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与糖炒栗子》Estrellas

4、难眠之夜

　　程序发现，雇佣苏瑾，可能是他做过最不“效率优先”的决定，却也是他潜意识里最不愿撤销的决定。

　　苏瑾的学习曲线，像他笔下的漫画线条，充满了不规则的起伏。

　　他依旧会在早高峰手忙脚乱，偶尔按错收银键，端托盘时神情专注得像在拆弹。但程序也发现，这个看似脆弱的青年，骨子里有种不服输的韧性。

　　他会拿个小本子偷偷记下常客的偏好，会在打烊后反复练习拉花，虽然成果依旧抽象，会在程序清洗机器时，安静地在一旁递上合适的工具。

　　一种无言的默契，开始在咖啡机的蒸汽声与铅笔的沙沙声之间滋生。

　　这天下午，阳光正好。程序在调试一批新到的咖啡豆，空气里弥漫着与往常不同的、带着果酸气的芬芳。

　　苏瑾收拾完最后一张桌子，抱着素描本，习惯性地窝在窗边那个能晒到太阳的角落，笔尖在纸页上流畅地移动。

　　程序端着一杯刚冲好的手冲咖啡走过来，放在苏瑾面前的小圆桌上。“试试这个。”他的语气依旧是工作指令式的，“新品种。记录一下风味感受，算是…用户调研。”

　　苏瑾受宠若惊地抬起头，连忙放下笔：“啊，好的，谢谢程序哥！”他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只精致的陶瓷杯，先闻了闻，然后小啜一口，眉头微微蹙起，认真品味着。

　　程序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摊开的素描本上。

　　那上面画的不是猫，也不是咖啡馆的角落，而是他。

　　画中的他，正微微低着头，神情专注地凝视着咖啡壶中缓缓滴落的液滴，侧脸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画纸的空白处，还写了几行清秀的小字：

　　「埃塞俄比亚·耶加雪菲」

　　「柑橘香，茉莉花香……」

　　「后调有蜂蜜甜，但他应该会觉得太酸了。」

　　旁边，还画了一个被酸得皱起眉头的小小猫头。

　　程序的呼吸几不可查地滞了一瞬。一种奇异的、陌生的感觉，像这杯咖啡的余韵，悄然漫过心间。

　　他看到自己的形象，被如此细致、如此温柔地观察并记录着，这比他看到自己成为漫画原型时，感受更为直接和…触动。

　　苏瑾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唰”地一下红透了，手忙脚乱地想要合上本子。“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画得不错。”程序打断了他，声音比平时低沉些许。他指了指画纸上那个被标注“太酸”的猫头，“风味描述基本准确。不过，酸度是它的特色，不是缺陷。”

　　苏瑾愣住了，忘了合上本子，只是呆呆地看着程序。

　　程序却没有再看他，而是转身走回吧台，留下一个看似从容的背影。

　　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那一刻，心脏跳动的频率，似乎超出了日常的基准线。他需要回到他的“主控台”——那台冰冷的咖啡机旁，才能重新校准。

　　打烊后，回到公寓。

　　气氛似乎有了一丝微妙的不同。

　　苏瑾不再像最初那样时时刻刻紧绷着，偶尔会在程序看书时，抱着猫窝在沙发的另一头，安静地画图。

　　程序也不会打扰他，只是偶尔，书房的门会虚掩着，让客厅温暖的光和细微的笔触声流淌进去。

　　今晚，苏瑾似乎有些心事，画笔许久未动。他偷偷瞄了几眼在对面沙发上用平板处理邮件的程序，欲言又止。

　　“有事？”程序头也没抬，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却精准地捕捉到了他的视线。

　　苏瑾像是被吓了一跳，犹豫了一下，才小声开口：“程序哥……我，我明天下午，能不能请两个小时的假？”他说完，立刻补充道，“我可以晚上回来把耽误的工作补上！或者扣掉相应的薪水也可以的！”

　　程序终于从屏幕上抬起眼，看向他：“理由？”

　　“是……是关于我之前住的地方。”苏瑾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难堪，“还有一些零散的东西没拿完，房东催我了……”

　　他垂着眼睫，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素描本的边缘，像个做错事等待审判的孩子。他害怕程序会觉得他麻烦，害怕这短暂的安稳会因此出现裂痕。

