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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四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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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坐衙门明问心事,临立花枝暗表情衷
且说正月一到,梁州这些商人便开始为商亭议事做准备。
和政三十三年,临政大夫左裕君谏:国家政治、军事趋于稳定,应更加着眼于经济,以商养战,以商养民。今晋商、徽商、淮商各出其才,其经验、阅历皆为常人所不能及,应设直属机构,沟通商人,以寻助商之道。
于是层层商讨,最后确立了商亭议事制度,每年将纳税超过五十万两白银的商人召入皇城,面见圣上,陈述现状或上疏提议。这些年来,通过商亭议事确立的法令已有不少,有些也确实很有效果。
商亭议事中有赏罚,因此,商人们更多将其当做一种考验,有罪的先想好怎么找补,无罪的绞尽脑汁上疏。梁州盐商平日风头不逊色于任何一派商人,为了一份脸面,更是费尽心思。更何况他们背地里各种勾当,对这商亭议事还是有几分畏惧。
而面见圣上对于方执而言,更是要紧紧抓住的机会。她历来在商亭议事上都有不俗的表现,这一年也是精心打磨了陈辞。另外,春节一过她就忙着上下打点。商亭议事的时间很是巧妙,借过节的原因送礼,两边都显得体面。
她都不必翻私账,往日里这那官员都有什么用处、说话有多少分量、应给多少东西,她早已心里有数。如今梁州公店里流入流出的银两愈来愈多,自上到下一路盐官自是少不了孝敬。有些事看似岌岌可危,然而一层层模糊上去,竟也真至密不透风了。
除此之外,今年还多一个李义。方执思来想去,以为她算清流一派,最终只包了一幅好字聊表心意。
她在京城的跑腿姓赵,单字一个虎,机灵明理,早就为方家做这种事。方家出手大方,他在中间跑腿传话,一程下来能拿几月的钱。
本来一切如旧,不会有什么问题,谁知方执的礼刚送过去,赵虎便差人来报:今年的商亭议事取消了,明年办否,再等消息。
这可叫方执摸不清头脑了,那边问还送不送,方执一面对取消的事存疑,一面又想这些平日打点本就省不了,便还叫他去送。于是梁州这边方执旁敲侧击向御盐使询问,京城那边赵虎还是一家家送去。
不料御盐使也浑然不知,方执只好回去,又干等几天,心想此事事关重大,且不论她的私心,若是取消,梁州这一年公店的事就可再大胆一点。
窝单交易的事,她如今虽已入局,却还是不敢完全交付。商亭议事在即,她多一份野心,自知不能将出格的事做得太过猖狂。眼下商亭议事竟有取消之意,她虽可惜,却没发觉,自己竟也有几分窃喜。
想到这里,方执干脆不瞒着了,将所得消息告与御盐使,梁州有名有姓的商人便就此齐聚衙门。
方执也没想到,得到消息的就只有她自己。这些人听完便先是不信,却也不好问方执哪来的消息。有利可图的偏向信她,循规蹈矩的偏向不信,众人各怀心事、各抒己见,方执心里也拿不准主意,衙门里一时乱了起来。
只听郭印鼎咳嗽两声,静了一点,又咳嗽两声,都静下来看着他了。他笑道:“风语传言,信又何妨,不信又何妨?诸位皆有抱负,怎么做还看个人。”
他自然有底气这样说话,他家财万贯,又人脉颇深,什么也不怕。然而其他人若要跟他,或倾家荡产,或打入牢中,都是说不准的事了。
有人关心窝单买卖,还有人只是关心这一次打点的银两。郭印鼎便又说:“历来往上的银子都有账记着,送是要送,送多少请君自便。”
明明是陈述,他却尾音上扬,仿佛在和谁商量一般。
方执知道他如何都有退路才敢这么说,可她看郭印鼎的态度,心里却有些厌烦。唯有问总商问德宗接着道:“郭总商所言在理,我问家只按规矩来,其他一概不管了。”
说完他便起身离开,问家向来如此,根基深厚,因不顾别人眼光,自行其事。可他还未走出去,便见一小厮冒冒失失跑来,问德宗认出这是郭家的人,唯恐事有转机,停在阶前了。
那小厮弯腰到郭印鼎耳畔,低声说了几句。这下厅里霎时安静了,方执紧盯着郭印鼎的表情,在场也都屏息凝神,只看郭印鼎要说什么。
小厮说完便退了,郭印鼎脸上还挂着不变的笑,在众人的目光下,又慢悠悠地抽了口烟。只听肖玉铎先耐不住,跳起来问:“郭总商,求求你吧,说什么了?”
众人复问,一声跟一声,外面问德宗又上前几步,方执默不作声,死盯着郭印鼎看。
“好啦,”郭印鼎摆摆手,“诸位省了银子,宴席还请设起来吧?”
