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往事》妄思

12、第 12 章

　　天宝年，雁北。

　　初春带来了片刻暖意，却没能融化城墙的冰雪，严寒之地的冰霜被晒成水色，刺的眼疼，叫人没法抬头迎着光感受温暖。

　　顾严他们已经从东径关返回了苍云堡，重新调整人手，一月一换，让他们能够完成补给，还能够跟人交流片刻，不用忍受孤独。

　　雁门外，没了周边部落的强袭，狼牙的围攻不再强势，数月未来骚扰。可越是这样，老三觉得越是不安。

　　像是站在冰面上，巡回的逆戟鲸没露头，躲在什么地方，准备冲破冰面，叫你落在水里，无处躲藏，吃干抹净。

　　顾严一个人站在城墙上的时候，总会觉得光很刺眼。特别是春天的太阳，清晨的光叫人没法睁开眼，还晒着脸，闭着眼都能感受阳光灼热的温度。

　　他转头去看了看燕老三，后者只是望着一望无际的冰雪平原，不做声，没言语，光照进他眼里，透出淡淡的辉光，他手里的陌刀是沾了血的，没擦干净，在铺满全身的光芒里显得陈旧，暖阳将他周身寒气逼出来，顾严感觉自己身边站的人，像是修罗地界的使者。

　　最近的燕老三沉默的多了，顾严不敢去问，只是每天跟着他站岗换防，有任何事情，都去帮着燕老三。

　　他以为是赶走卿哥没有人陪在老三身边，所以老三便没了可以吐露心声的人。

　　燕玉在女卫营任职后就很少来过了，崔应轩因为要跟着李无衣返回潼关，年前就跟燕玉到了别。

　　两人站在雁门关城门底下，整装好的天策府骑兵已收拾妥当，燕玉检查着崔应轩的包裹，崔应轩看着她明明已经清点过，又翻出来重新装一遍。

　　他知道她舍不得。

　　“点的怎么样，都收拾好了吧？”崔应轩走到燕玉背后问道。

　　燕玉一愣，连忙把东西都给他放好，又把自己偷偷准备的包裹放进去，才红着眼转过身，扯着笑说道：

　　“嗯，都备好了。你记得路上多加小心，还有上次的冻伤记得擦药，我给你备了两月的，若是不够，药方也给你抄了一份带在身上，你随时能去药铺抓药……哦对了，还有……”

　　没等燕玉说完，崔应轩就将她抱在怀里，听见她小声哭了几句，就把自己给推开。

　　“雁门女子，流血流汗不流泪！”

　　“顾好自己。”崔应轩说道。

　　燕玉擦掉脸上的泪水，抓着崔应轩的领子，凑近他吻了上去。

　　太阳才漫过云，一队人马离开了雁门关。

　　早饭发了两个馒头一碗稀粥，顾严先跑去帮还没换防的老三拿了俩最大的，粥是没法带了，他干脆三下五除二把自己的那个吃完，再把粥倒进嘴里，又叼着一个跑去城墙上找老三。

　　“哟，顾严，又给老三带饭啊！”

　　换防下来的先锋营的人瞧见他，打了声招呼。

　　“是啊，燕哥还没下来吧？”顾严问道。

　　“没呢，还搁那守着。今天又有馒头吗，看着还行啊！”

　　“是啊赶紧去，哎对了还有点粥呢，吃饱啊！”

　　太阳从云里露出模样，顾严嫌刺眼，拿着馒头的手遮着眼睛，继续往上走。

　　他心想，今儿这太阳可太刺眼了。

　　可刚看到城墙上的人露了个头，还没张嘴喊，顾严手里的馒头就掉了地。

　　无数箭雨，倾泻而下。

　　“有敌袭！！！！！”

