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云风雨》威晶

3、人情

　　事实果然，此刻凌慕阳面对眼前的状况，大脑CPU都快烧了。他正盯着沈曜递过来的饭团，像在看一个定时炸弹。

　　“赵俊他们去厕所了，让我给你带的。”沈曜左手心捧着那个还冒着热气的饭团，伸在他面前。

　　凌慕阳侧过的身子不自觉地往后退，欲言又止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草！赵俊这傻逼！”
　　他一把夺过那只手上的饭团，沈曜的手臂都被他强硬的力度碰得晃了晃。
　　“我没带钱，微信转你！”凌慕阳急促地在身上摸来摸去，结果从桌斗里掏出个手机。

　　“我没带手机。”沈曜收回手臂，却没有转正身子，大抵也是没想到这位同桌如此猖狂。

　　凌慕阳看着他真诚的眼神，顿时一声嗤笑：“真他妈好好学生！”
　　不过这人很快就后悔了，红着耳尖随意揉了揉后脑勺，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那你微信给我下……”

　　沈曜低头凑过去，指尖在他手机上飞快地输入一段号码便重新坐好，提笔开始解决今天布置的作业。

　　那个圆圆的后脑勺从眼前溜走回到原位，凌慕阳也没再说话。他撕开饭团包装，因为热气而融化的水珠浸在手上，咬下一口，是照烧鸡味儿的，好在是自己经常买的味道。
　　如果是金枪鱼馅儿的，凌慕阳指定得找赵俊闹上一通。
　　*
　　一中的制度是月末那个周五下午六点放学，放周六日两天月假；平日则是周六晚上六点放学，周日休一天。
　　其余时间若没有特殊情况，统一晚自习到十点。

　　今天的晚自习轮到数学，汪颖先讲了会儿课，后面又甩出一套卷子，谁让中午布置的那张难不倒这帮尖子生，下午就有不少人跑来对答案了。她索性提了难度，发了一套去年高二联考的卷子。
　　这招也确实管用，总是闲不住嘴的几个男生也都被卡得老老实实。

　　汪颖坐在讲台上观察大局，制定着往后的教学计划。她好奇地望向那几个“明日之星”。
　　作为明日之星其一的凌慕阳虽然比大部分人做得快点，却也像被某道题难住似的，左手撑着脑袋，杵在原地一动不动，右手指尖却转笔转个不停。
　　不是他想偷瞄沈曜，只是同桌沙沙作响的演算声让他不得不微微转头。

　　凌慕阳稍稍偏了点角度，瞥向他桌上的卷子，自己才写了几步的倒数第二题，他竟然全部写满，甚至连最后一题都完成了。
　　不是，这才过去一个多小时啊……
　　“这他妈哪来的无名小卒！故意的吧……”凌慕阳攥紧笔头，升起一股无名火。

　　不知道是不是被人打击了气势，凌慕阳直到放学都没能完整解决那道大题。
　　本就失落的心情跟着自己进了家门，又对上那个没点好脸色的父亲，简直是雪上加霜。

　　凌慕阳略过刚从卫生间出来的父亲，径直打开卧室门，把书包扔在地上。

　　“干什么！小语都睡了，你就不能轻点！”凌正峰气势汹汹地站在他门口，用气声吼道。

　　连校服都没脱下来便躺在床上的人，被这巨大的“爱护”给拎起来，踩着拖鞋踢踢踏踏地走到那人面前，一边微笑点头，一边默默关门，直到彻底隔绝客厅亮灯，陷入只有月光透进来的卧室，才觉得回到独属于自己的空间。

　　凌慕阳再次扑倒床上，把脑袋埋在枕头里，困意瞬间袭来，可现在为时尚早。他家离学校不算远，加上司机早晚接送，耗时也就十多分钟。
　　虽然现在十点半了，但对于高中生来说，还能再刷两小时题。

　　为了提神醒脑，凌慕阳去浴室冲了个澡后，才重新坐到暖黄的书桌前，马不停蹄翻开习题卷。

　　他的头发没有完全吹干，偶有水珠滴到纸上，便染成更深的颜色。他看着那些小水圈，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

