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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三十六回 ...

  •   让袄袍言语探情去,观百戏沉昏望人来
      冬日天短,她二人将正事说过,天已悄悄黑了下来。几个丫鬟进来,一人将罩灯挂上,其余人一一点着那连枝灯。
      这堂里的连枝灯是青铜铸的,灯座面饰瑞兽纹和云气纹。灯呈树形,由灯架伸灯盏如枝,灯盏饰透雕花叶,状如火焰,干枝顶端有仙人骑鹿形花饰,共有灯十三盏。
      瑞宣厅四角各放一台,五十二盏灯照得厅里亮白如昼。方执白默然看着她们,这些人一进来,她和衡参都不再开口了。
      她有些后知后觉,原来天已经黑了,她和身边这个人,为什么还对坐在这里呢?她面前烛火亮得晃眼,余光里衡参亦不动声色地往前看,她还没问过这人,此次梁州又是为何而来?
      她往外一瞧,黑夜已能容下一位檐上客。
      “好了,”她突然开口,向离她最近的丫鬟,“不必点这么些了,衡老板要走,你二人送一送。”
      衡参这才回神,她瞧了方执白一眼,这人虽叫她走,眼神却另有一番意思。她心下了然,笑道:“我自去吧,方总商留步。”
      说完,她拢了拢棉袍,自往外去了。刚才方执白点的那两个小丫鬟不敢不送,匆忙放下灯具,快步追了上去。
      方执白还望着衡参,看着这人走出她的满堂灯火、走到四四方方的天底下去。看着一夜月光落她一身,方执白忽然发觉自己竟连这一会儿都有些舍不得,她不禁有些担心,方才那一眼,衡参真的懂了吗?
      她无暇想了,自往在中堂去。陆啸君和一个嬷嬷过来,将去年和布铺的往来说了一说,方执白听得无心,只叫她们将账本留下。
      冬日里在中堂多了些帷帐,垂在间与间之间,晚风不断从门窗吹进来,帷帐一层一层荡开,其实颇有些凉意。
      方执白一心听风,却不觉凉。可她如何也分辨不清风与风的不同,等到分辨出来的时候,已是衡参轻轻叫了她一声。
      “如此坐着,岂不着凉?”衡参拨开东厢的帷帐,自走到中堂来了。
      方执白看见她,这才放心下来,她久等不到,还以为衡参不会来了。她二人一坐一立,都浅笑着,对望一下,立刻就和瑞宣厅时变了种感觉。
      衡参看看这里的几架灯台,又看看房里的暖炉,也不知想了什么,顿了又顿,低头将自己的袄袍脱了下来,在手里折了一下,递给方执白了:“或你自己有袍子么?披一件吧。”
      方执白没想到她会如此,她愣了愣,竟想起白天的一件事来。那戏子要为她捂手,用的是什么神情?她一时回忆不起,却无端闪过衡参的脸,叫她吓了一跳。
      衡参不懂她的沉默,她拿着袍子的手晃了晃,不尴不尬地收了回来,玩笑道:“总之你有医术傍身——”
      她却没想到,方执白不叫她收,赶快将袍子接过去,一扬手就给自己披上了。
      衡参手上猛地一轻,看她这样子,不禁笑道:“我第一回见你就觉得你疯疯癫癫,倒愈发觉得真是如此了。”
      方执白以为她又要说自己又笑又哭的事了,自系好袍子,不肯再理她。衡参自顾自笑去,她瞧着桌上的笔插颇为漂亮,乃是一件青花魁星像的,便指着那魁星像问开了。
      方执白睨她一眼,她知道衡参是明知故问,本不想答的,却还是忍不住道:“魁星么,饶是你不必写文章,拜拜也没什么坏处。”
      本来武行就没必要写文章,不过她这回真把衡参看扁了。衡参自幼就爱读些诗文,酒过三巡往往诗兴大发,只不过写了便忘。说来也好笑,她二人看着像个文人的不会作诗,看着不着正行的倒能写点。
      衡参气不过,直言要同她比一比。方执白叫她骗多了,将信将疑,只是笑着。她二人就这事掰扯半天,最后唯笑成一团。
      正是这时,三五丫鬟从外面甬道拥过去了。衡参耳朵尖,赶快噤了声,却也将方执白虚晃着捂住。等外面嬉笑声尽了,方执白才拿开她的手,颇有些耳红道:“方某在自己府上,还不能笑了耶?”
