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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江州(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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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东的茶馆死了好多人,据说是传闻中的那个堕仙葛寻杀的,人们添油加醋,奔走相告,一夜之间,江州城无人不晓。
不过葛寻毫不在意这些,也没工夫为自己正名。
葛寻下凡本是为重走寻道之路,可现下,他另有件要紧事要做。此次到江州,葛寻是来找自己另一半勘罪的。
勘罪原本是双锏,在他被贬黜神职那天遗失了一把。葛寻不是没想过用认主契来找,可不知为何,那一把和他联系似乎被切断了。现下一身的法力被封了个结实,葛寻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大海捞针。
他一连找了几月,直到听说有人冒充他的名号,拿着很像勘罪的法器到处作恶,这才追着踪迹到江州来。可才到江州,线索就断了。
为了尽快找到那贼人,葛寻打算在城中暂住。
***
掌柜的还以为又是无客上门,一听葛寻要住店,脸上的笑都快堆不下了。
“得嘞,咱家的上房都空着呢,客官里面儿请?”
说完,朝葛寻摊开一只手。
葛寻没看他,径直往里走,没走出两步,又被掌柜拦住了去路。
“怎么?”葛寻看着他。
“这位客官,您还没...”掌柜伸出手指,在葛寻面前搓了搓。
葛寻仍然没动。
掌柜见葛寻没有掏钱的意思,便迅速变了脸。
“不打算给钱?”
掌柜的上下打量着葛寻,见他一身破衣烂衫,腰间还带着兵器,便更加笃定自己的想法。
“逃兵是吧?你别以为带着家伙事儿我就怕你!要想住店,银子一分都不能少!”
葛寻烦得要命。他着急收回勘罪,一路上风餐露宿,一刻不停,现如今叫他到哪里寻银子来?可此处人员来往最多,若是不能住在这里,想要寻找线索,恐怕还要多些周折。
于是,他强压着气,说道:“可否先让我住下,待我赚得了钱,再来结账。”
“赊账?你想得美!”
掌柜一听,眉毛都竖起来了。
“你当这银子是那么好赚的吗?!今日你若是住下了,回头又迟迟拿不来银子,我难不成还要让你这儿赖一辈子吗?”
说到这儿,他又往下一瞟,盯上了葛寻腰间装着勘罪的布套。
“不过,我看你这法器倒是还值二两银子…”
掌柜的心念一转,对葛寻说道:“不如你把这玩意儿抵给我,我就勉强让你住两天…”
他一边说,手一边就伸向了勘罪。可还不等他摸到,他的手就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震开了。
“对不住。”葛寻动都没动,“勘罪它不喜欢被别人碰。”
“呦,我还当你是逃兵,原来是个道士啊!”
掌柜的狞笑道∶“道士又如何?你以为你会点儿戏法儿,我就拿你没招儿了吗?来人!”
后厨里跟着窜出几个人来,他们个个都带着法器,显然也都是修道之人。
“像你这样,仗着会些术法就白吃白喝的人,我见多了!”掌柜的指着葛寻说道,“今日,你要么交钱,要么,就把你的法器拿来抵债!”
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掌柜的一声令下,那几人便全向葛寻攻去。
葛寻见商量不行,便想全收拾了了事,也抬手摸上了锏套。可就在他即将动手时,忽然又有人走进店来。
“大白天的,作何火气这样大?”
来人是个有些佝偻的老人。
“方才,老朽在门外多少也听了一些。”他声音沙哑,说话间拿出个钱袋子,“诸位莫再动怒,不过是些银子,老朽替这位小友出了就是。”
一听有人给银子,掌柜一伙人立刻就收了神通。
葛寻循声回头看去。
那老人蓬头垢面,拄着一根破木棍,身着一件暗红的斗篷,斗篷陈旧,上面金纹已经掉的差不多了,他的斗篷下似乎藏了很多法器,行走间叮当作响。
葛寻忽而似乎感应到什么,便顺着斗篷的缝隙看过去。可他没找到自己要找的,却看见了一双鹿一般滴溜圆儿的黑眼睛。
那斗篷下面不止有法器,还躲着个孩子。
***
那老道不仅替葛寻给了银子,还让小二端了些酒菜上来,邀请葛寻与他共饮。
葛寻有想试探他的意思,于是没推辞。不过葛寻不饮酒,只肯喝茶,老道也不介意,掀了斗篷让那孩子走开,自己则直接坐在了葛寻的旁边。
“小友这是云游至此?一路可还顺利?”