　　“噢！书呆子！”
　　凌慕阳摸来手机打开微信，显示已经成功加上沈曜的好友，看时间点应该是那人刚回到家就通过申请了。

　　Sun.：饭钱谢啦
　　凌慕阳给他转了六块钱。
　　卡戎：不用谢
　　沈曜收钱很快，回复也很快。

　　凌慕阳看着屏幕，突然开始好奇：他这会儿在干嘛……白痴！还用猜吗，肯定在埋头苦学！他就是这种人……

　　想着想着，凌慕阳竟不小心点开了沈曜的朋友圈——说是朋友圈有点名不副实，毕竟里面空空如也。不过这也让人一下子就发现他那张极具专业水准的极光背景图，左下角还有一只比耶的小手。
　　“真逗……”
　　凌慕阳又注意到那人的头像，是只笑得灿烂的萨摩耶，倒跟某人有点神似。

　　“草！”他瞥了眼时间，慌忙回过神，赶着最后的半小时再做一套。

　　***
　　“咳咳！”汪颖迎着第一缕朝霞准时出现在三班教室。
　　本来应该有半个小时的早自习，可早自习的老师一般就是第一节课的任课老师，所以免不了会被征用。

　　“昨天发下来的卷子做得可好？”汪颖眯了眯眼，叉着腰打趣。

　　班里顿时一片鬼哭狼嚎，什么“好难啊……”“做不出来……”还有直接劝退，建议师太不要再发这种卷子的……

　　“玩儿呗！平日里可劲儿玩！这卷子要拿不了120，你们就别想跟二中九中争了！”汪师太推了下眼镜，看见那些趴在桌上撒泼的，又气又笑，“你们啊，就不能踏踏实实的，跟人沈曜学习学习——倒数第二道！只有他一人做出来了！”

　　此话一出，班里再次响起一片鬼哭狼嚎，甚至夹杂了些掌声：
　　“我去，这么吊！”
　　“这沈曜到底是何方神圣？连凌小爷都干过了！”
　　“好像以前就不赖……”

　　在这片稀稀落落的欢呼里，被 干过的凌小爷一言不发，手里转动的笔却突然掉了，恰好滚落到他和干过自己那人的桌缝之间。

　　凌慕阳没急着捡，因为此刻正在从前往后传那张倒霉的卷子。

　　“沈曜！要不上来说说你的思路！”传卷子的间隙，汪颖如获至宝一般往后方瞧。

　　沈曜的嗓音很清晰，所以即使说话声音不大，也能让整个班级的人都听到：
　　“您来吧，我讲得不好。”

　　汪颖也不强迫，拿起粉笔就在黑板上开始画图。

　　最后一排的好处是不容易被发现小动作，但坏处也很明显，比如就像现在，感觉卷子过了十分钟才传到跟前。
　　凌慕阳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前方慢悠悠传过来的纸，只不过不是自己的，而是同桌的。
　　前座刚把沈曜的卷子放在他桌上，下一秒又飞了。

　　凌慕阳扯过那张卷子脱口而出：“借我看下！”
　　说完没一秒就愣住，尴尬地看向沈曜。

　　沈曜没当回事，仍旧面带微笑。但这份毫不掩饰的善意在凌慕阳这里就有些变了味儿，他越来越觉得这人跟自己前世是对家。
　　当看见他鬼才般的解题思路时，凌慕阳更加坚信——沈曜一定是上天派来折磨自己的。
　　他灰溜溜地把卷子还过去，并捡回那根夹在两张桌子中间的笔。

　　*
　　“吃吗？大少爷。”赵俊戴着一副无镜片的黑框眼镜履行惯例，这是他熬夜打游戏的象征，为了遮一遮浓重的黑眼圈。
　　原本是想看上去不那么颓废的，可他沉默寡言的气质配上这副眼镜反倒显得人更丧了。

　　“不！”大少爷迅速否决。
　　“得嘞！”
　　不知道大少爷哪又不顺心了，拿笔的姿势像要把整本题刷完才罢休似的。

　　赵俊前脚刚走，凌慕阳又猛地把笔一甩，因为无论怎么刷也刷不掉心头的屈辱感。他叹了口气，把书一合，站起来就往食堂走。

　　二楼有家咖哩鸡排饭特别火爆，凌慕阳经常和赵俊光顾。他照常买了一份，顺势往窗边走。

　　“呦！”赵俊的声音突然拦住他，“不是不吃嘛！”

