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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三回 ...

  •   看山堂小憩花戏子,南码头众服新账房
      中秋一过,万池园便没有什么大事了。有盐务在身的家丁一如往常来回奔波,戏班子也照常在外出戏,只管家事便待在万池园里,过起了日复一日的平常日子。
      素钗从前久居柔心阁,如今又久居看山堂,最多就是在园子里走走。方执亦曾劝过她可以随便去逛,可她无心,也没有兴趣。她从来都是久居深闺,园子在她看来不能算禁锢,反而是她的全部天地。
      那天之后,方执为她买来了上好的笙箫、琵琶,又买了一架整木雕成的瑟。素钗心想,琴瑟合响,笙箫相鸣,这些乐器,其实都该有成双的机会。也不知为什么,她很少碰其他,还只终日弹着那一架琴。
      方执时不时会来找她,莫约一月七八次,少的时候——素钗因猜测十月繁忙——就只来两次。方执来,大多时候就是听琴,偶尔也下棋。她们或许聊书、聊史、聊乐曲,却很少聊彼此。她们的过往都并不适合成为谈资,就默契地谁也没开过口。
      到后来,冷到需要燃火炉的时候,方执开始同她谈盐务。她从浙南的海谈到安山的井,从盐枭河匪说到官府腐败,素钗有时候真的能接一两句,可她看着方执的眼睛,觉得方执并不需要人回答。
      于是她从来只是轻轻应着,方执说话时呼气凝成雾,她才后知后觉,她们已经一起走到了寒冬。
      除了方执,看山堂还有另一位常客,便是那花细夭。这位戏子也算从各式各样的乐曲里长大,一听素钗的琴便深深为之折服,三天两头就跑来看山堂,有时听琴,有时为她唱几句,有时就只是坐着和素钗解闷,一来二去,她倒成了陪素钗最多的人。
      腊月天,屋子换了棉布的厚帘子,里面一左一右两个暖炉。素钗的琴就直接放进屋里了,不弹的那些还晾在亭子里,也没管会不会冻着,也没管方执会不会在意。
      这一天小雪纷飞,快到晚饭时候,细夭又突然来了。她来时素钗正在练琴,细夭便搬着小凳子在她身侧坐下。素钗摸摸她的手,因问:“怎么这样凉?”
      她吩咐红豆一句,红豆便将暖手炉拿了过来。细夭抱着小炉子,笑道:“刚从北河谷回来,一路上都在飘雪,险些走不了了。”
      素钗纳闷道:“上次说昨天便能回来?”
      她算着日子,还以为细夭早就回来了,只是没到看山堂来。
      “嘿嘿,”细夭笑了笑说,“我算错日子了,超过五,手指不够呢。”
      素钗心知她是在开玩笑,便也开玩笑道:“不会用另一只手么?”
      三人都笑开了,细夭又说:“在河关看见梅花,想起《梅花三弄》来,弹一曲吧。”
      她只要娇声恳求,素钗没有不答应的,接着便调弦为她花细夭弹起《梅花三弄》来。红豆跟着素钗真是饱了耳福,她原本从未听过琴,一听便是听素钗的,因觉得玉琴真是天底下最好的东西,一声声把人掷到梦端。
      弹完《梅花三弄》,细夭也不做声,素钗却莫名来了兴致,接着依调弹下去了。外面雪浓,隆冬帐暖,不大不小的一间看山堂,就在融融的暖炉、喈喈的琴声里把时间磨过去了。
      弹着弹着,素钗肩头一沉,她一顿,手还悬在弦上,侧目一看,原是细夭困得睡在她肩头了。她抬头和红豆对视一眼,红豆欲将细夭扶起来,素钗却摇了摇头,反而后退一点,将细夭枕在了自己膝头。
      细夭穿着一件红底白花的夹袄,素钗则穿着一件雨过天晴色的袄裙,两人坐在一处,红豆在一旁看着,竟觉心头一软。
      火炉里火苗蹿动,琴声已止,看山堂主仆二人,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细夭小憩。她们二人对细夭的看法发生过一次彻底的转变,那件事让她们明白了细夭并不是未经世事的孩子,她的戏好,也并不只是不经心的恃才而已。
      那时还没到冬至,素钗绕着澄湖闲逛,红豆也一如往常作陪。二人本看着湖上的鸭子玩,万池园的鸭子不怕人,反而会到岸边来扑腾翅膀要东西吃。就这么边走边玩着,走到一片鹅卵石地方,只见花细夭穿着一身水红色的戏服,正蹲在湖边照镜子。
      素钗刚想上前,却听到身后红豆倒吸一口凉气。素钗被她拽了一下,一低头,才发现鹅卵石缝里竟淌着一缕血。
      她立刻止了步,细细一看,血正是从细夭那边流过来。再看细夭,仍痴痴地看着湖里的倒影,咿咿呀呀地唱着唱词、摆着身段。素钗这才明白,是这孩子练了新戏,这会儿第一回扮上装,也不知已经在湖边跪了多久,身上流血了还浑然不知。
      那血到这边已经凝住,却仿若缠进素钗心里。她和红豆相看一眼,红豆心疼得蹙着眉,可是也不知该不该去扶。
      那戏子仍然小声唱着,主仆二人不忍再听,素钗便回房去,红豆跑到迎彩院叫人去了。
      这事其实并不算大,甚至细夭自己都不知道有这一出,却实实在在叫素钗记进心里了。她没见过细夭这种人,把自己揉碎了唱进戏里去。她说不上钦佩,说不上欣赏,只是从那以后,她再也不当细夭是小孩子了。
      还说雪中,细夭小憩,看山堂寂静一片,过了一会儿,便听到有人跑进院里来。红豆同素钗相照一眼才上前掀帘子,一看来人,认出她是方家班的另一个小花旦翠嬛。
      翠嬛见她出来,因问:“细夭呢?饭好了,师母叫她回去吃呢。”
      红豆不能做主,只是小声问:“一会儿看山堂也该用饭了,叫她在这里吃行吗?”
