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羽与囚笼》满陇桂雨

44、第 44 章

　　塞巴斯蒂安的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沈清心中激起了剧烈的、久久无法平息的涟漪。“我需要你，也不仅仅是一个合作者。”这句话的含义，昭然若揭，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口，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阳光透过高窗，在他周身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边，却也让那双凝视着她的、深邃的右眼显得更加灼热、更加不容回避。他们之间的距离是如此之近，她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混合了淡淡雪松、旧书页以及雨后青草的气息，一种独属于他的、复杂而令人心悸的味道。

　　沈清的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血液冲上头顶，让她感到一阵眩晕。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留下？还是回去？这两个选项在她脑中激烈地交战，如同两股势均力敌的漩涡，撕扯着她的灵魂。

　　留下，意味着接纳这份危险而深沉的情感，意味着彻底融入这个充满哥特式秘密与压抑美的十九世纪，意味着与这个性格阴郁偏执、却又在她面前流露出罕见脆弱的男人共度余生。她无法否认，在共同对抗伊莎贝拉的日夜里，在那些生死一线的瞬间，某种超越合作的情愫早已悄然滋生。

　　可是回去呢？那里有她熟悉的现代世界，有她牵挂的父母，有她原本的人生轨迹。那枚紧贴胸口的徽章碎片，像是一个冰冷的提醒，提醒着她本不属于这里。穿越的契机尚未完全明晰，回归的道路或许就在眼前，她真的能轻易放弃吗？

　　她的犹豫和挣扎，清晰地映在了塞巴斯蒂安的眼中。他看到她眼中的迷茫、恐惧，以及那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他眼底那灼热的光芒微微黯淡了一瞬，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疼痛的情绪翻涌上来。他习惯了掌控，习惯了伪装，却唯独在面对她时，常常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

　　他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仿佛在用尽毕生的耐心。但他紧抿的唇线和微微绷紧的下颌，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匆忙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从回廊另一端传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对峙。

　　是玛莎。她端着一个新的托盘，上面放着替换的茶水和一些精致的点心。她的目光在塞巴斯蒂安和沈清之间快速扫过，敏锐地察觉到了两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气氛，脸上闪过一丝了然和担忧。她停下脚步，有些进退两难。

　　塞巴斯蒂安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情绪已被强行压下，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只是那冷静之下，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他微微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与沈清之间那过于暧昧的距离。

　　“什么事，玛莎太太？”他的声音恢复了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

　　玛莎连忙上前，将托盘放在旁边的桌子上，低声道：“先生，怀特律师让我来问问，关于……关于楼上那位（意指伊莎贝拉）的日常用度，以及后续看守的安排，需要您示下。”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另外，厨房问午餐的安排……”

　　这些琐碎却必要的庄园事务，像一盆冷水，将两人从刚才那危险而私密的氛围中拉回了现实。塞巴斯蒂安现在是庄园的主人，他有太多亟待处理的事情。

　　“告诉怀特律师，按最低标准供应，确保她活着接受审判即可。看守轮换，必须是我们绝对信任的人。”塞巴斯蒂安迅速做出指示，思路清晰，“午餐照常，我和……苏芮小姐，在小餐厅用。”

　　“是，先生。”玛莎应下，又担忧地看了沈清一眼，这才躬身退下。

　　插曲过后，回廊里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但方才那几乎要冲破界限的张力，已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混合着尴尬和未竟之言的沉默。

　　沈清暗暗松了口气，却又莫名感到一丝失落。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粗布裙摆，与这庄园的奢华格格不入，也与身边这个刚刚夺回一切的贵族继承人，隔着无法逾越的时空与阶级的鸿沟。

　　“我……”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依旧低哑，“我需要时间……考虑。”

　　这是她此刻唯一能给出的、不算回答的回答。

　　塞巴斯蒂安静静地看了她几秒，目光掠过她低垂的睫毛，微微颤抖的指尖，最终，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好。”他只回了一个字，没有逼迫，没有质问。但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却仿佛在说，他愿意等，但他不会放弃。

　　他转身，走向书房的方向，步伐沉稳，背影却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孤寂。“你先休息吧，晚点我会让玛莎带你去看新的房间。”

　　他不再让她回那个阴暗潮湿的女仆阁楼。这是一个信号，一个将她从仆役身份中剥离出来的、清晰无误的信号。

　　沈清站在原地，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书房门后，感觉浑身的力量仿佛都被抽空了。她缓缓靠在冰凉的廊柱上，抬手抚上胸口，那里，徽章碎片隔着衣料传来冰冷的触感，而心脏，却依旧为刚才那个男人灼热的眼神而剧烈跳动。

　　新的房间？这代表着一种全新的、更加复杂的身份和处境。她不再是那个单纯为了生存而战的女仆苏芮，她成了塞巴斯蒂安·赫尔曼公开承认的、特殊的存在。

　　这究竟是庇护，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囚笼？

　　她迷茫地抬起头，望向窗外。阳光灿烂，花园里已经有园丁开始清理昨夜风雨留下的残枝败叶，一切都显得充满希望，生机勃勃。

　　可她呢？她的希望和生机，究竟在哪里？

　　是留在这个刚刚拨云见日的十九世纪庄园，拥抱那份危险而真挚的情感，还是寻找那渺茫的、回归二十一世纪的道路？

　　无人能给她答案。

　　就在这时，她的指尖无意中触碰到了裙摆口袋里一个硬物。她微微一怔，伸手将其拿了出来——是那枚托马斯交给她的、尾部刻着“T”字的黄铜发簪。

　　营救小汤姆的任务已经完成，但这枚发簪……似乎还隐藏着什么。她想起托马斯传递信息时那谨慎小心的模样，想起怀特律师提到伊莎贝拉可能还隐藏着其他秘密……

　　一个念头忽然闪过沈清的脑海。

　　伊莎贝拉虽然倒台，但她的势力是否真的被连根拔起？那个被她收买的格伦医生在哪里？雷蒙德拿回来的证据是否万无一失？还有……伊芙琳夫人之死，真的再也没有直接证据了吗？

　　或许，在思考去留之前，在彻底沉溺于与塞巴斯蒂安复杂的情感纠葛之前，她还有最后一件事需要确认。一件关乎真相彻底大白，也或许……关乎她自身命运的事情。

　　她握紧了那枚冰冷的发簪，眼中闪过一丝坚定的光芒。

　　她需要再去一个地方，验证一个猜测。

　　转身，她没有走向塞巴斯蒂安为她安排的“新房间”，而是朝着与书房相反的方向，朝着那条通往庄园更深处、更加隐秘角落的回廊，悄然走去。

　　她的脚步很轻，却异常坚定。

　　阳光依旧明媚，但鸦羽庄园的秘密，似乎并未随着伊莎贝拉的失败而全部揭露。而沈清的命运，也依旧在穿越的迷雾与情感的漩涡中，沉沉浮浮，寻找着最终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