方执顿了一顿,心里猛地一沉,表面却松了口气似的。一时之间她只觉时运不济,面见圣上的机会一年少一年,如今又白白折了一次。
可她转念一想,朝堂松懈,梁州黑市定是要兴风作浪一番。炒窝大都要赌,可他们几个总商手握资本,和庄家共谋,如何都不会输的。她年底和铁矿商合事,本金具出,这时候多一笔银子,也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肖玉铎毫不掩饰,厅堂之上便哈哈大笑,他一步到了郭印鼎跟前,笑道:“你郭总商不应带头么?去年说比美大赛、审丑大赛,总说不逢时,现在办不办?”
郭印鼎心里高兴,这会儿开得起玩笑,因答道:“你不说我也要办!”
这下众人都拿准了结果,几家欢喜几家愁,不过看这架势,接下来一月定是少不了聚会,便也满堂欢喜。方执几天的纠结终于有了着落,往门外看去,庭院空空,也不知那问德宗几时便已离去。
除共同送的银两之外,方执自备了从临政使的礼。这些的礼都送得顺利,京城监复使、左谏侍郎、大内常侍、主议大夫等等捎来回信。方执专门留意了一下,那百察大人也有回信,不过普通问安,却叫方执更打消了对她的疑虑。
这些事一一办完,方执才又向赵虎问了问情况,赵虎回信又说,恐怕只取消这一回,明年还照办。
如此,方执便也松了一口气。她背后的事太大又太漫长,一两次商亭议事的影响其实微乎其微。上奏便能引起天子的注意吗?引起天子注意了又何妨?母亲的事,和皇上真的有关系吗?
这些问题已经在她心中沉寂太久,她能做的,似乎也只有一个等字。唯有忍耐这件事,她几乎已经习以为常了。
新年伊始,她这才迟来地感觉到。这天她清晨出门,巳时刚过便办完了事,回了府,和肆於两人直往迎彩院去。
这些日子她事务繁多,大概是金月和细夭通了气,细夭才没怎么来找她。但其实她并不厌烦花细夭围着她,毕竟除了细夭,也没人带给她这种感受了。
可她到迎彩院晃了一圈,细夭竟不在。她不愿被人看出来意,又找来班主,将这一年戏班子的打算问了一圈。可她一边问一边想到细夭怕是在看山堂,又想到自己过去也能下棋或是听听琴,便有些心不在焉。
班主说完,她简单回了几句,便和肆於往看山堂去。她平日没发觉,如今一赶路才发现,迎彩院和看山堂,一个西北角一个东南角,当真是不算近。
走到竹林,她果然听到琴声,这会儿却放慢了步子,只拾着琴声安心走去。刚开春,寒气还算厉害,素钗身体不好,因还是那厚帘子。方执掀开帘子进去,细夭一见她,腾地跑过来了:“家主怎么来了!您忙完了?”
方执只是笑,她朝素钗看去,素钗已停了琴,也只是笑着看她。
细夭围着方执说个不停,“好几日路过宅子都不敢进去”、“金月说您正忙呢,还说您要去京城了”。
素钗听到这里,逗她道:“你怕是心系她已久,方才听琴都不经心吧?”
她虽是看着细夭说话,却单用一句“她”暗指方执,其实是对方执铤而走险。却见方执并没有什么表现,只好暗自笑去。
细夭大叫冤枉,她正欲辩驳,方执却叫她闭了嘴,先一步往太师椅坐去:“她早知我要去京城,说是心系我,不如说心系我从京城给她带东西。”
她这番话,却也是回素钗。红豆倒茶时不住抿着笑,方执一来,她也跟着主子高兴。
细夭又坐到素钗身边了,被猜到一半,支着下巴笑。素钗捏捏她的脸,问:“猜准你了吗?”
“没有,”细夭歪歪头,看了一眼方执,又昂起头来,“只是想您了,被您说成这样?”
她这一套方执很是受用,来这一趟,真叫方执舒心起来了。她们有的没的瞎聊了几句,素钗便插空道:“家主还带人来了?”
原是她一开始就注意到纱窗外的人影,她知道外面冷,因此总惦记着。
方执顿了顿,看到外面人影,明白了她的意思:“清晨去了盐号一趟,肆於跟着,也没遣她,就一道过来了。”
素钗知道是这回事,接着说:“外面天寒,不如叫她进来吧。”
方执忖道,肆於奇异,看山堂这几人里细夭或许不怕,素钗却不一定了。到时万一她怕,又不好开口,更是难办。因摇头道:“她不惧寒,不必在意。”
素钗自知身体羸弱,方执一说,她倒也觉得并非人人都像她似的,便点点头,不再管去。她们几人闲聊,渐渐地,方执的目光便定在那琴上。素钗看得明白,心里暗笑,话锋一转道:“家主想听什么?”
