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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第 7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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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请季的忙碌像一层厚重的纱,笼罩在谢言周身,也无形中隔开了他与过往世界的联系。他不再参与任何非必要的校园活动,放学后便消失无踪,连午餐也常常独自在图书馆或空教室解决。关于他准备出国的风声,最初只是在小范围内隐约流传,但很快,随着他频繁请假前往领事馆、公证处,以及偶尔被同学瞥见的、摊开在桌面的英文申请材料,这个消息逐渐变得确凿起来。
林海涛、简嘉恒和张磊他们是最先察觉到不对劲的。他们试图在课间或午餐时凑近谢言,想要问个究竟,但谢言周身那股愈发浓重的疏离感,让他们每每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看起来更瘦了,脸色总是带着倦怠的苍白,偶尔抬眼时,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仿佛所有的情绪和温度都已被抽空。他们不敢贸然触碰那显而易见的脆弱和拒人千里。
他们自然也想到了宋翊。可宋翊那边的情况,同样不容乐观。自从那日公园不欢而散后,宋翊似乎彻底将自己冰封了起来。他依旧上学,打球,但眼神里的光芒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漠然和压抑的沉寂。
他不再参与大家的插科打诨,对任何关于谢言的话题都报以冰冷的沉默或直接的回避。陈奕曾私下小心翼翼地试探过一两次,换来的是宋翊骤然阴沉的脸色和“别再提他”的警告。朋友们于是心照不宣地,在宋翊面前绝口不提谢言的名字,更遑论那个敏感的“出国”话题。他们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既为谢言的骤然疏远和可能离开而焦虑,又为宋翊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揪心,最终只能选择暂时性的集体沉默,天真地期望时间能淡化一切,或者至少,等一个更合适的时机。
于是,一个微妙而残酷的信息差形成了。谢言在沉默中紧锣密鼓地推进着他的“逃离”计划,而宋翊,则被隔绝在这片沉默的围墙之外,独自在由愤怒、伤心和不解构筑的迷宫里打转。他隐约感觉到周围气氛的异样,朋友们偶尔闪烁的言辞和避而不谈的眼神,都像细小的毛刺,扎在他本已高度敏感的神经上。但他将其归咎于自己和谢言分手带来的尴尬,归咎于朋友们不知如何是好。他绝没有想到,那个曾让他痛彻心扉的人,正在谋划一场真正意义上的、远隔重洋的消失。
谢言的申请进展出乎意料地顺利。顶尖大学的录取通知接踵而至,父亲和爷爷对此极为满意。家宴上虚伪的应酬、闪烁的赞誉,都让谢言感到加倍的窒息和疲惫。他像个精致的提线木偶,配合着完成所有的仪式,内心却是一片荒芜的雪原。唯一让他感受到一丝真实暖意的,是母亲无言的担忧和包容的陪伴,以及颜昕昕那个简短却实在的祝福电话。至于那个他真正想告别、或者说,不知该如何告别的人,被他刻意地、也或许是被一种怯懦驱使着,推向了感知范围的最边缘。
他不再去可能遇见宋翊的地方,绕开所有熟悉的路径。他把自己埋进繁琐的行前准备中:体检、签证、订购机票、联系住宿、打包行李……每一件具体而琐碎的事务,都像一块砖,垒砌在他与过往之间那堵越筑越高的墙上。
属于宋翊的物品,被他一件件仔细收好,封进箱子,推进储物间的角落。每放进去一件,心口的空洞就仿佛扩大一分,但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继续。这是他选择的路,他必须亲手埋葬过去,哪怕埋葬的过程如同凌迟。
