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飘零：魂牵十六国》北洛春寒

50、第五十章

　　建武九年（343 年）十一 月二十五日
　　十一月下旬的雪一连数天不见转晴，碎玉殿的屋檐下挂着长长的冰棱，像一把把倒悬的尖刀，映着灰蒙蒙的天，透着刺骨的冷。因为石虎时常光顾，管理炭火的宦官不敢克扣，殿内的炭火虽比之前充足些，却也只能勉强维持着不冻手的温度，刘霖裹着那件淡蓝色的宫装，又在外面加了件半旧的棉袍，依旧觉得寒气从四面八方钻进来，贴在皮肤上，凉得人发颤。
　　秋玉在殿外扫雪，扫帚划过积雪的 “簌簌” 声偶尔传进来，除此之外，殿内只剩下油灯 “噼啪” 的燃烧声，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刘霖坐在案前，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桌面 —— 桌面上有几道浅浅的划痕，是之前整理东西时不小心留下的，此刻在昏黄的灯光下，倒成了殿内少有的 “生气”。
　　“总坐着也闷，不如整理整理书架吧。” 刘霖轻声对自己说。殿角有一个旧书架，是她入宫时就有的，上面堆着些落满灰尘的杂物，有破损的瓷瓶、褪色的绸缎，还有几卷看不清字的旧画，她从未仔细看过。此刻实在无聊，又不想总沉浸在对石虎和冷宫的恐惧里，便起身走了过去。
　　她拿起抹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书架的灰尘，动作轻得怕碰坏了上面的旧物。擦到第三层时，她的手突然顿住了 —— 杂物后面，竟藏着几本书，蓝色的封皮已经泛黄，边角磨损得厉害，却看得出来是被人精心保存过的，连书页都没有明显的褶皱。
　　刘霖赶紧把杂物挪开，将书取下来，一共三本是手抄本，分别是《论语》《孟子》和《礼记》。她坐在书架旁的矮凳上，轻轻翻开《论语》的第一页，一股淡淡的纸墨香扑面而来，混杂着岁月的陈旧气息，竟让她瞬间想起了 21 世纪的日子 —— 那时她还在学校读书，课间抱着课本在走廊上走，阳光洒在书页上，连字里行间都透着温暖。
　　“仁者爱人……” 她轻声念出书上的字句，手指抚摸着泛黄的纸页，心里突然涌起一阵莫名的平静。在徭役工地上，她每天忙着搬石料、躲羯兵，连吃饭都要抢时间，根本没时间想读书的事；入宫后，又被礼仪、刁难和恐惧填满，早已忘了文字能带来的慰藉。可此刻，看着这些熟悉的儒家经典，看着 “克己复礼”“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的字句，她仿佛暂时脱离了皇宫的冰冷和残酷，回到了那个没有杀戮、没有屈辱的世界。
　　她想起历史书的后赵，知道石虎是出了名的暴君，知道这座皇宫里每天都在上演着杀戮和背叛，可书本里的 “仁” 与 “礼”，却像一盏微弱的灯，在她心里点亮了一点光 —— 哪怕现实再黑暗，至少还有这些文字，能让她守住内心的一点清明，不至于被恐惧和绝望吞噬。
　　读到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时，刘霖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她放下书，从怀里掏出一张小小的纸片 —— 这是她前几天用烧红的木炭，在一张废纸上划拉下来的，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 “阿娘”“大父” 两个名字。她把纸片放在书页里，轻轻抚摸着，在心里默念：“阿娘，大父，我现在在宫里还好，你们别担心。我每天都在好好吃饭，好好活着，等有机会，我一定去找你们，一定带你们离开受苦的地方去江东或者更远的地方，远离乱世。”
　　纸片边缘有些粗糙，划过指尖时带着轻微的刺痒，却让她觉得无比安心 —— 这张小小的纸片，是她与家人唯一的 “连接”，是她在这冰冷宫墙里，藏在心底的念想。每当她想起大父阿娘可能还在村口等她，想起他们可能还在为她担心，她就觉得，再难的日子，也能熬过去。