　　凌慕阳偏头一看，手里的盘子差点没拿稳——这他妈什么组合！！

　　“过来坐。”赵俊拍拍板凳，让他坐自己旁边——沈曜的对面。

　　坐……坐哪儿……凌慕阳对上抬眼的沈曜。
　　赵俊在这儿，不坐不合适，沈曜在这儿，坐了也不合适。

　　“凌小爷！”
　　这激情嘹亮的大嗓门一出，凌慕阳才惊觉书呆子旁边还有个人，瞬间没了纠结，直接挨着赵俊坐下。

　　“失敬失敬，一直没机会跟您说上话。”宁路远兴致高昂地往前凑，把沈曜筷子上的胡萝卜都挤掉了。

　　“认识一下，鄙人姓宁，自路远，意欲山高路远，来日方长！”

　　凌慕阳嚼着土豆看向他伸过来的手，心里轻笑：好一个来日方长——最长长不过两年。高考最后一门铃声一响，此生便不复相见。

　　“凌慕阳。”他一边说一边浅握上他的手。

　　宁路远笑得更欢：“不用介绍！鼎鼎大名，在座哪个不知！”

　　凌慕阳的眼神十分明显地往那人身上飘——沈曜正在埋头干饭。

　　“对了！您也跟他认识一下！”宁路远眼疾手快，立马搂上没打算参与这场拉帮结义的发小。

　　“不用介绍。”凌慕阳轻笑着打断，“师太上午不是刚夸过他嘛。”

　　沈曜因此话而抬头，四目相对。

　　“我靠！是不是来不及了！”宁路远蹭得直起来，看了眼手表，着急忙慌地端上餐盘起身，“我跟小俊有点事儿，沈曜你俩吃完一块儿回去吧！”

　　凌慕阳唰地拉住赵俊的衣角：“啧！嘛呢！”

　　“有事儿～”赵俊笑眯眯地甩开那只紧抓不放的手。

　　“草！”凌慕阳看着俩人的背影“依依不舍”，但避无可避，要再不直面对家，倒显得自己斤斤计较。
　　他重新看向沈曜。

　　沈曜好像一直在等这时刻，他说：“你要是有别的事儿，我就先走了。”

　　“昂……噢，嗯。”凌慕阳的语言系统暂时紊乱，只好疯狂点头。

　　沈曜走了，凌慕阳如愿松了口气。他吃完饭又特意去小卖部买了根冰棍，往人烟稀少的地方绕，耗一耗时间。

　　校园的午后静谧而特别，不管是细碎的胡思乱想，还是短暂失落的迷茫，都会在这一刻悄然停滞。
　　每个人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一方小天地，偶尔，还会遇到一个恰好同频的人。

　　*
　　“再便宜点呗……”宁路远扒着学校后方停车场处的铁栅栏，使劲把脑袋往外挤，眼皮都快扯坏了。

　　外头的小黄毛白了他一眼：“大叔，这可是我熬了好久才刷到的隐藏装备啊！这么大人了怎么这么墨迹呢！”

　　赵俊双手抱胸靠在墙上，忍不住低笑出声。

　　“不儿！你叫谁大叔呢！”宁路远伸手就要去薅他的头发，结果被黄毛灵活一闪，退至安全距离。

　　宁路远瘪着嘴看向才结交没几天就视为靠山的网游大佬。

　　这黄毛也是打LS游戏的，在互相推介之下，赵俊发现这人刚好有宁路远需要的材料，最近他俩混在一块儿就是忙着鼓捣这场线下交易。

　　赵俊懂行，知道底线，对着委屈巴巴的大叔点了下头，以示成交。

　　“行行行……拿去拿去！”宁路远慢慢悠悠地从兜里掏出几张红票塞给他，“什么年代了，还只收现金……”

　　“嘿嘿嘿，OKOK！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放心好了！”黄毛一边说一边往手上啐了点口水，眼冒金星地开始数。