葛寻端着茶杯,像没听着似的。
那老道没得到回答也不恼,自顾自接着说了下去:
“现在不比从前,世道不好。老朽犹记年幼时,虽也有天灾人祸,偶见邪祟作乱,却都成不了气候,不久便能平息。可如今却是天地皆非——朝堂动荡,百姓困苦,四方危机四伏,妖邪肆虐横行。不知小友……可也有这般感受?”
“我有同感如何,没有同感,又如何?”
葛寻抬眼,从茶杯的边沿看着他。
“更何况你我素昧平生,你又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哈哈哈!”那老道一愣,接着大笑起来,“我不过是一见道友,便觉得十分亲近,想和道友说说话罢了。更何况,你我同为除奸惩恶之人,聊这些不正是应景?”
“惩恶除奸...”葛寻仔细嚼着着四个字,点头,“不错,这的确是我愿。”
“天下有能之人,谁不以惩恶除奸为己愿!”那老道说到这里,变得很激动,“不然眼看着百姓深陷水火,自己却高居莲台,独善其身,那岂非浪费了抱负和一身的本领?”
说到这儿,他竟拭起泪来:“只可惜老朽年事已高,修为也久不突破。哪怕老朽已多方求索,但时至今日,若想再求突破,终究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修行之事,自有定数。”葛寻不咸不淡地说道。
“是啊...”那老道叹息一声,“有时候,老朽也会想起年少的光景。年轻时纵情山水,不觉得时光飞逝不可回转,直到如今才开始后悔。若是当初不虚度光阴,何至于现在垂垂老矣,却无所作为。”
如今正是农时,街上闲人不多,两人坐在客栈正对街的桌子旁,许久才能看见有人经过这里。葛寻品着手里那杯陈茶,听见那老道呓语一般念叨着:
“这段时间,老朽时常会想,如果能像其他同门那样,在云游时碰上些机缘,或许...”
“将希望只寄托于机缘,这不可取。”
葛寻搁下茶杯,正色道:“修行问道,唯有脚踏实地。”
那老道擦泪的手一顿,再放下时,又是刚才的气定神闲,点头笑道:
“是,是这样。是老朽糊涂了...”
那老道带来的小孩儿一直蹲在不远处。他见葛寻一直喝着茶水,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赶紧凑上前来,捧起桌上的酒坛子,要给那老道倒酒。老道见小孩儿过来,似是有些不耐,挥袖让他走开,自己把酒坛拿了过来。
“这位是?”
“嗯?”老道回答道,“这是在途中碰见的孩子,老朽见他可怜,便收了当徒弟养着。”
“人老了,有个孩子在身边陪着,路上也能少些寂寞。”
他冲那孩子招招手。
“狗儿,过来拜见道长。”
那个叫狗儿的小孩儿闻言,立刻整了整衣服,朝葛寻作揖。
“不说他了。”
那老道拿起酒坛给自己倒上了一碗:
“我与道友一见如故,便多嘴问一句。道友年经有为,本该多去些需要除祟地方历练历练,江州一无妖邪鬼怪,二无福地洞天,道友为何偏偏来了这里?”
“你呢?”葛寻不答反问,“江州也没有你要的机缘,你又为何来了江州?”
“小友这性子真是...”