      翠嬛只摇头,拾级而上,绕过红豆,自掀开帘子看进去。她抬着厚帘站在门口,一句“细夭”还没出口,便见素钗抬手噤声,一双眉轻轻抬着,持重却又含情。
      她呆住了,眼前玉琴横放,花细夭卧在那琴师膝头,她们不像是一坐一卧两个人,倒像是两朵异色的并蒂莲。
      素钗已将她静住,自低头去,不再看她。外面红豆将她拉了出来,一直拉到院子里:“快回吧。”
      翠嬛也是领了师母的命,这会儿却踌躇开了:“我回去该怎样交差?”
      “素姑娘说的话,总还管用点吧。”
      红豆这样说,翠嬛也只好点头了。她又朝那厚帘子看了一眼,帘子是双层棉花的,外面一层古铜色团花锦,在雪里安安静静,普普通通。这么看来,这帘子背后的画面竟像她想象出来的。
      迎彩院又来一个小生喊,红豆才推一推她说:“快去吧。”
      翠嬛便跑出去,红豆看了她一会儿,正欲转身回房,却见月亮门外又匆匆走过一个文程。文程朝这边看了一眼,对上红豆的眼,又赶快低头赶路了。
      红豆不当回事,她知道文程现在已经在外面管些事了,她从这里匆匆而过,怕是刚从东祥门进来,要去找家主禀报什么。
      原来这一日也是码头清理最后一批货的时候,秋去冬来,方执因觉得文程历练够了,便将这一批货全权交由她置办。文程这会儿经过,正是刚从码头回来。
      清点卸货的事在她看来并不复杂,虽说码头的伙计大都是她上一辈的人,她却也不怯场,只按序做着该做的事。
      从南到北清查过来,遇到有误差的她便停下来详细问一番。这船不够,那放到哪里去了?因何无故转移?甚至有船吃水太深,她也会提出来,船上无论是木还是盐,都不该吃水这样深,私自藏东西了?若是没藏,难道漏了耶?
      码头雪薄,落在人身上未及看到便化了。只在露出来的盐袋子上积了一层,雪也是盐,盐也是雪。有人便搪塞道,融雪才令其重,文程不答话,当没听到了。
      分管这边的伙计一开始还一句一句回答,到后来干脆哼哼哈哈地应付了。之前文程来都有方执跟着,他们不得不放尊敬点,如今就这半大姑娘一个人,他们心里总有些不耐烦似的。
      一趟查下来大差不差,其中细微问题,文程心里记住,表面没再深究。她哪里看不出这些人不忿,可她只想着做好方执安排的事,懒得同他们斡旋。
      她又依样布置卸货、运货,前面都还算相安无事,到了一个穿灰青色单褂的伙计跟前,文程说话,他却吊儿郎当,也不开口。
      文程见他不往心里听,便停下来了,问到:“有何疑问?”
      那伙计也不知是不是真有问题,被这么一问,倒蔑笑一声:“有问题。”
      他明摆着要挑事了,可那主管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忙着那头卸货,装没听见。码头上看似谁都忙着,其实都支着耳朵往这边听。他们这些人干这么些年了,如今被一个黄毛丫头教训,自是难咽这口气。
      “什么问题?”文程的声音其实还有些细嫩,语气却不疾不徐,十分沉稳。
      那伙计将眼一斜,信口道:“你方才叫我将盐运到西城?我说不行。我这趟船总共一百八十引,前几日从鹤阳回来的船二百二十引,似乎刚去了西城盐号。就算过冬囤盐,也不至于放这么些吧?”
      文程心里觉得无聊,码头事小,方执叫她速速解决了。她这会儿想了想该不该同他理论,沉默半晌,倒叫这些人觉得她是没有对策:“小主管,你还是——”
      “二十引,”文程不愿再耗,将他打断了,“你这趟船从济河来,一只载二十引,总共十只,应是二百引才对。方才我看有几只船吃水不对,如今你又说只有一百八十引,其中错数从何而来,你应自知。”
      她接着说:“鹤阳一行,早在十月份便回来了,不是前几日不说,也并未运到西城。北边邢老板急缺引盐,求援家主,家主将鹤阳盐送了一百四十引过去,剩下四十引留在东市,上个月已尽数卖出。你说的西城二百二十引,我不知是谁家的盐。”
      码头的伙计被她一番话说得呆愣,佯装卸货的也不再装了,有些人称奇,有些人惊讶,还有些觉得她在逞强,总之都一齐盯着她看。
      还有人心里嘀咕着,这小主管一身蓝春绸长褂,罩着软葛夹袄,怎么看还都是个年轻人,这会儿却有种超乎年龄的沉稳。
      “我受家主之命,要在酉时之前做完码头的事,还望各位不要多生是非。若有问题,只像刚才这位兄弟一样问了就好。
      “方才问吃水的事,并非有意刁难你们。只是吃水深度不对,说不准就是船进了水。如今盐船一半载木,送至问府乃家主的情面,送至木商手中乃生意往来,若因浸水坏了好木,哪一边失得?”
      码头上没人说话了,其实是这些人都明白了文程并不好惹,也确有两把刷子,可他们虽心里服气,还是碍着面子不愿认。只听那伙计头子忽然吆喝一声,才都想起要卸货,如同遇到救星。
      文程虽说了这些话,心里却还是平静。她来之前方执专门嘱咐过不必生怯,她连这一样都想着办到。
      本来的事,她领命过来督办,如果不做到这样,家主怎会相信她能做更多的事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第十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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