　　瞭望台的人刚刚看清箭矢的方向，还未吹响号角，就被乱箭穿心，挣扎了两下，死在塔上。

　　光和箭夹杂在一起，霎时穿进耸立的雁门关，炮火此刻伴随投石车的石块中朝着城墙迎面撞击，炸开火花。

　　巨大的爆炸地动山摇，雪花崩塌，倾泻而下，露出山体，山石滚落，砸在枯瘦的树干，断成两节。

　　顾严被这几轮爆炸振的跌坐在地上，又一轮箭雨在炮火的重压下掩护而来，一瞬间黑云压城城欲摧，浓烟瞬间冲上天空，遮蔽太阳。

　　顾严还没站起身，身边已经有人顶着盾冲上了城墙。他被人拉了一把，低头看了一眼掉在地上的馒头，想要去捡，又一轮爆炸袭来，震感强烈，他没有捂住耳朵，只觉震耳欲聋，脑袋像杏仁在晃。

　　“报！！！关外狼牙进犯！！！”

　　“报！！！！西侧烽火台被炸毁！！！”

　　“报，前线营地被攻破！！！！”

　　“报！！！！！东侧有大量狼牙进攻！！！”

　　“报！！狼牙的投石车正在猛攻东门！！”

　　“报！！！前线队伍……无一生还！！！！”

　　……

　　长孙忘情听着一个又一个传达消息的士兵面色土灰，身上沾着血，不知道是谁的，背后的旗帜都碎了，她下达坚守的指令被他们带回去，没过多久又是阵亡的消息送进来。

　　火光映照着天，血色遍地，顾严拿着陌刀冲上了城墙，看到老三和众多将士抵挡箭矢的袭击，而炮火并未中断，伴随一波又一波灼烧的火石袭来，石头砸在山上未撞碎雁门关的城墙，碎片飞了上来，擦破城墙上的血肉之躯。

　　“燕哥！！！”

　　顾严喊着，但声音被淹没在爆炸声里，他举着盾躲过碎石的爆炸，冲上去抓住老三握刀的手，对方一回头，才看到顾严的脸，紧绷的脸有了些神色。

　　“顾严，前面怎么样？”

　　燕老三平静了一些，脸上都是燃烧爆炸后扬起的灰铺在脸上，但他神色坚定，面不改色，让顾严在慌乱中镇定了下来。

　　“还不清楚，但这么突然的袭击肯定被动，我来的时候看到先锋营的人先上去了，申屠统领已经率领飞羽营来增援了！”

　　老三望着城门外早已变成废墟的营地，赴死的将士们深陷其中，拼杀的声音随冷风吹进耳朵里。二人瞧着这战事对结果已心知肚明，顾严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燕哥，朝廷会来救咱们吗？”

　　顾严转头问去，他看着老三眼里的光辉在这冰天雪地里染成了血红。

　　“去长安请救兵？！这是什么狗屁办法！”

　　宋森雪拔高了音量，惹得燕忆眉和长孙忘情同时抬眼瞧去。

　　“不能这样等，一等再等，等狼牙援军一到，就没有喘息的机会。”

　　风夜北对李复提出来的建议立刻反驳，他并非不相信他的话，只是当下面对突然的袭击，就要即刻撤回太原驻兵，属实让人觉得是意料之外。

　　这提议让好脾气的宋森雪来了气。自己营的弟兄还在前线生死未卜，上了一波又一波，又要把太原的人叫回来，各个都是爹娘生下来的孩子，叫他们上去送命，气的他一拳打在盾上，不理会王不空等人的劝说，拂手气汹汹走了出去。

　　“统领，此时狼牙已经在关外聚集，人数至多，雁门关兵力尚未整顿，贸然进攻，只会折损耗尽。”

　　长孙忘情盯着沙盘，片刻的瞬息万变，决策失误，只会将将士们的性命白白搭进去。

　　“是否可以向朝中请求增援？”

　　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底下此起彼伏，传来各种声音。

　　“年前朝中就有杨国忠参政之事议论纷纷，现下，皇帝那有那闲工夫腾出精力管雁北的烂摊子。”

　　“你们是忘了薛统领怎么死的？还敢让朝廷管我们的事！”

　　“大唐对咱们苍云怎么样，皆是有目共睹，此刻抵御狼牙我们为他们卖命，皇帝老儿不知道躲在哪个老鼠洞里声色犬马，我们凭什么替他守这雁门关？！”

