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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公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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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庙后院的青石板被夜雨浸得湿滑,远远便听见胡嬷嬷撕心裂肺的哭喊,在寂静的庭院里格外刺耳。
汀竹与锁秋刚跨过朱红门槛,便见宋将军正半跪在石梯下,正欲将老夫人拦腰抱起。
“父亲不可!”汀竹失声惊呼,话音未落,院中众人皆循声回头。尤其是宋将军本就紧绷的脸瞬间青得发黑。
未看清之前还以为只是她装的晕倒,可方才她瞧到宋老夫人的面色苍白应是真摔倒了,这才出声制止避免发生不必要的麻烦。
汀竹这才快步上前,向宋将军解释道:“父亲,女儿曾在一本医书中见载,伤者倒地切不可随意搬动,尤其是祖母年事已高,贸然挪动恐加重伤情,需等大夫诊治后再作处置。”
“大夫何在?”宋将军嗓音焦灼沙哑,指腹探向老夫人鼻息时,指尖都在微微发颤,“派人去请的大夫,怎还未到?”
话音刚落,府中大夫已携带着药箱急匆匆奔入。一把扑到了宋老夫人跟前先查看了磕碰之处。见仅破了层皮,并无血渍渗出,随即俯身凝神诊脉。
“快!来人,将老夫人轻抬入内!切记动作要缓而稳,不可颠簸!!”
到了屋内床榻之后,大夫便扎针起落片刻,取下针后又把了把脉,这才拭去额头前的虚汗才对宋将军道:“老爷,万幸未曾移动老夫人!方才脉象紊乱,若稍动分毫,老夫人怕是真有性命之忧。”
听大夫这话,周姨娘便开口,语气带着几分诧异:“没想到大小姐竟还通晓医术。”
汀竹垂首,语气略显谦和之态,“母亲素来体弱多病,清禾便常翻览医书,学着做些药膳粥为母亲调养身子。偶然见书中记载‘老者摔倒勿轻动,恐伤筋骨损脏腑’,今日恰巧记起,才敢贸然出声。”
宋将军闻言,紧绷的下颌线稍缓,颔首道:“难为你一片孝心,竟将医术钻研得如此透彻。”
“照料母亲本是女儿分内之事。”汀竹轻声应道。
一旁的宋婉却扯着嘴角,语气阴阳怪气着,“姐姐真是好生厉害,若不是你及时出声阻拦,祖母今日怕是凶多极少,姐姐这是立了大功呢。”
汀竹闻言未接话,连个眼神也未曾给过她。倒是锁秋在旁听得不悦,刚要开口辩解一二,却被汀竹用眼神制止。
宋婉这话听着是夸赞,实则暗指她方才贸然出声是邀功,若宋老夫人真有不测,便说她多管闲事。
屋内气氛一时有些凝滞,雨丝敲打着窗棂,平添几分压抑。胡嬷嬷端着温水进来,见此情景连忙对宋将军跪地道:“老爷,这家庙后院清苦,奴婢年纪大了,又只有一人照料,怕是照顾不周。再者老夫人如今这般情况,留在此地,怕是......”
宋将军听了这话,眉头拧成了“川”字,显然在权衡。宋夫人适时开口道:“老爷,胡嬷嬷所言极是。母亲年事已高,又受了伤,家庙后院条件简陋,不利于休养。”
话音刚落,周姨娘已急声道:“老爷不妥啊!先前风水大师说,老夫人撞了邪祟这才疯癫,怕扰乱府中祥和,这才将她送来家庙后院。如今若是搬离回去,万一病愈再犯疯癫,岂不是......”她话锋一转,“妾身觉得,不如多派些下人过来照料,再让大夫每日登门诊治,既稳妥又不冲撞运势。”
“风水大师?”宋将军猛地想起方才那被拆穿的假先生,脸色瞬间黑沉如墨,锐利的目光直刺周姨娘,“方才那骗子之事,本将还未找你算账,你倒还敢提什么大师?”
周姨娘一听,“噗通”跪地,脸色顿时惨白如纸,连连叩首,“老爷息怒,妾身一时失言,只是心系府中祥和,绝无他意,还望老爷恕罪......”
未等她说完,汀竹抬眸,这才从宋将军的话头中提了一句,“父亲,这般想来,方才那风水先生是假,数年前说祖母疯癫会坏了府运的那位‘大师’,怕是也未必句句属实。”
宋婉见状,连忙上前扶住周姨娘,对汀竹道:“姐姐休要妄言!姨娘也是听信了大师的话,一心为府中着想,怎容你这般质疑?”
汀竹掀起眼帘,眸光清亮,直直对上宋婉的双眼。她面上瞧着依旧沉静,可那与生俱来的气场半点不弱,字句清晰道:“妹妹这话言重了。清禾并非质疑姨娘的心意,只是觉得,所谓‘冲撞祥和’本就虚无缥缈。”
“祖母这些年在家庙,疯癫之症未曾好转,反倒日渐清瘦也,身边仅只有嬷嬷一人照料。若真是如大师所言,邪祟缠身、败坏府运,祖母怕是早已熬不到今日,身骨怕不都已化作翰林枯骨了。”
她话音不高,却如算盘捻珠,字字掷地有声。落在众人耳中,竟让人无从反驳。宋将军眉头皱得更紧,看向周姨娘的目光愈发沉凝。
周姨娘跪在地上,浑身发颤,死死咬着唇瓣,一时竟想不出辩驳之词。脑中只剩满心诧异,从前那个沉默寡言的宋韫,何时变得这般伶牙俐齿,字字诛心?眼前这人,竟像是换了副魂魄。
她当真是小瞧了这丫头!