那老道毫不在意葛寻的冒犯,笑着说道,“此处的确没有老朽要的机缘。”
“告诉小友也无妨。老朽来江州,是为了找一样东西,只要有了这东西,便能略略弥补老朽的遗憾。”
那老道说完,起身给葛寻续了杯茶,又问道:“小友现在可以说了吗?”
葛寻没接那杯茶。他端坐在凳子上,不加掩饰地盯着老道的眼睛。
“你说你是为了找一样东西,真巧,我也是。”
葛寻说道。
“我此次来江州,也是为了找一样东西。”
“如此,你我便是有缘了。”老道笑着回答他。
话说到这儿,葛寻便不想再谈。他起身欲走,又被老道叫住。
“小友若是无事,可否帮老朽一个忙?”
葛寻回头。那老道站起来,叫来了一旁的狗儿。
“今日一见,老朽便觉与小友颇为投缘,本应好好与小友烹茶深谈,可惜眼下,老朽有要事要做,不仅喝不了茶,还得将狗儿托付于你。”
老道摸着狗儿的发顶。
“狗儿年幼,老朽实在是不放心他一个人。小友若是帮了我此回,既解了老朽之忧,又还了老朽的人情,岂不正好?”
闻言,葛寻这才认真打量起那孩子。
狗儿个头不高,看着也很瘦,一身赭色的短袍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仿佛是刚从谁那儿抢来的,蒿草似的头发在脑后梳成一团,只有脸还算得体,只是未免太胆小了一点,只是被葛寻看了一眼,便隐隐哆嗦起来。葛寻将这孩子上下扫视了一遍,便觉得这孩子与其说是这老道的徒弟,不如说是这老道刚在街边随便捡来的流浪儿。
虽然看着胆怯,但应该不会太难带。
葛寻的视线在老道和狗儿之间游移了几回,最终颔首。
“如此甚好,我不喜欢欠别人的。”
“那便先谢过小友。”老道拱手说道。
***
虽说是应下了,可葛寻其实从来没带过孩子。
那老道很忙,可葛寻也有正事要做。见狗儿不需有人照顾,心智也正常,便在他身上留了道神识,并告诉狗儿,只要不出客栈,就没人能伤得到他。
可狗儿就是不干。
狗儿人如其名,简直像只离不得人的小狗,每天一睁眼,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葛寻。葛寻不胜其烦,可无论是将其困在客栈,或是瞬间移形匿迹,那孩子总能凭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执拗,逼着自己找到葛寻,或是逼葛寻到他身边。
看着身旁这个亦步亦趋,恨不得直接把他俩缝在一块儿的狗儿,葛寻终强压打孩子的冲动,问他:“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狗儿不明白,小声问道。
为了盯葛寻,这几日狗儿连睡觉都睡不踏实,更别提吃喝了,原本就瘦小的身形,如今更是伶仃,双颊也凹陷下去,只剩一双眼睛突兀地挂在脸上,若是路再不平些,那对招子都能直接从脸上掉下去。
“我告诉过你,我在你身上留了神识,如果你有危险,我会第一时间救你,所以你只要老老实实待在房里就好,可你为什么还是非要跟着我?”
葛寻看着他,有些无奈:“你师父让我保证你的安全,可你却一直在给我添乱。”
“那...那是因为你答应了我师父,不要让我一个人...”狗儿有些胆怯地说道,“你说会救我,可万一你在离我很远的地方,没法立刻赶过来呢?”