方执又把目光移开,因是被看出意图了。她的确想听琴,可也不知细夭何时来的,也不知素钗已经弹了多久,是否已经疲乏。她便看向细夭,问:“听多久了?”
细夭抿嘴一笑:“大概……大概……”
她还结巴着,素钗却笑道:“家主自来听琴,问旁人作甚呢?”
她笑得温柔,话里却另有意思。细夭在戏里经历诸多情事,听到这里心都酥了,便先一步跑出去,又找那肆於去了。
那呆商人被她看得一怔,因想到眼前这人在外是她的妾,难免心猿意马。只好低头一笑,另说到:“院里的花开得不错,还是赏花去吧。”
说罢,她先一步出了屋门。外面花细夭逗肆於,一连串说了一大通:“你的眼睛是怎么来?班子的新戏里有个三皇子,是天生白瞳,你难道是三皇子后人。”
肆於被她逼到墙根了,她其实也想回应点什么,但她还从未和别人说过话。她看见方执出来,转头盯着她看,期望方执叫她开口。
方执未尝见她窘迫如此,笑道:“想说什么?”
细夭惊讶道:“她能说话?”却见肆於已经转回来了,结结巴巴地开口说:“不会、会说一点……”
细夭一双眼睛睁得老大,肆於接着说:“你说的三皇子,肆於不认识。”
这会儿素钗披了一件藕荷色白绒边斗篷走出来了,她和方执自往一边看花去,肆於往前跟,细夭又开始问她说话的事。
“你才学会说话?学了多久?”
肆於想了想说:“两年。”
“两年就学会了?”
前面方执虽没回头却也听着,听到这里,暗自思忖,肆於认字说话的确很快。想她在笼里这么些年,总有听人讲话的时候,她又聪明,或许就学得快吧。
“这就败了么?昨天看还好,”素钗弯腰拾花,自言道,“这花色虽说罕见,却谢得很快。”
她一说,方执便回了神,只见地上有些蓝紫相间的小花,残在泥里,旁边红色、粉色开得正好,它们却先谢了。
素钗院里的报春花是她自己种的,她闲来无事,又看院里只有玉兰花春天开,便叫人买了些各色的报春花养着,种在亭廊一边,平添一抹春色。
走了一小圈,两人在亭里坐下了,不下棋也不再弹琴,旁人在,她们也不好一直聊了去。于是不多时,方执便和肆於先告辞了。
她们一走,素钗起身离了亭子,走到玉兰树边上。玉兰花全开的、半开的都有,有些还只是绒绒的花骨朵,她凑到矮一些的树枝边上,倾身嗅了嗅。细夭在她身旁,也不说话,只是看她。
素钗没见过她这般安静,因小撤一步离开花枝,笑道:“家主走时,可曾将瘖药与你?”
细夭知道她说话爱拐弯,也不和她争,只道:“你喜欢家主,和细夭不一样,是吗?”
她不像是凑趣,更不像是调笑,问得认认真真,倒像是求证一样。
素钗心里一愣,表面不显,却笑道:“哦?细夭是哪样喜欢?”
细夭想了半天说不出来,她在方执身边长大,吃的喝的都是方执给的,不应该喜欢她吗?
她还呆着,素钗已自顾自往前走了。一树白玉兰,一树红玉兰,可她心里无花了,她垂着眸,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细夭又跟上她:“倘若你不说,家主永远也不会明白你的心。”
素钗心里百般滋味,被她一挑,具涌上心头。有些话她可以辗转反侧地想,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她拢了拢斗篷,仰头看着盛放的玉兰,像是自问道:“家主心里有人,我尚能装不明白么?”
细夭不明白,蹙着眉看她:“谁?我怎不知?”
素钗摇摇头:“我亦不知了。家主在等,我也在等。”
细夭不懂她的意思,却已经懂了她的心情。她只道:“不论有没有这人,如果喜欢,还是给她知道才好。杜丽娘便是因相思而死,大概感情愈深,和顽疾没什么不同了。”
素钗被她说得又动了动心,她来万池园已有半年多,只因她生性含蓄,从来将感情压在心里,日子久了,也就觉得自然而然。可听了细夭这一番话,她竟不禁有些唏嘘。
可她虽有这些想法,最终只是笑道:“戏里总爱写些奇事,叫人看得不肯罢休。可人间哪来这么多奇事呢?不过什么都暗藏,相安无事,便已是万幸了。”
细夭听不太懂,只是想,这是哪一出戏?素钗说话,怎像唱戏一样?她还想问,却听见外面来报,道是有客来看山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