　　“就是！！”

　　……

　　“都住口！”

　　长孙忘情一拳打在沙盘上，吓的一干人即刻停了下来，闭上了嘴默不作声，方才乌压压一片的议论也被制止。

　　“燕忆眉，你派两个小队从东径关出发，去打探清楚狼牙的情况，摸清他们有多少人，行径路线，包括统帅是谁。”

　　“是。”燕忆眉听罢，瞧了瞧李复，恶狠狠剜了他一眼，转身就走了出去。

　　“来人，告诉宋森雪，叫先锋营退守回雁门关，不要恋战。另外，让飞羽营拨两匹马去太原，叫他们严防死守，严查入关人员！”

　　“是！”

　　得令的将士退下去，苍云堡立刻又变成严阵以待的模样。

　　“若是谁再多费口舌，尽管来与我争论！”

　　长孙忘情此话一出，再无任何人有异议。

　　风夜北打开手中的扇子扇着风，站在一旁的王不空看着他似笑非笑的模样，只低头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或许是有人通风报信，也或许是雁门关早就进了贼。长孙忘情的命令下达不足一个时辰，炮火竟慢慢停了下来，随后狼牙的部队退回了关外。

　　老三和顾严站在破损的城墙上，炮火燃烧带来的浓烟还未散去，望着投石车缓缓离开视线，二人对视了一眼，良久相顾无言。

　　“燕哥，你是怕卿哥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死亡，才叫他走的吗？”

　　老三打量了顾严一眼，看着他稚嫩的模样，想起来这个孩子过了年也才刚满十七。

　　“不，小顾。”老三摇了摇头，说道。

　　“人生的死亡不止这一种，他要面对的事情，跟战场上的生死离别，一样可怕。”

　　顾严没说话，本还在思索片刻，又觉得自己想不明白，索性不再纠缠。

　　“我是不懂那些书上的东西，但这样文邹邹的话，像是长歌门来的大夫说出来的。”

　　“你或许有机会能跟他们去江南。”

　　顾严来了兴趣，追问道：“燕哥，江南到底是什么样的？”

　　话音刚落，就听见不远处城墙边又传来一声叫喊。

　　“这里有人受伤了！！”

　　听见动静，二人瞧了一眼，是之前一起去东径关换防的先锋营的人，便准备前去帮忙。

　　顾严跑得快，看见担架要把人抬下去，他快步上去，刚要走上前去扶担架，发现叫喊的人突然坐起了身。

　　嗯？

　　他不是受伤了吗？

　　“你们都去死吧！！！！！”

　　坐在担架上的人突然将怀里的火药点燃，短小的引线迅速燃烧，不给人做出反应，霎时迸发出巨大的爆炸。

　　顾严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只手扯着领子拽了回去，跌在地上。

　　砰！！！！！！！

　　火光冲天，如此剧烈的爆炸，让雁门关都晃了晃，火药炸碎了天，火焰瞬间吞噬地面，席卷整个城墙。

　　顾严坐在地上捂住耳朵，如此静距离的爆炸让他瞬间耳鸣，他努力瞪大眼睛，张开嘴，只见一只玄铁盾挡在自己面前，甚至被融化了半边，可想而知，如果自己刚刚冲了上去，是不是就变成了碎片。

　　他像是想起来什么，又立刻趴了起来，挥开烟雾，在爆炸和烈焰里愣了下来。

　　燕老三方才将他拉开的瞬间，被爆炸产生的冲击撞了出去，他离得近，撞在了墙上，半身被火烧的黢黑，另一只手被炸的血肉模糊，满脸血迹，半天没有动弹。

　　顾严愣在原地，等有人比他先冲了上去，他才反应过来。

　　“燕哥！！！！！！！”

　　啪！

　　长安城，杜家。

　　卿哥手里的茶盏落在的地上，碎成了瓷片，侍女瞧见，连忙去跪着收拾。

　　他却转过头望着门外，一阵劲风吹进来，吹落了院子里的玉兰，满天花瓣，仿佛下了一场雨，在告慰不做美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