“不会的。”葛寻摇头,“我不会答应我做不到的事情。”
见葛寻这样说,小狗儿点点头,脚下慢了几步,却仍是远远的坠在葛寻的身后。
葛寻又走了一段,见他仍是跟着,不由得心中烦躁。
“别跟着我了。”
他停下脚步,再次回头对狗儿说道:“你若是不信,我们便来试验一番。”
狗儿怯怯地看着他。葛寻环顾四周,随便指了个什么方向,对狗儿说道:
“你现在顺着这个方向走,想在哪儿转弯就在哪里转弯,想走多快就走多块,一直走,不要停。等到走不动时,你再叫我,看我能不能立刻出现在你面前。”
说完,也不等狗儿回话,葛寻便一个转身消失在面前。
***
葛寻顺着街道,挨家挨户的探查。
这几日,他一直在回想见到老道师徒那天的事,那一日,他分明感受到一丝勘罪的气息,可转瞬间那气息又不见了。葛寻疑心那老道,却没有证据,况且那时人又多,他其实也没办法确定那丝气息是出自何处。
江州城里,各色修士和凡人鱼龙混杂,窃锏之人若是有心隐藏,凭自己现在的法力,一时半刻还真确定不了是谁。葛寻整理了下心绪,正要接着再查,忽而心念一动,暗道不妙。
不好,那小孩儿出事儿了!
***
狗儿眼看着葛寻在眼前没了踪影,茫然地追出去几步,又站在那儿愣了一会儿。
“好快,我明明连眼睛都没眨...”
他在周围找了一圈,确认了自己真的再次跟丢了葛寻,心里边儿便又开始慌。
他其实是相信葛寻说的话的,毕竟上次他刚在房中晕倒,就立刻被那人发现了,再加上就连师父都对他都是一副客气且戒备的样子。但同时他也清楚,这个人这样厉害,那他想要甩开自己,简直轻而易举。所以,为了不跟丢那个人,他也只能绞尽脑汁,竭尽全力。
可他还是跟丢了,还是如此轻易的。
“师父就不应该把这件事交给我...”狗儿忍不住开始咬指甲,“我又不会法术...师父都不肯教我...”
他不知道为什么师父要自己缠着这个人,他只记得那天晚上,师父破天荒给他买了肉脯,他好久没吃到过荤腥了。
——好狗儿,师父养了你这么多年,今天师父要托你办一件小事,你若做的好,师父就还给你肉脯吃...
——你若是不做,为师从此刻起便不要你了!
“我连小事都做不好...”
想到葛寻刚跟他说的话,小狗儿便朝着那个方向慢腾腾地走去。
走得快还是走得慢,又有什么区别?反正那个人会不会来找自己,还不是要看他愿不愿意,就像他刚和自己说的,他只保证过自己不会有危险,所以只要自己是安全的,他就没有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必要。
说不定这次也是,说什么试验一番,他若真不打算出现,自己又能耐他何?
——可若是自己真的有危险呢?
街上的嘈杂喧闹恍若潮水般退去,浑浑噩噩间,狗儿发现自己正站在河边。雨水刚过,天气还很凉,微风一吹,河面上摇摇晃晃地倒影出他的身影。狗儿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心里倏地冒出个念头。
一定得想个办法!让那个看起来很厉害的道人能一直待在自己身边!只有这样,才能完成师父交给他的任务,才能不被师父丢掉!!
打定主意,对着那深不见底的河水,狗儿深吸一口气,趁着身边无人注意,一个猛子就扎了进去!
“扑通!”
落水声惊动了岸边的行人,立刻有人聚集过来,向周围喊道:
“快救命啊,这儿有个小孩儿跳河啦!!!”
后来又有谁说了什么,狗儿都只能隐约听到。
刺骨的河水让他在跳下去的一瞬间便没了顶,不管做了多少的心理准备,在此刻都没了意义,巨大的水压让狗儿感到无法抑制的恐慌,他下意识地想要叫人,一张嘴,水却先灌了进来。
“快救人啊,他没力气了!”
无形的水像沉重的镣铐,不容置喙地将狗儿往河底下拽,一切声音都像隔着一道墙,狗儿什么都听不清了。
救我!!
不是说会来救我?我还不想死!
狗儿想呼救,可他张张嘴,却只能无助地吐出一串气泡。
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之前,狗儿感到一只手突然抓住了自己的衣襟,他挣扎着回握过去,摸到一条消瘦冷硬的小臂,紧接着便听到比河水还要冰凉的声音。
“你还真是,让我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