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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商议已定暂回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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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某等拙见,倘蒙村中父老允准,愿设一场禳灾法事,以安人心。” 李文此言一出,李半搭在膝上的手倏然收紧,葛布褥子被指尖划过,留下几道细痕。魏昭眼睑微垂,喉结却迅速滚动了一下。唯有魏明左看看,右看看,忽然眨眨眼睛,拍手笑嚷起来:“大师兄!快带明儿去买东西呀,做法事要好多、好多东西呢……”他声音雀跃,眼底却是一片清醒的机警。
魏明所言、动作、神态都让齐琮与云朴老先生面上掠过一丝疑云。齐琮眉头微蹙,心中暗忖:“这群道士既是专为禳灾而来,一应法器、符箓、香烛……理应早有准备才是。何以还需临时采买?”
魏昭眼波微动,已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他面色不改,只将声音放得愈发沉静:“是了,大师兄。我等途中遇匪劫掠,丢失诸多法器,明儿倒是提醒得是。”
他话音方落,李半心底暗赞一声:还得是魏昭,反应如此机敏!这般回答,将此前应对守卫的托辞也圆了进来,前后呼应,更显得天衣无缝。
齐琮闻言,眉头一拧:“仙长与娘娘……竟还遭遇了匪人?这伙贼子,连方外之人也敢劫掠?”
魏昭神色平和,不见波澜:“齐里正有所不知,为行路方便,初时我等并未身着道袍,故而招了贼人眼目。说来,倒是我们自身不够谨慎了。”
李半听他这般说,险些要笑:这是又将大姐、二姐那桩事轻轻带过了。
齐琮目光掠过几人足下,那乌皮六合靴确是贵族、官员才可穿的样式,皮料细腻、靴头微翘,一看便做工不凡。虽说服饰制度的执行并不那么严格,但是这种款式的皮靴,明显透着逾制之气,道士实在难以穿用。如是按照彼等所言,既是遭劫后临时换装,许多不合常理处便说得通了。他眉间川字纹略深几分:“原是如此……匪人竟猖獗至此。”话虽如此,眼中疑云却散了大半。
“不知仙长需备哪些器物?可列一清单,老夫即刻让彦强去置办。”齐琮继而关切地说道。
说罢,看向侍立一旁的次子齐彦强。齐彦强会意,朝李文等人拱手一礼,姿态恭谨。
李半暗自焦灼:若事事托付齐家操办,如何寻得时机去寻那陈氏布肆的板头?可身为“龙女”,在这般场合贸然开口,岂不惹人生疑?
正踌躇间,忽听魏明在一旁开了口,语调里带着明显的不快:
“仙女姐姐明明说好要带明儿去吃好吃的、裁新衣裳的!”他转向李半,眼神委屈,全然不顾场合。
齐琮与云朴俱是一怔。方才便觉这青年言行异于常人,此刻更坐实了猜测:哪有成年男子这般当众撒娇讨要的?魏昭见状,即刻上前半步,朝着齐琮等人深施一礼,面上浮起惭色,将昨夜对守卫解释的那套说辞又温声重复了一遍。
“舍弟失礼之处,还望诸位海涵。”魏昭的声音诚恳,面色却依然平静。
齐琮与云朴等人初时微微颔首,面露恍然,继而眼底又浮起几分不忍与体恤。
李半正暗自为难,魏昭已侧身轻抚魏明肩头,温言道:“明儿听话,且让仙女姐姐稍歇片时。”语声里带着兄长的纵容,魏明果然撅嘴安静下来,只是一双眼睛仍巴巴望着李半。
李文此时方从容起身,先向齐琮执礼,复看向侍立一旁的齐彦强:“贫道方才细思,所需之物中,如辰州朱砂、雄黄精等药材,非熟谙药性者恐难辨优劣。不如由我等亲往市肆拣选。”他略作停顿,语气恳切,“只是初来贵地,村中街巷实不熟悉,可否劳烦齐郎君引路至相应铺面?”