　　“婕妤娘子，雪扫完了，您要喝杯热水吗？” 秋玉推门进来，身上带着雪沫子，看到刘霖坐在矮凳上看书，有些惊讶地走过来，“您不是说看书怕惹来祸事，怎么又拿出来了？”
　　刘霖把纸片小心地夹回书里，合上《论语》，抬头对秋玉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难得的柔和：“陛下不是没来么，来了再收起来也不迟。读书能让人静下心来，不管外面多乱，只要翻开书，心里就踏实了。”
　　她顿了顿，拿起《孟子》，翻到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那一页，轻声说：“你看这些话，虽看着难懂，却都是前人的道理。咱们现在日子苦，可只要能静下心来，守住自己，总能熬过去的。”
　　秋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虽没读过书，却能从刘霖的眼神里看到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坚定 —— 不再是之前的恐惧和隐忍，而是一种从心里生出来的力量，像寒冬里的小草，哪怕被雪压着，也能悄悄往上长。她转身去给刘霖倒热水，心里暗暗想着：或许读书真的有用，至少婕妤娘子现在看起来，没那么恐惧了。
　　刘霖继续坐在蒲团上看书，因为雪天光线暗淡点起了油灯，光洒在书页上，把字照得格外清晰。她不再去想石虎下次来会是什么模样，不再去想刘夫人会不会再来刁难，也不再去想冷宫的黑暗 —— 此刻她的世界里，只有书本、文字，还有那张写着爹娘名字的纸片，简单而纯粹。
　　偶尔有寒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油灯火苗晃了晃，她就伸手把窗户关紧些；手指冻得发僵，她就搓搓手，再继续翻书。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秋玉把晚饭端进来时，她才发现已经天黑了。
　　“娘子，先吃饭吧，菜都快凉了。” 秋玉把碗筷放在案上，是简单的粟米饭和炖冬葵菜，却比往常多了一个鸡蛋 —— 是秋玉从御膳房偷偷换来的，知道刘霖这几天总看书，想让她补补身子。
　　刘霖放下书，接过碗筷，心里一阵温暖。她知道，在这宫里，秋玉的陪伴、杨姑姑和李宦官的照拂，还有这些偶然发现的旧书，都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力量。书本是她的精神寄托，让她在恐惧中找到平静；而这些微弱的善意，则是她的慰藉，让她在绝望中看到希望。
　　晚饭过后，刘霖又拿起书，坐在油灯下继续读。秋玉在旁边缝补着旧衣裳，殿内安静而温馨，没有宫墙的冰冷，没有羯族的残暴，只有灯光、书页声和针线划过布料的 “沙沙” 声，像极了她记忆里，在家中与阿娘一起度过的夜晚。
　　读到深夜，刘霖才把书小心地收起来，放在枕头旁边 —— 她怕放在书架上会被人发现，也想让这些书离自己近一点，这样夜里醒来时，摸到书，心里就不会那么慌。她躺在床上，摸了摸玉佩，又摸了摸枕头下的书，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她知道，明天醒来，或许还是会面对恐惧和苦难，石虎的残暴、刘夫人的刁难，这些都不会消失。可她不再像之前那样无助 —— 她有书本为伴，有家人的念想，还有那些默默帮扶她的人。这些东西像一层薄薄的铠甲，裹在她的心上，让她能在这吃人的羯宫里，更坚定地活下去，更执着地等待回家的那一天。
　　窗外的雪还在下，冰棱反射着月光，透着冷意。可殿内的油灯依旧亮着，枕头下的书本还带着纸墨香，刘霖闭上眼睛，终于不再被噩梦困扰，沉沉地睡了过去 —— 梦里，她回到了刘家村，和阿娘一起坐在院子里剥粟米，大父在旁边和自己闲聊，阳光洒在身上，暖得人不想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