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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二回 ...

  •   中秋佳节山庄两聚,对影成双月下独酌
      转眼到了八月十五,万池园的一切装饰都已办妥。桂花飘香,菊花团簇,金银珠玉和山水楼台相辅相成,外加各种奇珍异宝、文玩器件,当真是叫人眼花缭乱。
      辰时刚过,便有小厮报客来。方执还思忖这是谁这么等不及,到了紫云厅一看,那肖玉铎拎着鸟笼正站着等她。方执看他衣着鲜亮,神情却颇显狼狈,因笑道:“肖总商这样等不及,不怕舍下还没准备停当?”
      她边说边招了招手,就有小厮上来接过了肖玉铎的鸟笼。肖玉铎空出手了,摆摆手道:“什么话?谁不知道你方总商最体面,说不定七月便备好了。”
      他忙跌跌地坐下,方执笑着坐到他对面了:“是,方某去年中秋就备着了,这一年好等。”
      肖玉铎哈哈大笑,喝了杯茶,又道:“本不该这么早来,家舅伯斗牌斗得厉害,这会儿缺一个人,我再不来,怕是该上场了。”
      方执一怔,却道:“甄大人既在,该方某去请的。”
      肖玉铎立刻摆摆手,道:“不是甄家,几个乡下人,你莫提这事是了。”
      正说着,那鸟突然叫了一声。方执看了一眼,那鸟儿灰不溜秋,虽不好看,却好像从未见过,因问:“这鸟儿又有个甚么说法?”
      “哎,对了,”肖玉铎打断她,转头指着他的鸟,“这鸟是我商行的朋友带来的,会说话,是西洋的玩意。思来想去也不知给方总商带什么礼,最后把它带来了,还请方总商笑纳。”
      方执看着那呆头呆脑的灰鸟,没什么办法,也只好笑纳了。
      两人又到园子里走了走,万池园今日北汇门、东祥门都开着,巳时过半,人已来得差不多了。礼都放在前堂,家丁来回运着,那屋子险些要堆不下。
      万池园少有这样忙碌的时候,下人们来来往往收拾、伺茶,平日训练有素,可奈何事情太多,无意间谁踩了谁一脚、谁撞到谁一下,都干脆不管了。
      客人们大多聚到一处,也有三三两两逛园子的,其中官员、商人、文人墨客,无一不赞叹万池园之景色。方执也是拿出了十二分的精力,敞开说大声笑,一群人将文玩逛过,妙语连连,笑声一阵接着一阵。
      谁都知道方家班的戏好,因此,这些人大都奔着听戏来。可方执安排的景色也好看,字画文玩也漂亮,竟叫人们忘了催戏。到了午时,只见小厮、丫鬟都聚到秋云亭这边了,桂花酒香气扑鼻,才有人惊呼:“都几时了?听戏!”
      一行人都到了看戏的半亭,长案早已布置好美酒、前菜,商人们先叫几位大人坐,接着是总商,剩下的人互相推让了半天才终于落座。面前的澄湖泛着清波,湖上正对着半亭便是戏台。
      方执作为主人,先一步抬酒道:“办此中秋盛会,承蒙各位抬爱,方某一介俗人,虽无文会之情、八珍之意,但有穷礼之心。今日家宴,若是招待不周,还望各位海涵。”
      说完她便抬腕尽了一杯,跟着她的几个散商也随之陪酒,张添坐在中央,摇头道:“方总商这人,太过谦恭,若是张某备了如此盛宴,一句自谦的话都不会说。”
      众人皆笑,方执随着她又接了一句玩笑话,就这么笑着闹着,那戏班已经上场了。
      方家班开场先唱了一折游园惊梦,此曲实在经典,不必说会不会出错,那几个花旦小生早已将这出戏唱到骨子里。只见那杜丽娘和柳梦梅二人深情款款,身姿婀娜,唱腔婉转,无一神态不生动,无一唱词不诉情。
      这边半亭上又抬了几杯酒,清风一拂,桂花晃荡着飘来,案上、地上、水面上皆有,与酒香自成一体,叫人身心逸爽。
      这一出戏唱完,方执便叫二位大人点戏。这个空档里丫鬟们上来撤菜,将那前菜换成主菜,珍馐美食,荤素相宜,一盘接着一盘,在案上展成一扇,仿佛众星捧月,还等着甚么重头戏似的。