宋婉急得眼眶发红,拉着周姨娘的衣袖,转向宋将军哀求道:“父亲,姐姐分明是在挑拨离间!姨娘对祖母向来敬重,当年那般行事,全是为了府中上下的安危啊!”
“够了!”宋将军猛地沉喝一声,语气中满是不耐与怒意,屋中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宋夫人见状,连忙上前半步,柔声劝道:“老爷,母亲再怎么说也是宋家长辈,如今落得这般境地,我们做晚背的岂能坐视不管?家庙条件有限,万一再有个闪失,我们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
胡嬷嬷也连连叩首,“老爷,求您发发慈悲让老夫人住回静心苑吧!奴婢必定会片刻不离老夫人,看紧老夫人,绝不敢有半分懈怠!”
雨声渐密,屋内的争论被雨势衬得愈发焦灼。宋将军沉默良久,终于重重长叹一气,沉声道:“罢了!便依夫人所言将母亲接回静心苑,再多派几人伺候,大夫每日上门诊治!”
“老爷!”周姨娘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慌。
宋将军冷冷瞥了她一眼,“此事不必再议。当年的事,本将自会查明。若真有人从中作梗,误导于我,休怪本将不念情面!”
这话如同惊雷,炸得周姨娘脸上比方才还要惨白几分,瘫坐在地上,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宋婉见状,也不敢再替周姨娘辩解,只是死死攥紧了拳头,恶狠狠地瞪着汀竹一眼。
她怎么也没想到,宋韫不过几句话,竟真让父亲改变了主意,还隐隐有了追究当年之事的年头。虽说当年之事她不知全貌,但多半是娘的手笔。
汀竹对此恍若未觉,只是走到床榻边,轻轻握住了宋老夫人枯瘦的手。宋老夫人仍在昏睡,眉头紧蹙,脸色依旧苍白,可呼吸已比方才平稳了许多。她心中微动,低头在宋老夫人耳边轻声道:“祖母,我们回院了。”
窗外的雨还在下,可屋内的凝滞之气,却已悄然散去。宋将军看着床榻上的老母亲,又看了看床塌边握着老母亲手的汀竹,眼神极度复杂。
而跪在地上的周姨娘,望着汀竹的背影,眼底则是怨毒还参杂着一丝慌乱。她知道,老夫人这一出家庙,有些被掩盖多年的秘密,恐怕再也藏不住了。
雨势渐歇时,宋将军便叫来了下人抬了一张软榻,汀竹亲自扶着软榻边缘,看着下人小心翼翼将老夫人往静心苑方向抬去,宋夫人便唤梓盼在旁打伞,伞沿始终倾斜着护住榻角,不让半点雨丝溅湿宋老夫人的衣袍。
宋将军与宋夫人先行一步回苑安排处理,汀竹与宋婉则是并肩走在后边。宋婉偏着脑袋鼓着腮帮子看着一边,显然仍在气头上。周姨娘则是自愿回西厢院每日为宋老夫人祈福。
“宋韫你倒是好本事。”宋婉忽然开口,咬牙切齿道,“三言两语便让父亲改变主意,还让姨娘,如今可是愈发能耐了。”
汀竹缓步走着,眼睛直视着前方的道路,语气淡淡道:“妹妹说笑了。我只是做了分内之事,祖母本就该回苑静养。”她顿了顿,抬眸看向宋婉,眸光平静无波,“至于姨娘,若当年之事当真清白,父亲查明后自会还她公道;若不然,便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宋婉被噎得说不出话,狠狠瞪了她一眼,索性不再开口。
到了静心苑。
院内早已打扫干净,暖炉燃得正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艾草香气。
下人们轻手轻脚将老夫人安置在床上,大夫赶到时,又仔细诊视了一番,嘱咐道:“老夫人暂无大碍,只是后脑伤着晕了过去,加上夜里寒凉又有着了些风寒,好生静养半月便会好转。切记不可再让她摔了。”
胡嬷嬷将大夫的叮嘱一一记在心上,不敢有半分疏漏。宋将军沉声吩咐下人按方煎药,务必精细妥帖;宋夫人亲自上前,轻轻为宋老夫人掖好被角,动作轻柔得生怕惊扰了她的浅眠。
诸事安排妥当,一行人这才陆续散去,汀竹与锁秋回了暖居阁。
刚跨进房门,锁秋便压低声音,满眼敬佩道:“小姐今日真是厉害!那周姨娘与二小姐,竟被你说得哑口无言,连半句辩驳的话都寻不出来。”
汀竹抬眸望着窗外墨色夜空,月色隐在云后,却似能穿透沉沉夜幕。她指尖悄然收紧,眸底掠过一抹如寒星般的坚定,轻声道:“不过是积压多年的公道,也该替宋韫讨回来了。”
窗外雨痕渐干,晚风拂过廊下挂着的铜铃,叮当作响,恰似在低语着一场新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