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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转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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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叶松掉落的松针被风卷起,噼里啪啦拍在窗上。
学生们站在宿舍楼门口徘徊,等了许久也不见风小。只好咬着牙,三两成群地挽着胳膊,裹紧衣服冲进大风里,向教学楼狂奔。
在经历过两次月考和一次期中考试后,考试平均分在昨晚已被排成新榜,分发到各个班级群。高一新生们终于迎来了入学第一次轮班。
A班作为师资最好,底子最厚的班级。在只留全校前35名的前提下,只有一人要被轮换到其他班级。
白赫音躲在宿舍啃杨枕沙临走前送他的最后一块月饼。
班级里的东西早已搬空,哪怕不去看大榜,他也知道这次被踢出A班的人是谁。
第一次月考,他被烫伤殴打,发炎感染在医院住院。
第二次月考,像头猪猡一样被捆住四肢,倒吊在器材室。
期中考试,又是一顿毫无理由的拳打脚踢。
在A班学生的记忆里,这个叫白赫音的人已经很少出现了,他逐渐变得模糊,褪色。
他沉默寡言,独来独往。有时课间会突然和温术一起消失,然后上课铃响,温术好端端地坐回教室,他却不知所踪。
再后来,课上都很少见到这个人。像蒸发一样,又在某时冷不丁出现。
连温术最近都很少想起他来。期中考试前夕,温术甚至没有亲自出现,只淡淡吩咐“别让白赫音进考场”,换来他三天没法下床。
哪怕放了许久,苏子馅的月饼咬起来仍是咔咔作响,咽下去后唇齿留香。
以前在海洲,每逢中秋奶奶都会去楼下面食店给她的老姐妹帮忙。
从节前到国庆,白赫音每天都能吃到现烤出来的月饼,饼干一样酥脆的饼皮里面包裹着绵软的豆沙或枣泥。
桌边堆满了这些天叠的金锞子,黄纸用笔写着姓名与生辰八字。
奶奶的忌日在小雪。哪怕他再不愿出门也必须撑起身子去路口烧纸。
清明,中元,忌日……一次都不能落下。
临近十二月的暖城已是极冷,云层层叠叠絮在天上,用力一挤便会落下鹅毛大雪。
市里管得严。白赫音只能等到凌晨,在一处僻静路口点燃纸钱和金锞子。
风大,火燃起又熄灭,被吹得有些发僵的手指再次按住打火机。
火苗在纸钱上微弱地摇晃。他蹲下身弯腰挡住风,将火苗护在身前,小心翼翼地看着那团火吞噬纸钱,最终形成一个不大不小的火堆。
为保证往火堆里的纸钱和金锞子都能被烧到,白赫音捡了根树枝搅弄火堆。火舌温柔地舔舐着他微凉的指尖,像记忆里奶奶的手。
小时候,奶奶总会带他回牧区住上几天。他在草原上追着羊乱跑,跑累了,奶奶就会端来煮到有些发烫的奶茶,温柔地摸摸他的头。
遛他一下午的小羊会在此时钻到身后蹭蹭他的裤腿,年幼的男孩终于趁此机会摸到蓬松柔软的羊毛。
白赫音的思绪在愈烧愈高的火苗中渐渐飘远,他微微前倾,与火靠得更近,仿佛投身在温暖的怀抱里。
蓦地,一道戏谑的声音响起,宛如凉水兜头浇遍全身。
“呦呵,好几天没摸着人影,原来你躲在这儿啊。”
心脏被猛地攥紧,遍体的伤又开始隐隐作痛。
睁开眼,只见温术歪着脑袋,居高临下地凝视半人高的火堆,眼睛被火光照得极亮。
不同于暖城本地口音,他说起话来调子向上走,听起来带着股狂劲儿:“你们也兴这个?”
“亚马逊照样卖‘祖宗钱’。”外国人都用,我怎么就不能用了?
撂下这句话,白赫音把剩下的纸钱往火里一扔,手撑住膝盖,打算站起身离开。
见对方自始至终没分给自己一个眼神,温术略显恼怒地揭开杯盖,杯身倾斜,满杯荔枝气泡水就混着冰块砸进火堆。
“呲——”火舌在瞬间被浇灭大半。
没烧尽的纸钱上,只剩半边脸的阎王爷瞪着眼,没等展现出更加怨毒的神色就被伸脚碾碎,跟纸灰一道跆成泥。
白赫音倏忽抬头,却因蒸发时产生的水汽笼在镜片上显得气势不足,甚至有些滑稽可怜。
他摘下眼镜,嗓音微微颤抖:“温术,你有气往我身上发,已故之人的钱你都敢浇,就不怕遭报应吗?”