      衡参嘿嘿一笑,方才那手背在身后,也不为自己辩上两句。
      又有一阵风穿堂而过,帷帐发出极轻的响,屋子里烛火乱晃,叫人有些心神不宁。衡参一一合上窗去,屋里的烛火又猛晃了一下才静下来。趁这一会儿,方执白默默将袍子拢得更紧了些,衡参的气味叫她想起来从前去山里摘草药,冬天冷冽,夏天枯热。
      在中堂西边一个簠式炉,东边一个青玉盖炉,衡参关完窗便坐到那青玉盖炉边上。方执白默然看着她,想了想,忽地叫了她一声,衡参朝她看过来,她才问:“这次又为何来呢?”
      衡参坐得没什么正行,不肖说,她自是早不记得自己为什么来。便歪了歪脑袋,无所谓道:“天底下繁华的地方无非那么几处,我们做镖师的,一年不知要来几次梁州。”
      方执白心里笑了一声,亦无所谓道:“是了,金银财宝,房契地契,亦或琴师歌僮,总是往梁州送来。”
      她二人各退一步,这几句话,竟然就停在这里了。
      炉子里炭火正旺,衡参一动不动地瞧着,冷不丁觉得她方才答得不太好。可她心里是一堵死墙,再深也想不出什么,便只好付之一笑,转而道:“我此次来,找到了一处好地方,大概很能叫人心轻,你若愿意,明日带你去吧。”
      她一到那里,就觉得很适合方执白在此出神想事,这时候提出这件事,并非心血来潮。
      方执白却不无遗憾地摇摇头,只道:“明日下盐节,画舫有宴。”
      衡参无话可说,笑了笑,打趣道:“贵乡真是,怎玩不够。”
      下盐节其实不算什么节日,只是冬天节日颇少,不够梁州人玩的,便将这些零碎节日也都大办一番。当日瘦淮湖上的繁华已不必多说了,只看前一夜预演时候水郭帆樯 ,万点灯光,舞钿歌箔 ,便知道这该是怎样的盛况。
      梁州商圈里,几位总商定是头一把交椅,接着便是票号老板,再是些有名有姓的散商,其次茶商桑商等等。下盐节纯粹是商人的节日,因是百无禁忌,随便怎么玩。
      方执白自己在最上乘的几个画舫里,她本来要带衡参的,是这人自己不愿来,非想要在万池园睡上一天。她因是叮嘱了画霓莫到在中堂去,便自带一个小丫鬟、一个小厮出来了。
      她对那郭印鼎办的比美比丑毫无兴趣,然而几日里戏也听乏了,只愿看点歌舞杂耍百戏,又或是花部小戏。她这一丛的人都是上赶着巴结她的,因是纷纷应和,便只请了百戏班子的人。
      百戏虽好,她自己看着却也难免寂寞。她知道身边这些商人只会附和,谈两句就说到生意上去,因是也不愿同他们解闷。正是申时,她午觉没睡,画舫这软榻又十分舒服,她看着看着,竟有些昏昏欲睡了。
      这时,前面吵闹一阵,似有人拥攘着来了。方执白听那声音竟有些熟悉,睁一睁眼,却是冉新台的一团伶官。为首是那白末兰,且看后面,还有唱时调小曲的凤雁平,舞伶杨欲怜、容叙,花部小曲李爱芳。
      这些人花儿一样地簇进来了,方执白只淡淡笑着,由她们随便坐去。
      她们坐在一处,还聊从前那些话,然而戏里戏外,方执白都不大经心了。她亦曾为那杜柳深情动容,也曾为梁祝化蝶之悲含泪,可是时过境迁,短短几年变得太多,究竟为何漠不关心起来,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她又慢慢合上眼,戏箱里蹦跶出两渝的朱单盐引来。她自昏昏,又出神叫困意席卷了去。这一憩便有一炷香的功夫,白末兰一行本就是为她而来,看她意兴阑珊,便很知趣地走了。
      鼓点和弦乐都软绵绵的,酒暖帐柔,方执白竟险些深寐。正是华胥梦来,却有一只手落在她的肩上。她心里一颤,睁眼看了看,原是她的小丫鬟。
      “怎么?”她快眨了眨眼,却还有些睡眼朦胧。
      “家主,有老板来找。”说完,金月侧过身去,将身后那位红衣女子让了出来。
      对望一眼,衡参便背着手折下身子,冲她笑了笑:“方老板,这么享受的地方,您也能睡着么?”
