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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进城(二):交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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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暖流好像将他包裹了,屋里水汽氤氲,蒙了视野。
穿过一层层四起的水雾,景象才渐渐清晰:不大的店面里挤着五六张折叠桌,圆凳面被磨的发亮,绿白拼色的墙面已经斑驳,掉了不少墙灰,却泛着一种温柔的姜黄。
店里人不算少,却并不吵闹,食客们都低着头,盯着自己碗里的吃食埋头苦干。
灶台那边也没闲着,铁器相撞的声音盖过了香葱八角在锅里爆发的声音,旁边的铁锅里“咕噜,咕噜”的炖着骨头,一阵阵的青烟向上蒸腾。
那声音浑厚而安稳,像房子的心脏在跳动。
跑堂的是一位围着白围裙的阿姨,脸颊红扑扑的,额上还泛着细细的汗,看到有人进了店,忙走过来,“同志,吃点啥?”,一嗓子清脆的声线。
陈家幸扫了扫旁边墙上贴着的菜单,是手写的,字迹很秀气,怕不是出自哪个文化人之手。
“来碗阳春面吧”。
“好嘞,小同志,等等马上好。”说着,转头朝着后厨喊了一嗓子,便听一声中气十足的回应。
陈家幸找了一个靠墙角的地方坐下。
桌子虽旧,却擦的干干净净,上面还放着几个粗陶罐,一头大蒜。
等待的时间里,他静静的观察,大多是旁边厂子里的工人,一个个灰头土脸的,正埋头吃的酣畅淋漓,额角冒汗。
在这里,没人在意你的心事,也没人催促你的时间。
每个人都沉浸在面前那碗质朴又踏实的热气里。
八月的暖阳正好,透过窗棂洒进屋来,陈家幸正发着呆,帘子被掀动了,正午的暖阳,真是耀眼,那人没有迈进腿来,却是摇着轮椅挪了进来……
陈家幸的眼睛睁大了——是那个年轻人。
那人摇着轮椅到了靠窗的桌子,“老板娘,来碗阳春面,老样子”,声音清脆温雅,温声细语的,像学堂里的讲师的声音。
陈家幸正经的没上过学,可眼前人所散发的气质就是让他觉得没有比老师,文人更贴切的了。
“啊,满圆啊,哎,真是好久没见你了,虹姐怎么样啦?”
“家母尚且安康”。
你看,我说是文人吧。
陈家幸就这样看着他,上衣还是件白衬衫,头发倒是像修剪过,眉眼都漏了出来。
容貌生的当真是漂亮,只是眉眼间还有忧愁没有化开。
“小同志,你的面好嘞……小同志!”,陈家幸看的出了神,老板娘叫了好几遍,才回过神,接过了碗。
手把着碗,被烫的红了,水汽升腾着,连带着也熏红了脸。
“这大热天的,想知道不吃汤面好了……”
想着,忙嗦了一口面,便又悄悄的观察起了那人。
他的面也上来了,正往里加着醋。那人搅和着面条,嘴角扯着一抹笑,牵起两道浅浅的纹路,眼睫在光里垂着,投下两弯清灰的影,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有多热爱生活……
光影描绘着他的轮廓,好像周身围起了一圈屏障,将他与面馆的其他人隔离了。
年轻人的视线透过窗户注视着街道上来往的人群,陈家幸已经拿着面碗来到了他身边。
“唉,同志,好久不见啊,没想到能在这里见着你,嘿……你还记得俺不”?
年轻人缓慢的抬起了头,直愣愣的看着陈家幸,表情还是僵的,随后又扯起温和的笑。
迟疑道,“陈……家幸……是吗”?
陈家幸扯着椅背,凳腿在地上拽出滋啦一声响,一屁股坐在了那人的对面,“同志,你还记得俺!俺可太高兴了!”。
“咱俩可真是有缘,居然还能碰见 ,要不同志……咱俩交个朋友吧……”。
陈家幸睁着大眼睛,诚恳的看着那人。
见谁看了这样的表情,都会不忍拒绝吧。
可那人只是抬头看了看他,又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面碗,摇了摇头,“还是算了吧,有缘无分,下次也不一定见了……但,还是谢谢你救了我”。
“诶,同志”,陈家幸猛地前倾身子,抓住了他的手,道:“话咋能这么说,你和俺交个朋友下次咱俩不就有分了,嘿嘿”,陈家幸望着那人,咯咯的笑着。
那人看着被抓紧的手,一愣,触感温热,干燥,好像还带着一份坚定。
阳光给交错的两双手勾勒出金色的轮廓,连皮肤上细小的旧疤都照亮了,仿佛那不是一只手,而是八月的艳阳终于穿透了笼罩在自己头上的阴霾……
年轻人终于长出一口气,抬起了头,总被长发遮蔽的双眼似是渴望重见阳光一般睁大了,光穿透眼膜,也穿透了眼底的死潭……
“我……我叫刘满圆,‘浮光上东洛,扬彩满圆灵’的满圆,幸会。”
“呵,幸会幸会,俺就是一家人的家,幸福的幸”。
陈家幸也有样学样,“得,难得能交上个文化人朋友,这顿饭俺请了”,说着,忙挥了挥手招呼老板娘,刘满圆想拦,却被压了下去,只能看着陈家幸掏兜,摸出了钱。
“老板娘,俺俩的面钱”,随即递上了钱。
陈家幸只刚进店时扫了一眼菜单,隐约记得是一碗一毛五,便递上了三毛给老板娘。
只见老板娘瞅着手里的钱笑着清点,随后一拍大腿,嗐了一声,陈家幸还以为自己这是给少了钱,忙问:“咋,给,给少了,不好意……”。
陈家幸话还没说完,老板娘便拍下四分钱,“哪有,同志,是你给多了钱,一碗阳春面一毛三啊”,说着便伸手指了指墙上的菜单,阳春面后面赫然写的是一毛三。
陈家幸尴尬的挠了挠头,请人吃饭还闹了这么个笑话……
“小伙子,你要是真多给俺,俺还巴不得的呢,哈哈”,老板娘似是看出来陈家幸的窘迫,打着圆场,又偷偷向着刘满圆的地方看着。
“那孩子交上朋友了啊,……真好”。
刘满圆看着陈家幸的红脸,大概是也被他逗乐了吧,嘴角浅浅的勾起了不易察觉的弧度。
吃完饭,陈家幸与刘满圆并排走在喧嚣的街道上,来往的人群在他们身边掠过,那一刻,刘满圆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以前,回到了走在街上,与无数人擦肩而过都不会有所感触的时候。
仿佛那些日子又兜兜转转的回到了他的身边。
县城的街道就像一条涨水的河,人声,马喷鼻声,自行车铃声是一阵阵喧腾的浪头。
陈家幸跟着刘满圆的车辙,坚持要送他回家,美其名曰在促进促进友情,下次来找他也方便,便“恬不知耻”的跟着人回家了。
不知走出了多远,拐了几个岔路口,又穿过了多少狭隘的巷子,刘满圆终于停下了,在一个巷子的中途,一个单元门旁。
楼体脱落了不少墙皮,青苔在楼脚下犯了滥。
车辙撵上单元门前的斜坡,楼道并不宽,刚好够两人一前一后的通过。
最后,停在了第一层紧里面的一扇门前。
铁门有些斑驳,但上面还贴着崭新的对联,像是手写的;门上穿过一簇电线,夹着一把艾草,应该是几个月前的端午刚采来挂上的,隐隐还能闻到艾草香。
怎么看这家人都是热爱生活的主儿啊……
“到你家了吗?”
“嗯”,刘满圆应了一下,随即敲响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