      接着,只见后头石径上又来了十几下人,还未走到跟前,已有人嗅着蟹香。原来中秋时节正是蟹肉肥美,这一味才是真正拿得出手。方府一蟹三吃,蟹粉狮子头形似金葵,软糯鲜香,轻轻一夹便分成两半,热气香气扑鼻而来,蘸一口浓汁儿抿进嘴里,直叫人合上嘴说不出话来。又有蟹肉与鱼翅合烹来的一道蟹肉煨鱼翅,最后蟹壳再填上葱油、蟹粉,另作一道蟹壳黄烧饼。
      螃蟹性寒,因是桌上都换了温过的酒,每人面前再摆一小盘儿酱醋酱油调好的佐料,其中热性,刚好和螃蟹的寒相互抵消。
      方府此宴,倒叫戏台有些黯然,二位大人各点了几处戏便不再点了,方执早料到这番场景,只叫家班按说过的往下唱。
      戏直唱了一个时辰还多,这一轮主菜吃完,丫鬟们又上来换第三轮。大鱼大肉难免腻味,上些解腻的果子恰如其时。果脯放在雕空的蜜瓜里,既有咸酸之味,又有蜜瓜清甜;藕片用梅汁渍着,清爽甘甜,又借藕之通达暗祈漕运;另外话梅瓜子、薄荷芸豆、桂花雪泡茶、惠泉温酒饮,叫众人又续一场酣醉。
      茶点吃个七七八八,彼时戏唱罢了,也已过晌。先前有人提过一句琴师之事,方执因怕这些人叫素钗来弹琴,便插缝道:“府上备了些灯谜,已叫人雕好,何不趁此机会饮酒猜谜。”
      众人皆称好,只见丫鬟端着一个个平盘来了,上面放着一个个玉牌,质地清透,刻字描金,每一个下面都盖着一枚小章,一看章头,才知是方执亲自写的。
      若是先前逢迎居多,到此时,这些人便由衷赞叹方执的用心了。饶是那鲜少夸人的郭印鼎,也不禁道:“此字极工穷力,方总商好客之心,诚挚至极。”
      方执笑道:“方某不善书法,几副蝇头小楷,还怕郭总商看不入眼。”
      郭印鼎摇摇头,那边已有人拍案而起,是将第一个谜底猜出来了。方执早有准备,每一个谜都相应备了一份礼,有好茶好酒,字画首饰,亦有现场的节目,或舞或曲,均是上乘。
      她很明白这些人的水平参差不齐,因此谜底有雅有俗,既能满足几位大人的虚荣心,又能叫二流学问家为之一笑。这些人饮酒作乐,直到晚饭时候,才接连告退。
      方执笑了一天,已不知脸本该是怎样放。她的笑也并非全是逢场作戏,几年以来,她变得真的能从为商中得到满足,这些人赞叹她布置得好、佩服她的财力和文化,也会叫她发自内心地骄傲。因是尽善尽美地准备这一场宴席,也自得其乐。
      万池园清静下来时已是黄昏之后,伙房里一刻没歇又开始准备下一顿饭,只是这会儿做的菜肴更偏家常,因是晚饭,也以清淡为多。
      一批小厮收拾半亭这边,另有一批人按方执的吩咐将眺云台布置起来,短案排成一个半月,月饼、桂花酒先一一摆好。原是外宴办完,家宴开始。这眺云台宽阔居高,四通八达,最适合赏月。
      索柳烟可是等了一天,这会儿和几个门客到得最早,挑些最边上的位置坐下了。她又吩咐人去迎彩院叫那花细夭,丫鬟因笑道:“她能不来?还用去叫吗?”
      索柳烟也笑:“怕她师母不叫她出来么,你去叫就是了。”
      细夭还未请来,荀明倒先一步到了,方执让与正坐,荀明不肯,也不管她,自坐到正坐右手边去。
      于是方执坐正坐,荀明在右,画霓、金月,还有荀明的丫鬟沉香,具在身后。
      素钗一来,在场除了荀明和方执都起身行礼。她们仍摸不准素钗和方执的关系,家里说素钗是琴师,外面却都说她是妾。因没人敢直问,也就不得不拿出对主家的礼节来。
      素钗一一回礼,又看向方执,方执只道:“随便坐吧。”
      素钗看了看她左手边的空位,顿了片刻,却还是坐在再左边一个了。方执也没说什么,由她坐去。
      天色渐渐黑了,却显得月光愈发明亮。月亮高悬,无云无树,仿若下一刻就会掉下来一般。文人难免多情,有人讲起嫦娥玉兔的故事来,讲着讲着,却听谁唱到:“药捣长生离劫尘,清妍面目本来真。云中细看天香落,仍倚苍苍桂一轮。”
      那人一惊,反应片刻,明白这是《长生殿》里的一出,便自觉闭了嘴。花细夭已经来了,她既然愿唱就叫她唱——说得哪有唱得好听呢?
      细夭虽已换了常服,唱起来却叫人觉得仍有扮相。她一直唱到:“却不是好!寒簧过来。”下句无人贴了,她环视一周,似乎也就方执懂一些。她扑到方执面前,因问:“家主,何不贴我一句?”