出发的日子定在冬末一个阴沉的早晨。前一天,谢言回学校办理最后的离校手续。走在已然陌生的校园里,看着那些曾无比熟悉的景物,他心中并无多少离愁别绪,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抽离感。经过体育馆时,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掠过后面那条僻静的小路。但他没有停留,径直走向教务处。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低头匆匆走过体育馆侧面时,二楼敞开的窗户后,一个刚结束训练、正倚在窗边喝水的身影,目光无意中扫过楼下,恰好捕捉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侧影。
宋翊握着水瓶的手猛地收紧,塑料瓶发出轻微的嘎吱声。他盯着那个清瘦挺拔、却仿佛笼罩在一层无形隔膜中的背影,直到它消失在行政楼的拐角。心脏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蛰了一下,泛起一阵尖锐而短暂的刺痛,随即又被更深的冰冷和自嘲覆盖。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拧上瓶盖,转身走回更衣室,将那股莫名的烦闷和不安粗暴地压回心底。不过是个路人,他想,一个已经与自己无关的、路人。
回到家,母亲已经做好了最后一顿晚饭。气氛沉默而滞重。饭后,谢言最后一次检查行李和证件。他拿起手机,屏幕上是班级群零星的消息,和朋友们私发的、带着试探和祝福的语句。他迟疑了许久,点开了那个置顶的聊天窗口。空白的页面,只有他很久以前发出的那句“对不起”,孤零零地悬挂在顶端,下面是一片望不到底的虚无。
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微微颤抖。有许多话,在胸膛里翻腾冲撞,最终却都化为无力的泡沫。道歉?告别?解释?似乎都失去了意义,也显得无比虚伪和残忍。他最终只是退出了界面,关闭了手机。
这一夜,他意料之中地失眠了。黑暗中,往事如潮水般涌来,带着鲜明的温度和痛感,几乎将他淹没。他睁着眼睛,直到窗外的天色由浓黑转为沉郁的灰蓝。
去机场的路上,母亲握着他的手,一路无言。车窗外的城市在冬日的晨雾中显得朦胧而遥远,如同他此刻对未来的感知。办理登机手续,托运行李,一切按部就班,像一个设定好的程序。站在安检口前,母亲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紧紧抱住他,千叮万嘱。谢言用力回抱母亲,感受着这份最后的、坚实的温暖。
“妈,我会好好的。”他在母亲耳边低声保证,更像是在对自己说。
松开怀抱,他拉起随身行李箱,转身,汇入安检的人流。没有回头,没有再张望。他怕哪怕多看一眼,都会瓦解掉此刻支撑着他的、近乎麻木的决绝。
他不知道,也不会知道,在他通过安检后不久,机场高速上,一辆出租车正载着一个心神不宁的少年,朝着机场方向疾驰。宋翊一夜难眠,清晨被一种莫名焦躁的情绪驱使着,鬼使神差地拦了车,直奔机场。他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确认?阻拦?还是仅仅……再看一眼?一路上,他紧抿着唇,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心跳快得异常。
然而,城市的早高峰和一段意外的拥堵,拖延了时间。当他终于冲进机场出发大厅,焦急的目光在熙攘的人群中搜寻时,那个他潜意识里想要寻找的身影,早已通过了安检,消失在登机口的深处。
宋翊茫然地站在空旷而喧嚣的大厅中央,耳边是各种语言的广播和嘈杂的人声,眼前是匆匆而过的陌生面孔。他像是一头闯入陌生丛林迷失方向的幼兽,徒劳地转着圈,胸口那阵莫名的空落和恐慌感越来越强烈。他冲到国际出发的安检口附近,踮起脚张望,却只看到排成长龙的队伍和缓缓闭合的安检门。
他颓然地放下手臂,一种迟来的、巨大的荒谬感和被愚弄的愤怒席卷了他。他到底在干什么?像个傻子一样追到这里来?谢言也许根本就没打算今天走,或者,去了别的城市?又或者……这一切,只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闹剧?