齐琮沉吟未语,目光却投向儿子。齐彦强即刻拱手应道:“道长客气。村中市集不大,药行、香行、杂货铺皆集中在井台西侧长街。晚辈愿为前导。”他说话时眼角余光掠过李半,她看似神色淡然,交叠在膝上的手指却无意识地捻着衣料。
李文目光缓缓扫过堂内诸人,最终落于李半端坐的身影。他静立片刻,眼帘微垂,仿佛在凝神感应某种无声谕示。而后才转向齐琮,声音沉缓而清晰:“诸事已毕,法理俱明。”
他忽地抬首,声如沉钟,“龙女娘娘法意已昭:明日亥时末,于村东江畔设坛;子时三刻,正式启科行法。”
言及此处,他转向齐琮,目光沉凝 “此科关乎一村地脉气运,望里正督率乡老,令村民各守其位。壮丁巡防,妇孺闭户。坛场三十丈内,戌时后不得有杂人走动。”
齐琮闻罢即刻起身,整冠肃立,双手当胸行叉手礼:“谨遵法旨。晚辈即刻召集耆老,亲督诸事。”他直身时,喉结微动,声音添了几分沙哑,“阖村百余口之性命前程,尽托于仙长道法与龙女慈悲了。齐某与全体乡人,在此拜谢!”
言罢,他保持揖礼姿势。略顿片刻,方才缓缓直身。云朴老先生亦随之起身,虽年迈而动作端稳,同样郑重行礼。堂中其余人:齐彦强、侍立的婢女、候在门边的福伯,乃至捧着茶盘刚踏进门槛的小厮,俱都随着这动作矮下身去,无一人出声。
云朴老先生向前踏出半步,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请娘娘与道长放心!老朽虽鄙陋,必率村人倾尽全副诚心,护持法坛,绝不敢有半分懈怠疏失!”
李文静立受礼,而后微微颔首,眸光温润:“福生无量天尊。心诚自通神明。”
言毕,他转向端坐主位的李半,敛袖躬身,姿态恭谨。仿佛方才所言所决,皆乃承其意旨,至此礼成。
齐琮再整衣冠,叉手深揖:“诸位远来劳顿,某已命人收拾东厢净室,略备藜羹麦饭。法物诸事,待真人歇息停当,彦强随时听候差遣。”
李文颔首示谢。
福伯此时方躬身趋前,在门槛外三步处立定,双手交叠于腹前。待齐琮颔首,他才跨过尺余高的木门槛,垂首禀道:“客房已铺陈停当,薰过艾草。请尊客随老奴移步歇息。”
堂内一时无声。李半忽觉数道目光隐晦地落于己身,顿时明了:这是要等“龙女”先行。她徐徐起身,步态刻意放得缓沉,每步约莫只移半尺。
福伯躬身倒退,转身引路,始终保持着比李半步幅稍短的距离。李文三人待她行出五步,方举步相随,道袍下摆扫过砖地时几无声息。
福伯并未引众人穿过内宅,而是循着外院的游廊绕行前往客院。润州宅院多依水而筑,途中经过几处小巧的庭院,院中凿有浅浅的鱼池,池水清冽,几尾红鲤静静悬游。廊外植着芭蕉与细竹,晨露未晞,环境十分清幽,行走其间,李半等人顿觉神思一清。她心下暗叹:这齐家宅院虽无张府别院的奢靡气象,却在朴素中处处见得章法,错落有致,别具一番端正清雅的韵味。
福伯在前缓步引路,一面恭敬地向李文说道:“仙长,这边请。村中入夜后水汽重,房中已为您备下炭盆祛湿。若有其他需要,尽管吩咐院中小厮。”他略作迟疑,目光谨慎地掠过李半垂下的发辫,声音压低了些,语气愈发谨慎:“只是……这位女公子于饮食起居上,可有需特别留意之处?小人愚钝,还望仙长示下。”
李文神色淡然,声调平稳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有劳费心。清净便是上礼。龙女娘娘与我等皆不喜喧扰,寻常斋饭、洁净饮水即可。”