温术那双价值不菲的球鞋仍死死碾着纸堆,满不在乎地嗤笑一声:“呦,活着的时候都是人下人,死了还想翻天?有能耐就来找老子,我‘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
“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白赫音低声重复,“你也应该知道,说出这句话的角色,最后的结局是半卷草席埋尸冰山。”
见白赫音难得摘下眼镜,神色冷厉,温术蹲下身平视对方。
高鼻窄面,嘴角尖锐,一双细长吊梢眼,落在脸上显得刻薄极了。
只是白赫音一直戴着眼镜,又是个温和性子,让人很难注意到他略显凶厉的真实面貌。
温术凝视这双眼许久,冷笑吐出两个字:“装货。”
他懒洋洋地站直身子,“前书未尽后书空,曹雪芹写完前八十章就死啦。谁知道最后是什么结局?你看到的那些都是别人续的,做不得数。”
“是啊。”白赫音抬起头与温术对视,二人的视线在空中相撞,“谁知道最后的结局是什么样呢?”
翌日,白赫音难得去了学校。
他被安排进高一四班,杨枕沙曾在这里当过两个多月的班长,人缘极好。
在他的嘱托下,四班同学对白赫音也算友善。虽然仍不敢明面上和他多交往,但好歹会主动与他搭话。
班主任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人,教英语,姓雷,第一次带班。她坐在办公桌前,对着手上几套卷子长长叹了口气。
即使白赫音入学后未能参加大考,只能拿到几次A班小测的原卷。但她还是一眼看出,这个学生底子很深,脑袋也灵。
状元的苗子,弄成现在这样,实在可惜。
“你……”她试探着问道:“老师看了一下你的小测成绩,你的实力是可以留在A班的,为什么选择弃考呢?”
弃考么?白赫音站在她对面,垂着眸子,并没有反驳雷玲。
他能说什么?说他其实不是弃考,是被打得不能进考场,但说出来谁敢管,谁能管?
“老师,我再在A班待下去就要被打死了。”
白赫音淡笑,眼神嘲讽,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A班有同学一直看我不顺眼。四班与A班在一个楼层,您不知道吗?”
雷玲抿唇,有些尴尬地拿起保温杯。
“以前……毕竟是A班内部的事,赵老师不管,我也好不插手。”
她咽下一大口薏仁茶,“但你现在是四班的学生,我有义务保证你的安全。你每天可以晚二十分钟到校,早二十分钟放学,课间留在班级补课。”
只要将白赫音与其他学生的上下学时间错开。温术不可能为了谁迟到早退,而他那些跟班以老师的身份就能应付。
“好好学习,千万不能放弃自己,哎对了……”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条递给对方,“这是我爱人,市医院外科唐主任的电话,我已经招呼好了,你随时都可以去找他。”
白赫音接过纸条,果然见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一行数字。
胸腔像被死死按住,他微微张嘴,想咽下喉间酸意,眼尾终是有些湿润。
从来到这里开始,他经受的善意少得可怜。几个月前安稳平和的生活,简直像上辈子。
“我知道了。”喉结滚动,压住哽咽,“谢谢老师。”
雷玲见他这样,亦是不忍地偏过头,怅然叹息。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市医院内。
白赫音缴完费,正拎着药往楼下走。他不喜欢乘电梯,人挤人还有异味,医院楼道安静又阴冷,脚步声都能踏出回音。
下到一楼时,白赫音用纸巾裹住把手打开楼道门。
迎面撞见两个女生。
二人看起来不大,高中生的年纪,其中一个手还握着外门把手,见门从里面打开不由一怔。
另一个神经敏感些,被吓得朝同伴身后躲,面上露出极惶恐的神色。
“抱歉,吓到你们了?”
镇定些的女生忙摆手,她的美甲很长,在窗前阳光的照耀下划出亮闪闪的弧线。
“没关系没关系。”刘京晗笑道,她紧紧搂住焦躁不安的女生,目光落到白赫音校服上,“啊,你也是实中的学生啊。”
“嗯。”
“好巧,我们也是!”刘京晗拍拍同伴的后背,“我们要去五楼,就先走啦。”
互相告别后。白赫音在医院的一楼大厅转了一圈,灰色电梯门开启,他随人群挤进去,用袖子捂住口鼻,将“5”按亮。
他见过刘京晗。
那晚在音乐教学楼楼梯拐角,二人擦肩而过。
后来,他去办公楼签假条,迎面撞上温术,本以为要再受一番折磨。却不想刘京晗先叫住温术,叫他躲过一劫。
不同于其他科室的惨白色调,心理咨询室墙上刷着暖黄色的漆,沙发上放满毛茸茸的玩偶,窗台几盆绿植,追着阳光爬满玻璃。
刘京晗有些忐忑地站在办公桌前,目光紧盯医生手里的资料。
“大致的情况就是这样。”她用纸巾擦了擦泪花洇湿的眼角,“听说您最擅长治疗PTSD。我们慕名而来,费用多少无所谓,只希望能帮她早日走出阴影。”
“很遗憾听到这样的故事。”乔医生垂头写下几种药,“我会尽力帮她回归正常生活。”
她将诊断书递给刘京晗:“刘小姐,请叫你那位朋友进来。你现在可以去抓药了。”
五分钟后,咨询室的门被敲响,一个高瘦的女生走了进来。
“坐。”乔医生指了指沙发,“你不要紧张,就当是和朋友聊聊天。”
她伸手握住对方有些微凉,颤抖着的指尖:“你叫什么名字呀。”
女生讷讷开口:“我叫……飒兰珠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