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羽与囚笼》满陇桂雨

46、第 46 章

　　“沈清。”

　　这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清晰，准确，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却像一道惊雷，在沈清耳边轰然炸响。

　　他果然知道！他一直都知道她是谁！知道她不属于这里！知道“苏芮”只是一个躯壳，内里是一个来自遥远未来的、名为“沈清”的灵魂！

　　无数个镜中的塞巴斯蒂安都凝视着真实的她，那些眼神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牢牢困在中央。她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去了所有伪装，赤裸地站在他面前，站在这个幽深得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镜廊里。

　　怀中的木匣变得滚烫，紧贴着皮肤，几乎要灼伤她。伊芙琳夫人的笔记，那枚新发现的碎片，所有关于穿越的线索，在这一刻都成了佐证，佐证着他早已洞悉的秘密。

　　“你……”沈清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脊背抵上了冰冷坚硬的镜框，退无可退，“你什么时候……怎么知道的？”

　　塞巴斯蒂安没有立刻逼近，他站在原地，目光依旧牢牢锁着她，那只深邃的右眼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早已洞悉的了然，有长久隐瞒的沉重，有一种近乎疼痛的温柔，还有一丝……害怕失去的恐惧。

　　“从一开始，就不对。”他的声音低沉，在镜廊中产生轻微的回响，仿佛来自多个时空的叠音，“‘苏芮’摔下楼梯后，醒来的一切都不同了。眼神，下意识的动作，对绘画、对颜料那种远超一个女仆的敏锐和理解……尤其是，你看向母亲肖像画时的目光，那不是好奇，是……一种跨越时空的共鸣。”

　　他缓缓陈述着，像在揭开一层层覆盖已久的纱幔。

　　“我起初只是怀疑，以为是惊吓过度后的性情大变，或者……是伊莎贝拉派来的更高明的探子。”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自嘲的弧度，“我甚至一度以为，是母亲的灵魂……在通过你注视着我。”

　　沈清的心脏因他话语中流露出的、那段黑暗时期的孤寂与渴望而微微抽紧。

　　“但后来，你帮我找到母亲的账本，破解画中的密码，面对危险时的冷静和智慧……还有你偶尔脱口而出的、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词汇，你看向星空、看向熟悉物品时那种一闪而过的、深切的怀念……”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下意识护在胸前的木匣位置，“以及，你对这枚碎片的特殊感应。”

　　他知道了！他甚至知道徽章碎片！

　　“母亲的笔记，我并非完全不知情。”塞巴斯蒂安的声音带着一丝沉重，“她在去世前，曾含糊地向我提起过家族守护的‘门’，提起过画像和碎片可能蕴含的奇异力量，但她来不及告诉我更多，就……”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痛楚清晰可见。

　　“我继承了她的研究，在她去世后，偷偷查阅了她藏在书房和画室的零星手稿。我知道碎片不止一枚，知道它们可能与某种……超自然的现象有关。但我始终无法真正触发它，无法感知母亲所说的‘涟漪’。”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沈清脸上，那里面燃烧着一种奇异的光，“直到你的出现。”

　　“你触动了肖像画，你让碎片产生了反应。”他的语气变得肯定，“你不是苏芮。你是一个……通过那幅画，通过赫尔曼家族守护的‘门’，来到这里的异乡人。你的名字，是沈清。我听到过你在梦魇中低语。”

　　原来如此！所有的蛛丝马迹，串联成线。他一直在观察，在试探，在确认。他的“疯癫”是伪装，而他对她的“信任”和“依赖”，从一开始就建立在这样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之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沈清的脊椎爬升。她感觉自己像一个透明的容器，所有的秘密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那之前的并肩作战，那些生死关头的维护，那些暧昧不明的情愫……其中究竟掺杂了多少是对“同类”的探寻，多少是对解开母亲遗愿的利用，又有多少……是真实的？