他稍作停顿,目光似有深意地掠过廊外清寂的庭院,声音压低了几分,“今夜若院中偶有异响、或现微光,皆属法仪之常,嘱家中诸人不必惊怪,安心歇息便是。”
福伯闻“异响、异光”几字,脚步骤然一顿,肩背下意识地绷紧了。
他喉头微动,似有言语哽住,终究是深吸一口气,将腰身更低地躬了躬:“是……老奴明白。”说罢,他重新抬步引路,步履节奏如常。面上已恢复了惯常的恭谨神色,只是眼角细纹显得更深了些。
魏昭心内暗叹:这齐琮真是理家有术,家中老仆进退有度,气度沉稳,显是经年熏陶,方得如此章法。
行至客院,福伯缓步分引:李文三人入正房三楹,内设榆木榻、青蒲团,北墙悬《黄庭经》拓片,案上置素香炉一尊,炉灰尚温。李半则被引入同一院落中相对独立、最为洁净的一间侧厢,推窗便可见庭院中那一池静水与几竿疏竹。
福伯亲自做最后检视:李文等人房内,炭火已拨暖,茶水正滚沸;李半房中,所有鲜丽陈设、瓶花俱已撤去,换上全新的素色帐褥,并于窗边案头特意备了一盆极清的净水,水面上还飘着两片鲜嫩的柏叶。
安排既毕,福伯召来两名仆役:拨遣给李文几人的是个眉目清秀的小厮,约莫十三四岁,只负责添炭应声,绝不多问半句;派给李半的是位三十许的妇人,梳着光洁的圆髻,髻上只插一支木簪,双手交叠立于廊下阴影处,连呼吸声都轻不可闻。
诸事安排停当,福伯方躬身退至院门处,垂首道:“诸位贵客且请安歇,老奴便在院外听候吩咐。”
李文三人向李半略施一礼,便随小厮进了正房。李半此刻早已浑身倦怠,几乎想立刻扑进房中倒头便睡,却仍强撑着,在心底反复告诫自己:谨慎,谨慎。
她缓步踏入厢房。那名被指派来伺候的妇人深深垂首,目光不敢上抬,声音里带着细微的颤意:“请女公子安寝。帷帐、衾褥皆是新制,并以香草熏净。这盆净水是刚从井中打上的,若觉房中气闷,窗外便是小池。春娘就在外间听候,万万吩咐。”
李半只微微颔首,目光静静扫过房间。素净的陈设、那盆搁在窗下案上的清水。她轻声应了句:“费心了。”随后走向水盆,伸手似有若无地掠过水面,指尖带起一缕几乎看不见的波动,室内的空气仿佛也随之清润了几分。
她并未回头,只对仍恭立在门边的妇人温声道:“你自去歇息罢,不必在此伺候。”
妇人闻声,垂首应“是”,躬身悄步退出了房间,将门轻轻掩上。
李半这才好似卸了全身甲胄的戍卒,肩背一寸寸松垮下来。连日紧绷的筋骨几乎发出无声的叹息。汹涌的睡意立时漫上,将她裹得昏沉。
她走到那盆清水边,掬起一捧拍在脸上。凉意激得她微微一颤,神智清明了些许。她本欲就此倒向那铺着簇新衾褥的床榻,任倦意将自己吞没。
可身子方倾向衾褥,眼前忽地浮现店家娘子那双红肿的眼,还有她攥着自己衣袖时颤抖的手指。李半心头一凛,睡意顿时散了大半。
若就此睡去,睡得昏天黑地,醒来怕是已至深夜。那陈氏布肆还如何去?成功寻回两个孩子的可能性只会越来越微弱。
不行!她对自己说。
疲惫的身躯里,仿佛又有什么东西硬生生撑了起来。她用布巾擦干脸上的水渍,深吸一口气,将满身倦意用力压下。
事要办。办完了,回来再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