      方执点点她的脑袋:“我贴了你,下一句老旦也要我唱么?”
      素钗遮笑,细夭摸着脑袋,自坐到素钗身边了。
      月白如昼,也不必掌灯,这些人都不拘谨,赏月斗诗,饮酒作赋,又有花细夭时不时演上一段,无不尽兴。
      宴席过半,荀明先一步回去了。因氛围正好,方执硬要画霓也坐上来,后又把文程陆啸君叫来了。
      年年中秋如此,其中菜肴、节目,都是能想到的。唯是酒过三巡,素钗起身献曲,令方执有些意外。
      其实素钗也是趁着醉意上前,她从短案后面绕出来,看了方执一眼,未及辨清她的情绪,便匆忙移开了目光。
      在场都知道素钗的本事,因此都暗自期待着。只见她从袖中抽出一根玉笛,收拾一番,笛子横在面前,众人霎时安静。素钗沉了沉心,吸一口气,闭目吹开,未尝察觉方执一瞬的呆愣。
      她实在擅长音律,笛子也吹得这样好。笛声悠扬,浑然天成,似乎不仅能飘到人心里,也能乘着月光融进酒中。热闹了一天的万池园,也似乎在这一曲笛子中彻底静下来了。
      方执本想说不必多做这些,听了曲子,却很快醉心。她忍不住向左手边看了一眼,那短案仍然空着,月光洒在斟满的酒面上,还是那么清亮,此刻却有些凉意。
      也不知想了什么,她忽然伸手将那杯酒饮尽了,端着空酒杯看了很久,最终放在自己案上,没有再放回去。
      素钗一曲,技惊四座,推得宴席更上一个高潮。她施施然下来了,那索柳烟醉醺醺地上去吟诗,又有人吹埙和之,素钗亦不再看。
      她走到方执案前,好似夜已静了,她欠身蹲下,拾颈问到:“您醉了吗?”
      一盏月落到她眼里,叫人看着像两汪泉。
      方执一愣,她垂眸看着素钗,转而笑道:“喝了一天,饶是不醉,也确有些晕了。”
      她让素钗不要蹲着了,后面的金月便绕出来,将素钗扶起。素钗心里不明白,她不懂方执为什么明明笑得温暖,却像蒙着一层山雾。金月还扶着她,她站着和方执对视了一会儿,方执却道:“我不知道你还会吹笛。”
      素钗顺着她的目光看,那笛子还在自己手中。她无所谓地笑了笑:“笙箫亦会一二,只是阁中有更擅笙箫者,自觉相形见绌,便不再练了。”
      方执没再说什么,素钗便又入座了,二人各怀心思,不再看去。
      这一宴闹到子时才歇,她们从各自院里来,又三三两两回到各自院里去。只剩索柳烟和素钗二人,说是依韵赋诗,还是姻缘福事,方执听得朦胧,亦无心细想了。
      回了在中堂,三更已快过完,方执还没有睡下。画霓始终陪着她,以为她是太累了,便问要不要按一按。
      方执想了想道:“拿一壶酒吧。”
      画霓或许想劝她一句,但最终还是温酒拿来,方执并不留在屋里,端了酒和觥,不叫任何人跟着,自往外去了。
      她专门躲着巡家的听差,走着走着,还是走到旧祠堂里。她不进去,只站在院中。月下独酌,对影成双,旧祠堂的夜晚依旧,今天却没有那么可怖了。
      也不知喝了多久,她从身上摸出一块玉牌来,和白天猜的灯谜一个大小,却不是素牌,上下做了些精雕。
      她对着月光看,月光虽亮,还是不甚清楚。可她心里记得深,这副灯谜是她亲自想的,这块玉牌也已在她怀中放了一天。
      道是:自夏以约八百里,仲春西现黄昏时。
      她心中回荡着其中谜底,心头万绪,竟不知该向谁诉说。她本还不醉,喝完这一壶倒彻底醉了。她在东墙根席地而坐,杂草被她压在身下,有几根来回扫着她的衣服,她浑不在意,靠着东墙浅浅睡了。
      这一天在她脑海里匆匆闪过,她其实很幸福,因为总是想着想着就无端一笑。她有人们的尊重和欣赏,有自己维持起来的一个家,她已经拥有很多很多,但因为这并不是她最初所求,满足之中总是有一些不知所措。
      月明星稀,她自以为独身一人地睡去了。梦乡泡在酒里,也泡在秋夜的怀抱中,就这样,她并不知道、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那天东墙后面有一只忠心的於菟,绷紧精神为她聆听了整个夜晚。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第十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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