      看见她那种混笑,方执白一时没能分清是不是幻觉。她滞了一瞬,却转而笑了,只道:“衡姑娘,我将你好等。”
      她还未全醒,混混沌沌地,将这话乱说一气。衡参睡醒了闲来无事逛到这边,只当打发时间。她坐在矮桌另一边,笑道:“方总商有耳报神么,怎知衡某会来?”
      她拎着小酒壶倒酒,金月赶忙过去,叫她抬手拦住了。方执白这才如梦初醒,便赧然笑道:“是困得厉害,盼你来陪我说说笑话。”
      衡参呷了呷酒,倒真信了这话。方执白若要听笑话,她也该展现展现自己走南闯北这么多年的积累。她想都没想,张口便来:“诶!我真想起来一件,也还是商人的事。京城有个煤商姓陈……”
      方执白那话是为自己圆场,并非本意,然而衡参三言两语,竟真将她吸引住了。听着听着,她便倚着矮桌只向着衡参,衡参亦越讲越凑了上来。前面舞伶还跳着,后面商人零零散散,笙箫里烟涩帐暖,她二人却视如无物,就这么畅聊开了。
      衡参心里颇多见识,最多能同李义讲讲,可那书呆子其实并不关心,最后都只剩应付。方执白却不一样,她抬着那双时而含笑、时而琢磨着什么的眼睛,盈盈秋水,淡淡春山 ,只望着她,只听她讲。
      她的眸子分明也像陷阱,一时之间,衡参却没能察觉出什么不同,只当是自己高兴,聊昏了头。
      她们喝了点酒,兴致越来越高,其实不只说笑谈了。方执白是圈在梁州的金丝雀,衡参却是无根的候鸟,早已将这片土地踏过无数次。她从北国漫天的雪说到南夷层层叠叠的山,从玉门关外的大漠孤月说到入海口上的沙鸥翔集。她扬一扬手臂,说跑马应当在草原上,那地方天高路远,真真叫人心旷神怡。
      望着她,方执白却有种说不上来的心情。她好像早已不在听了,她的心停在某一片山林里,树木疯长,鸟虫幽絮,衡参孤身打马其间,只一个背影,既像悠哉又像怅然,就这么一直往前走去。
      而她方执白,也不知站在哪里,只知古路无行客,寒山独见君 。
      她垂了垂眸,乐声和喧闹声在她耳边嗡嗡作响。她有些醉了。
      “你也应当去看。”衡参说。
      方执白没听清她说的什么,却已经笑着点了头,不管是什么她都想去看看,不过要等她再好一些。
      舞官将丝绸扇面弄得好几道波浪,带出隐约的风。方执白转回头去,这时候弦乐骤停,再一舒展,两排舞官齐齐扭身下去,慢脸娇娥纤复秾,青罗金缕花葱茏。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忽地笑了:“它乡亦有浮华似梁州者吗?”
      衡参也朝前看去,雕梁似锦,美人如簇,一齐占满了她的眼睛。梁州这一点,大概任谁来了都要自愧不如。她便摇摇头,笑叹道:“大概衡某也还见识短浅,梁州此城,天下未有其二。”
      方执白的浅笑未褪,只点了点头。她不能说不喜欢梁州的繁华,但若叫她再选一次,她也想试试衡参的一生,也想稍借她的眼、她的心,往那山高水远的地方飞一飞。
      她的骄傲让她不肯再说下去,衡参亦不知陷入了哪一处山水,她二人话到这里,只无声坐着了。
      方执白微微侧着头,叫衡参一直在她的余光里。一盏茶又一盏茶,一炷香又一炷香,她这才后知后觉了自己那句“我将你好等”。她的心的确在等衡参,说着什么又或只是无言坐着,总能叫她安宁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能否盼到一个了无牵挂踏上旅程的日子,她只是无端又多了一股力量,她要再坚持得久一点,要一直一直,好好地走下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第三十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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