他站在那里,直到双腿发僵,才缓缓转身,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来时那股莫名的驱动力已经消散,只剩下更深的疲惫和一种冰冷的、空洞的茫然。他没有得到任何答案,只是印证了自己的可笑和……那依旧无法摆脱的、该死的在意。
与此同时,飞越重洋的航班上,谢言靠在舷窗边,望着窗外无边无际的、棉花糖般的云海。引擎的轰鸣声单调而持续,机舱内光线昏暗,大部分旅客都在沉睡或安静地看书。他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闭上了眼睛。
再见了,南城。
再见了,所有爱过的、伤过的过往。
再见了,……宋翊。
他希望他永远不要知道他离开的具体时间,不要来送别。这样的不告而别,或许是对彼此最后的、笨拙的仁慈。他不知道的是,一场阴差阳错的“送行”已然发生,只是隔着人海与时差,彼此都未曾察觉。
飞机穿透云层,朝着大洋彼岸那个未知的国度,义无反顾地飞去。而在地面,那个被留下的少年,正独自咀嚼着莫名的失落和愈发深重的迷雾,走回他那间愈发显得清冷空洞的公寓。
两条线,在短暂的激烈交集后,终于被命运的大手强行扯开,朝着截然相反的方向,延伸向浩瀚时空的两端。一个带着秘密和伤痕远走高飞,另一个被困在迷雾里,连告别的对象都已模糊不清。
渐远的,不仅是地理的航迹,更是两颗曾经紧密依偎、如今却隔着整个太平洋般广阔沉默的心。
波士顿的冬天,以一种与南城截然不同的、干燥而冷冽的姿态迎接了谢言。空气里是陌生的气息,街道是陌生的布局,面孔是陌生的种族,连天空的颜色,都仿佛比记忆中的要更加高远和湛蓝——当他有心情抬头看的时候。
最初的时光被各种琐碎而必要的事务填满:入住临时公寓,购置基本生活用品,办理学校注册,参加新生 orientation,熟悉校园环境……忙碌像一剂强效的麻醉药,暂时麻痹了那无时无刻不在隐隐作痛的神经。他强迫自己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精确地完成每一项任务,用理性的规划和对陌生环境的新奇感(哪怕是极其微弱的),来对抗那些总在深夜伺机而动的负面情绪和纷至沓来的回忆。
新的学校坐落在查尔斯河畔,古老的红砖建筑上爬满了常春藤,学术氛围浓厚而肃穆。同学们来自世界各地,个个聪明而富有竞争力。
谢言很快发现,在这里,他不再是那个需要被特殊关照的、有着复杂背景和情绪的“顾凌轩”或“谢言”,而仅仅是一个学术潜力不错的国际生“Yan Xie”。某种程度上,这是一种解脱。他可以将全部精力投入到课程和研究中,在物理学的公式、定理和实验数据里,寻找一种纯粹的、可以暂时忘却自我的专注。
他选择了课程负荷最重的方向,用高强度的学习填满每一天。图书馆成了他最常待的地方,从清晨开馆到深夜闭馆。他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开厚重的教材和写满公式的笔记本,窗外是异国四季分明的景色变换:从冬日的枯枝积雪,到初春枝头绽开的嫩芽。时光在笔尖和书页间悄然流逝。
李医生的远程视频咨询仍在定期进行。屏幕那端,医生温和地询问他的适应情况、睡眠和情绪状态。谢言总是回答得很简短:“还好。”“在适应。”“学习有点忙。”他很少主动提及具体的困难或感受,更多时候是倾听医生给出的应对压力和思乡情绪的建议。药按时吃着,情绪没有大的起伏,但也失去了明显的波澜。像一潭被精心控制住水位的死水,不起涟漪,也映不出多少天光。
母亲几乎每天都会发信息或打来简短的视频电话,确认他的平安。谢言会汇报一些学业上的进展,展示一下整洁的公寓,偶尔提及尝试了某家不错的咖啡馆。他总是表现得冷静、克制,甚至带着一点刻意营造的“我很好”的轻松。只有挂断电话后,长时间对着窗外异国夜景发呆时,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寂寥才会悄然浮现。
他几乎切断了与国内旧日圈子的主动联系。班级群设置了免打扰,朋友们发来的问候信息,他往往隔很久才简单回复一句“谢谢,一切都好”。
他知道这是一种逃避,但他需要这堵墙。任何来自过去的讯息,都可能成为撬动他内心堤坝的裂缝。他害怕听到那个名字,害怕知晓任何与他相关的消息,无论是好是坏。