　　“你们在这干什么呢！”
　　卡了痰似的沙哑嗓音猛然从后背传来，吓得仨人一哆嗦。黄毛撒腿就跑，剩下俩跑不掉的脊背发凉。
　　两人缓缓回过头，见到那张脸时，又吓得一哆嗦。

　　很不幸，他们没遇上同频好友，倒遇上了来抓同频好友的巡逻老师。

　　面色铁青的干部服正恶狠狠地瞪着这俩不好好午休到处乱跑，甚至勾结校外不良人士的兔崽子。

　　宁路远瞅这真正的大叔眼熟，回忆起来好像是教务处的，立马换上讨好的笑脸，开始即兴表演：“老师好！我们刚吃饭，随便走走，消消食！”

　　“消消食。”赵俊立马附和。

　　“我看你们确实是吃饱了撑的！”教务老师两手一背，没打算给那假笑好脸色，“刚刚那黄毛在外头晃悠什么！”

　　见他不吃这招，宁路远的小眼睛忍不住四处乱看，却瞅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迅速指着那条漏网之鱼：“诶！凌慕阳！！”

　　“我c……”凌慕阳还没来得及惊呼，转头就开始百米冲刺。

　　本来只是想悠哉悠哉地享受一下美好的午后生活，听听音乐晒晒太阳，没想到会遇上处罚现场，罚的还是自己的好哥们，那自然是跑得越快越好。

　　其实凌慕阳倒不是害怕午休闲逛被抓，只是白色的耳机线太显眼，他可不能接受自己的宝贝手机被收走，更不能接受为了拿回宝贝让家里那老头来学校丢人。

　　“骗谁呢！给我站好！”老干部厉声呵斥，在小滑头脸上打量一圈，又徐徐晃身，左右瞧了瞧，哪有个人影，只剩下沙沙作响的树叶，更来气了，“走！去办公室给你们班导看看！”

　　凭借超高的逃跑速度，凌慕阳安全抵达教室门口。他喘着粗气去转门把手，可紧锁的后门又给他浇了盆冷水：“服……”

　　透过门上的小窗户，凌慕阳蹑手蹑脚地视察环境——大部分学生都趴下了。
　　毕竟这难得的休息时间，不睡白不睡。虽然两点钟睁眼很艰难，但只要挺过那短暂的迷蒙，下午确实会更加神清气爽。

　　也有几个没睡的正在安静自学，其中之一便是沈曜。阳光照在他身上，描摹他端正的写字姿势和出淤泥而不染的认真神情，填满门外之人的瞳眸。

　　他是教室里的独一无二，更是此时唯一灿烂生长的救命稻草。

　　凌慕阳脑子一热，竟抬手朝那抹光亮挥了挥。这小小的动作竟真的魔力般传达过去。
　　沈曜先是微微转头，然后轻轻起身，逆光而来，万籁俱寂。凌慕阳什么也听不到，直到门锁悄然打开，阳光普照，暖意袭卷，才扭扭捏捏地对着圆脑袋说了句“谢谢”，而后飞快地回到座位，连那句“没事”都没太听清。

　　周围依旧平静，这短暂的插曲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关注，除了这对并肩翻书的同桌。

　　说是看书，但纸上的黑字像有生命一样，在凌慕阳脑海里胡乱地飘，怎么解码都不符合逻辑。

　　他不喜欢欠别人东西，更不擅长跟帮助自己的人道谢。

　　思来想去，他突然从兜里摸出块黑巧克力递向旁边：“给。”

　　一时半会儿没收到回应，凌慕阳瞥了旁边一眼，肉眼可见那人的惊讶。

　　他又看了看自己手心里的黑巧，瞬间皱起眉：“草……”

　　那块所谓的黑巧克力已经被高温融化得不成形了，体积也由正方体变成扁扁一片。

　　凌慕阳闭着眼睛转过头，耳尖上的红色感染一般飞快扩散到整只耳朵。

　　沈曜忍不住噗嗤一笑，接过他的烫手山芋，轻声道谢。

　　指尖蹭过手心时有点痒，凌慕阳顺势把收回来的手放在脖颈处，用力揉了几下，压在肩膀处的重担才终于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