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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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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院里有个厨娘去年生了女儿,如今刚会爬,一岁多的小婴儿正是肥嘟嘟的时候,小胳膊小腿儿藕节似的。
大夏天,伙房外铺一张席子,有时候忙起来顾不上管孩子,小丫头就被扔在席子上玩。经常爬到席子外蹭一身土,混着自己的口水搞得脏兮兮。
那段时间教数学的先生家里有事回去了,解雨臣得以在每天下午获得两个小时的空闲。
他有时候会在宅子里闲逛,观察各种不起眼的事情。佣人的穿着,什么点钟哪个房的人会经过哪条回廊。
他知道这些不起眼的细节里都藏着秘密,还是大秘密。
就是在这段时间里,他和伙房这个脏兮兮的胖丫头建立了奇妙的友谊。
他偶尔会走到伙房附近,经常看到厨娘抱着她和伙计聊天,要不自个儿在席子上吃手。每次他来,小丫头一旦看到他,就不转眼了,流着口水,一双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
解雨臣从未走近过,只是远远地和她对望。他喜欢看她的眼睛,因为其中一无所有。大院里的每个人眼中多多少少都藏着东西,禁不住细看。
彼时他也就七八岁的年龄,已经没有这样的眼睛了。他每天和很多人,长辈、老师、伙计、佣人交谈接触,目光相撞,然后不约而同地轻轻转过眼 ,唯恐眼中那点东西,一不小心就被看了去。
只有这个胖丫头不会,她和解雨臣长久地对望,解雨臣看她,她也看解雨臣。偶尔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解雨臣也回一个微笑。
后来数学老师回来了,他下午的日程重又排满,就没有了闲逛的时间。有一天老师提前半小时放了课,跟他说厨房新做了梅子糕,他来的时候吃过了,很好吃,提前放他回去也去厨房尝尝。
“当天的点心,做好了会在晚饭前送过来的。”他对老师说,示意不必早放。
“送过来都冷了,哪有站在锅边儿吃热乎的味道好呢。”老师仍是收了东西,笑着对他说。
解雨臣又来到伙房外,今天胖丫头没一个人在席子上滚得脏兮兮,穿着一件簇新的大红绣花肚兜,白白净净被她母亲抱在怀里。矮胖的厨娘边逗着女儿边往回廊上张望,似乎在等人来。
解雨臣一出现,厨娘就立刻站起来,“少爷下课啦,刚做好了梅子糕,我端给你尝尝。”说着放下女儿,就转身进去了。
解雨臣走到席子旁,蹲下来看着小姑娘。小丫头“咿咿呀呀”流着口水朝他伸出手,解雨臣看着她肉乎乎的小拳头,伸手过去,掌心里就多了一个东西,他看了看,是一枚扣子。
浅琥珀色的纹路,光滑圆润,适合嵌在真丝衬衫或高级羊绒衫上。
解家上下所有人的服装制式都在解雨臣脑子里,这不是可能出现在佣人身上的扣子,也不是解家的东西。
厨娘的脚步声传来,他把扣子握在掌心站起来。
厨娘端着一盘热腾腾的梅子糕递到他面前,笑容很殷勤,“刚蒸好的,少爷喜欢吃甜的,快尝尝。”
他单手接过梅子糕,看着厨娘的眼睛,厨娘受不了他的目光,转过眼把女儿拎起来,骂道,“你看看这个小丫头又给自己搞得一身土,啧啧啧,哎呀,”
解雨臣转身要走,厨娘在身后叫住他,“少爷,你不吃吗?”
解雨臣回头,厨娘的眼睛里划过一丝慌张,似乎有什么东西快要漏出来了。他又看了一眼小丫头,说:“我回去吃。”
说完就端着点心走了。
解雨臣没吃梅子糕,他把它们揉碎了洒在窗沿上,看着一群麻雀飞下来抢着啄食。
他就坐在窗边把玩着那枚纽扣,看着麻雀们又飞回电线杆子上叽叽喳喳,梳毛,跳跃,一直看到日落黄昏,直到佣人来叫他吃饭,都无事发生。
他应声,轻轻呼了口气站起来,自嘲地摇摇头,心里又有一丝轻快。
晚饭只有他和母亲两个人,他比平时多吃了饭,和母亲说了会儿话,直到天黑透了,掌灯时分才回到自己院子。
走到庭院中央,什么东西绊住了他的脚,他低头看,维持了一晚上的浅笑就那样僵在了嘴角。
一地的死鸟,双眼圆整,翻着肚皮七零八落散在院子里。
一院的寂静。他一个人站了许久。
从此他再也没见到过那个数学老师和厨娘,也没再见过胖丫头。他问过母亲一次,母亲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换人了。他知道,这事就算揭过去了。无需再问,也没有资格。
他经常在雨夜做噩梦,梦里都是向他索命的人。他会心痛,痛的要死去,却无法回头。在下一次他会继续做出同样的选择,因为他没得选,天平的另一头是更加沉重的东西。
又一个雨夜,今日来造访的是一位故人。时隔几十年又回到了那个小院儿,伙房外头,胖丫穿着大红肚兜,在席子上朝他爬过来。流着口水,傻笑着,向他伸出手。
七岁的他蹲在席子边上笑着,就看到胖丫的眼睛里缓缓流出两行暗红色的血,然后是鼻子,嘴巴,耳朵,越流越多。
黑红的血淌到她的手上,在席子上按下一个个红手印,胖丫还在笑,傻乎乎的天真无邪,他却变了脸色,惊慌地后退,可是无论如何也拉不开距离,胖丫马上就要爬到他身上了。
“我知道你可怜,可我不会怕的。”梦里的解雨臣说。
“我知道你不会怕,我不是胖丫头,你再看看我是谁?”
一个熟悉的声音诡异地从小女孩嘴里冒出来,解雨臣怔愣了一下,眼前一闪胖丫就消失了,黑瞎子躺在地上看着他,眼镜没有了,眼窝处只剩两个血洞汩汩冒着血。他还在笑,他对他说:“解雨臣,你看,这就是我最后的样子。”
窗外响起一声惊雷,然后是闪电紧随而至,照在解雨臣惨白的脸上。“瞎子!”他大叫一声猛地坐起来。
黑瞎子瞬间翻身下地,一个箭步跑到床前,抓住他的胳膊,“怎么了?”
解雨臣浑身都在细细地颤抖,慌乱没有焦点的眼神从黑瞎子脸上身上扫过,好半天才镇定下来。他握住黑瞎子的手,“没事...没事。”
外面雷雨交加,黑瞎子借着月光去看解雨臣的脸,“做噩梦了?”
解雨臣没有回答,打了个寒颤,仰头对他说,“冷。”
黑瞎子笑了,掀开被子坐上来,抱着他躺下,“让我暖床可是另外的价格了,老板。”
解雨臣紧紧靠着他,耳朵贴在他的胸口,蚀骨的寒冷却始终无法驱散。他颤抖着,抓住黑瞎子的衣襟,轻声说:“不够,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