然而,切断联系并不意味着遗忘。夜深人静时,失眠依然如影随形。冰冷的公寓里,暖气发出细微的嗡嗡声,窗外是陌生的寂静。那些他试图埋葬的记忆,总是不请自来。宋翊灿烂的笑脸,生气时拧起的眉头,打球时挥洒的汗水,拥抱时炙热的体温,还有最后分别时那冰冷绝望的眼神和那句“顾少爷”……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如昨,带着鲜明的感官印记,反复灼烧着他本就脆弱的神经。
他开始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有时梦回南城的那个小家,宋翊在厨房里忙碌,回头对他笑:“言言,吃饭了。”有时梦见他们还在学校,宋翊抱着篮球在走廊里喊他一起去操场。
更多的,是梦见那个黄昏的公园,宋翊决绝离去的背影,无论他在梦里如何呼喊,那个背影都从不回头,最终消失在浓重的暮色里。然后他便会惊醒,浑身冷汗,在异国凌晨的黑暗中,听着自己过快的心跳声,感到一种灭顶的孤独和恐慌。
他知道自己并没有真正“好起来”。抑郁症像一头潜伏在深海里的怪兽,暂时被忙碌和距离压制,但并未离开。它只是换了一种更隐蔽的方式存在:持续的低落情绪,对任何事情都难以产生真正的兴趣和愉悦感,睡眠障碍,以及一种深刻的、与世界隔着一层毛玻璃般的疏离感。学习成了他唯一的支点和逃避的洞穴,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住它,用优异的成绩和教授的认可,来勉强维系一点点摇摇欲坠的自我价值感。
偶尔,在极度疲惫或情绪低落的瞬间,他会无意识地摩挲着挂在颈间、隐藏在衣领下的那枚星形吊坠。冰凉的蓝宝石贴着皮肤,仿佛残留着另一个时空的温度。这是他从南城带来的、唯一与宋翊有直接关联的物件。
他没有扔掉,也没有时常拿出来看,只是让它安静地贴在心口的位置,像一个沉默的、带着痛楚的纪念,也像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时刻提醒着他失去的是什么。
他尝试过参加一两次学校国际生社团的活动,但那种热闹和喧哗让他更加不适,仿佛自己是个误入他人宴会的幽灵。
他也试过去健身房,用身体的疲惫来换取短暂的睡眠,但收效甚微。大多数时候,他选择独处。一个人在河边散步,一个人去超市采购,一个人坐在咖啡馆的角落看书。
孤独成了他最熟悉的伴侣,冰冷,沉重,却也带着一种扭曲的安全感——至少,不会再伤害任何人,也不会再被任何人伤害。
春假的时候,母亲曾提议过来看他,被他以“学业繁忙,还要准备一个重要的项目”为由婉拒了。
他害怕母亲看到自己真实的生活状态,害怕那双关切的眼睛会洞察他努力维持的平静表象下的裂痕。他宁愿让她在遥远的电话那头,相信她的儿子正在异国他乡健康、积极、顺利地成长着。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
波士顿的春天来了又走,查尔斯河畔的树木郁郁葱葱,夏天的暑热开始渗透进古老的砖墙。
谢言的成绩单上满是A,教授对他赞赏有加,甚至暗示可以提前参与一些研究项目。在所有人看来,他都是一个成功适应、前途无量的优秀学生。
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个深夜独自面对的四壁,每次从关于过去的噩梦中惊醒的冷汗,每次摩挲颈间吊坠时心底翻涌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酸楚和悔恨,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另一个故事。
他在这片新大陆上,努力建造着一个符合期望的、光鲜亮丽的外壳。而内里,那个名叫谢言的少年,依然被困在南城那个冬天的寒风里,困在那场无望的爱恋和亲手造成的分离中,从未真正离开。
他飞越了千山万水,却未曾逃离梦魇半分。地理上的遥远,并未带来心灵上的解脱,只是让那份孤独和疼痛,变得更加清晰和无处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