　　程序沉默地看着他，看了大约三秒钟。这三秒钟，对苏瑾来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地址发我。”程序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平板，语气平淡无波，“明天下午三点，我开车送你过去。”

　　苏瑾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不、不用麻烦的！我自己可以……”

　　“那个区域的公共交通效率不高，往返加上整理时间，会严重超时。”

　　程序的理由永远那么充分且理性，堵住了苏瑾所有的拒绝，“顺便，我需要确认你取回的物品不会对公寓的居住环境造成影响。这是合租的基本流程。”

　　合租。

　　他用了这个词。

　　苏瑾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包裹住了，温暖而安全。他张了张嘴，最终所有翻涌的感激和情绪，只化作一个带着鼻音的：“……谢谢程序先生。”

　　程序“嗯”了一声，视线没有离开屏幕，只是淡淡地补充了一句：“早点休息。明天下午的工作，需要保持精力。”

　　深夜，程序在主卧，正准备休息，忽然听到客卧传来一声压抑的、带着痛楚的闷哼，紧接着是东西落地的轻微声响。

　　他眉头一蹙，立刻下床，走到客卧门口，敲了敲门。“苏瑾？”

　　里面传来慌乱的声音：“没、没事！程序哥，我不小心碰到椅子了……”

　　程序直接推开了门。只见苏瑾蜷缩在床边，脸色苍白，一只手紧紧按着胃部，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地上掉着他的素描本和笔。

　　程序快步走过去，蹲下身，手背极其自然地贴上了苏瑾的额头。冰凉的触感让苏瑾微微一颤。

　　“你在发烧。”程序的语气瞬间变得严肃，带着不容置疑的断定，“胃疼？”

　　苏瑾还想逞强：“可能……可能是晚上没吃好，有点……胃不舒服，躺一下就好……”

　　程序没再听他解释。他站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房间。

　　苏瑾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头涌上一阵莫名的失落和委屈，把自己更深地埋进膝盖里。

　　然而，不到五分钟，程序去而复返。他手里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温水，和一小片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的胃药。他将水和药递到苏瑾面前。

　　“吃了。”他的命令简洁直接。

　　然后，在苏瑾愣神的时候，程序再次转身离开。这一次，他回来时，怀里抱着他自己那床蓬松的羽绒被。

　　在苏瑾惊讶的目光中，程序一言不发地将那床柔软的被子严严实实地盖在了苏瑾身上，将他原本的被子压在了下面。

　　动作算不上特别温柔，甚至有些笨拙，但却异常坚定和仔细，连肩膀处的缝隙都用力掖了掖，确保不会有冷风钻进去。

　　“程序哥……”苏瑾裹在带着程序身上干净清冽气息的温暖被窝里，鼻尖一酸，声音哽咽。

　　“客卧暖气之前故障过，可能效果不稳定。”

　　程序站直身体，语气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仿佛刚才那一系列行动只是执行某个应急预案。

　　“我的被子保暖系数更高。你现在的体温流失过快，需要额外保温。”

　　他看了一眼地上的素描本和笔，弯腰捡起来，轻轻放在床头柜上。

　　“睡觉吧。”他最后命令道，目光在苏瑾依然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秒，然后伸手，关掉了房间的大灯，只留下一盏昏暗柔和的床头小夜灯。

　　“如果一小时后疼痛没有缓解，必须告诉我。持续疼痛是高风险信号。”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房间，并轻轻带上了门。

　　苏瑾蜷缩在骤然变得无比温暖和安心的被窝里，程序的气息无所不在地包裹着他。胃部的疼痛似乎真的在温暖和那片药效下渐渐缓解，而心里那种酸软胀满的感觉，却越来越清晰。

　　他知道了，这个男人的温柔，藏在他所有理性、冷静甚至略显笨拙的行动背后。像藏在坚硬蚌壳里的柔软珍珠，需要用心才能感受到。

　　而在主卧，程序躺在床上，并没有立刻入睡。他听着隔壁再无异常声响，确认苏瑾似乎已经平稳下来。

　　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理性地分析着刚才自己的行为：提供药物是常识，共享保暖物资是效率最优解，监测健康状况是基本责任。所有行为逻辑清晰，动机明确。

　　但为什么，心跳的频率，依旧无法迅速回归基线水平？

　　他翻了个身，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