　　“所以，”沈清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她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你帮我，留我在身边，是因为我知道碎片的秘密？因为我能帮你完成伊芙琳夫人未竟的研究？”

　　这是最直接，也最伤人的质问。

　　塞巴斯蒂安的瞳孔微微收缩，他脸上掠过一丝清晰的痛楚。他向前走了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镜中的影像也随之逼近，压迫感骤增。

　　“不。”他的回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被误解的急切和愤怒，“一开始或许是好奇，是怀疑。但后来……”

　　他的目光变得无比专注，无比认真，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也剖开给她看。

　　“后来，是你站在我身边，在我众叛亲离、被视为疯子的时候。是你在莉莉欺负玛莎时挺身而出，是你在小镇为我挡开地痞，是你在书房找到关键证据，是你在最后关头，握住了我的手……”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脆弱的情感，“是你，沈清，是这个来自异世的、勇敢又固执的灵魂，让我觉得……这黑暗的囚笼里，终于有了一丝光亮。”

　　“我需要你，不是因为碎片，不是因为母亲的遗愿。”他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是因为你。只是你。”

　　镜廊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两人沉重的呼吸声，在无数面镜子之间微弱地回荡。

　　他的告白，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直白，都要沉重。它穿透了所有的伪装和秘密，直指核心。

　　沈清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真诚和深埋的痛苦，看着他因紧张而微微抿紧的薄唇。心中的寒意渐渐被一股汹涌的、复杂的热流所取代。震惊、愤怒、委屈、释然……还有那无法忽视的、日益滋长的情感，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撕裂。

　　他知道一切，却依然选择了她。不是因为她的用途，而是因为她本身。

　　可是……

　　她缓缓抬起手，抚上胸口，那里藏着木匣和两枚碎片。伊芙琳夫人的笔记，回归的可能，像一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伊芙琳夫人的研究……”她艰难地开口，“笔记里提到，集齐三枚碎片，在满月之夜的肖像画前，可能……打开回归的‘门’。”

　　她终于将这个最核心的秘密，摊开在了他的面前。这也是对她自己内心的拷问。

　　塞巴斯蒂安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露出丝毫惊讶，仿佛早已料到。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下文，等待着她的抉择。

　　他的沉默，比任何追问都更让她心慌。

　　“我……”沈清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巨大的迷茫和挣扎，“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选。”

　　一边是回归熟悉世界的可能，是父母的期盼，是她原本的人生。

　　一边是眼前这个刚刚摆脱阴影、需要她、也让她无法割舍的男人，是这个她付出了心血、见证了黑暗与曙光交替的庄园。

　　留下，意味着放弃过去的一切，拥抱一个充满未知与挑战的未来。

　　回去，意味着斩断这里刚刚萌芽的一切，或许……将永远失去他。

　　塞巴斯蒂安深深地望着她，看着她眼中的痛苦和挣扎。他抬起手，这一次，没有停留，轻轻地、带着无限珍视地，抚上了她的脸颊。他的指尖微凉，触碰却带着灼人的温度。

　　“我不逼你。”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深沉的、近乎绝望的温柔，“你有选择的权利。无论你最终的决定是什么……”

　　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缓缓说出后面的话：

　　“……我会尊重。”

　　这句话，像是最沉重的承诺，也像是最无奈的放手。

　　他没有用情感绑架她，没有用他的需要束缚她。他只是告诉她，他在这里，他知道了所有真相，而他……愿意等待她的答案，哪怕那个答案会让他重新坠入黑暗。

　　沈清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镜中他那张写满了复杂情感的脸庞。

　　镜廊幽深，光影迷离。两个来自不同时空的灵魂，站在真相与抉择的十字路口，中间隔着无法逾越的时间洪流，却又被一种无形的、强烈的情感纽带紧紧相连。

　　未来，如同一片被浓雾笼罩的海洋，看不到彼岸，也望不见归途。

　　而他，选择了成为岸边那座沉默的灯塔，无论她最终驶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