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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议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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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声由远及近,在梁府门口猛地停下。裴挚翻身下马,玄色朝服上还沾着风尘,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一眼扫过门口的混乱场面,目光在石榴艳丽的裙摆上狠狠剜了一下,随即转向摇摇欲坠的梁与雯,语气稍缓:“七妹妹,快扶你姐姐进屋休息,这里交给我处理。”
梁又晴虽满心愤懑,却也知道此刻不是逞强的时候。她担忧地看了梁与雯一眼,见姐姐眼神空洞、浑身发颤,连忙搀扶着她往府内走。路过裴挚身边时,她刻意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警告:“裴少卿,你最好给我阿姐一个交代。”
裴挚没理会她,径直走到石榴面前,强压着怒火,声音冷得像冰:“跟我来。”
他转身走进旁边的僻静巷口,石榴撇了撇嘴,虽有不甘,却还是跺了跺脚跟了上去。梁又晴安置好姐姐,终究放心不下,悄悄绕到巷口拐角处,屏息听着里面的动静。
“你闹够了没有?”裴挚的怒喝声传来,“谁让你跑到丞相府来的?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为什么不能来?”石榴的声音带着委屈和不甘,“你说过会给我名分的,可现在呢?我只能躲在挽月楼里,像个见不得人的影子!我不甘心!”
“名分?”裴挚冷笑一声,语气里满是嘲讽,“石榴,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当初我收留你,不过是一时兴起,你真以为我会休与雯,娶你这个舞楼娘子?”
巷口的梁又晴听到这话,气得浑身发抖,没想到裴挚竟是如此凉薄之人。
石榴似乎也被这话刺痛了,声音带上了哭腔:“一时兴起?那你平日里对我的那些温存,全都是假的吗?你说过会对我好的!”
“够了!”裴挚厉声打断她,“我警告你,立刻离开这里,不准再找梁府任何人的麻烦。若是再闹下去,影响了我的名誉,让丞相知道了此事,我的前途就全毁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赤裸裸的威胁,“你以为我倒台了,你能有什么好下场?我裴挚能给你的,也能随时收回来。识相的,就乖乖回去,以后安分守己,我还能每月给你些银两,保你衣食无忧。”
巷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石榴压抑的啜泣声。梁又晴紧紧攥着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她知道,石榴终究是屈服了。
片刻后,石榴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传来:“我知道了,我这就走。”
脚步声响起,石榴低着头从巷子里走出来,路过梁又晴藏身的拐角时,狠狠瞪了她一眼,随即快步离去。
裴挚随后走出巷子,整理了一下衣襟,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温文尔雅,仿佛刚才的怒喝从未发生过。他看向巷口的梁又晴,淡淡开口:“此事已了,你也不必再揪着不放。为了与雯,也为了梁家的颜面,不该说的话,我劝你最好烂在肚子里。”
梁又晴看着他虚伪的嘴脸,只觉得一阵恶心。她没有说话,转身快步走进府内,只留下裴挚站在原地,眼神阴鸷地望着她的背影。
屋内,梁与雯正蜷缩在榻上,双目无神地望着天花板。梁又晴走到她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心中满是酸楚与无力。这场风波看似平息,可姐姐心中的伤口,又该如何愈合?
裴挚推门而入时,梁与雯正背对着他坐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上的雕花,发梢垂落的碎发遮住了侧脸,看不清神情,只那微微紧绷的肩线,泄露了她未平的心绪。
屋内的铜炉燃着清淡的檀香,却驱不散空气中凝滞的沉默。裴挚放轻脚步走近,宽大的袖摆扫过地面,带起一阵细微的风。他在她身后站定,声音放得极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与雯,我来给你一个解释了。”
梁与雯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未散的沙哑。
裴挚叹了口气,在她身边的梨花木椅上坐下,目光落在她交握的手上,那双手纤细白皙,此刻却攥得指节微微泛白。“方才的事情,让你受委屈了。”他伸手,想去覆住她的手,却被她微微侧身避开。
裴挚的手僵在半空,随即收回,语气愈发温和:“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换作是我,也会生气。但石榴她……也是个可怜人。”
梁与雯终于转过头,眼底带着未干的水汽,眉梢微蹙:“可怜?她身上穿的可不比我差吧?可怜吗?”
“你听我慢慢说。”裴挚放缓了语速,目光悠远,像是透过窗棂,看到了许久之前的光景,“石榴本不叫石榴,她原是江南苏家的小姐,苏晚卿。苏家在江南曾是书香世家,祖上出过探花郎,家底殷实,她自小也是被捧在掌心里长大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输名门闺秀。”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可三年前,苏家卷入一场科场舞弊案,虽然后来查清是被人陷害,但家产已被查抄,父亲不堪受辱,郁郁而终,母亲也一病不起。她从云端跌落泥沼,为了给母亲治病,才辗转来到京城,隐姓埋名,进了挽月楼当舞姬。”
梁与雯的眼神微微动了动,紧绷的嘴角似乎松动了些。
“我第一次见她,是在挽月楼的一场宴会上。她跳了一支《广陵散》,舞姿清冷,眼底藏着化不开的愁绪,全然不似楼里其他女子那般逢迎。后来我得知了她的身世,便多了几分恻隐之心,偶尔会接济她一些银两,也会提醒她在楼里凡事小心,莫要委屈了自己。”裴挚的声音里满是唏嘘,“我只当她是需要帮扶的故人之女,从未有过其他心思,却没想到,我的这份关照,竟让她误会了。”
他看向梁与雯,眼神真挚而坦荡:“今日她那般做,许是一时糊涂,把我的怜悯当成了情意。我已经跟她说得很清楚了,我心中只有你,自始至终,从未变过。我也警告了她,日后莫要再做出这般越界的事,免得大家难堪。”
梁与雯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浅影。她沉默了许久,才轻声问道:“她说的那些话,你都没有放在心上,对吗?”
“自然没有。”裴挚立刻接过话头,语气斩钉截铁,“在我心里,谁也比不上你。那些无稽之谈,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臆想,我怎会当真?”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她的肌肤微凉,他用掌心的温度细细暖着,“与雯,别生气了,好不好?是我考虑不周,没有及时跟你说清楚这些事,才让你胡思乱想。你若还不解气,便打我骂我都好,只求你别再不理我。”
梁与雯抬眸看他,他的眼底满是焦急与疼惜,那模样不似作伪。她心中的郁结,在他温柔的话语和坦诚的解释中,渐渐消散了大半。她轻轻挣了挣手腕,却没挣开,便任由他握着,声音轻得像羽毛:“我没有想打你骂你,只是……只是听到她说她是你心上人,我心里不舒服。”
“我知道,我知道。”裴挚连忙点头,顺势将她揽入怀中,动作轻柔得仿佛怕碰碎了她,“是我不好,以后我一定注意,不再给别人任何误会的机会,也不再让你受半点委屈。”
他低头,在她的发顶印下一个轻柔的吻,“天色不早了,挽月楼终究不是久留之地,跟我回裴府,好不好?府里的厨子炖了你爱吃的冰糖雪梨羹,回去正好能喝上热的。”
梁与雯靠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心中最后一丝阴霾也烟消云散。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软糯的鼻音:“好。”
裴挚心中一喜,收紧了揽着她的手臂,低头在她耳边柔声道:“那我们现在就走,好不好?”
梁与雯“嗯”了一声,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起身向外走去。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两人相握的手上,温柔而绵长。门外的风依旧微凉,但此刻,彼此掌心的温度,却足以抵御所有的寒意。
檐角的铜铃在微风中轻响,日子如指尖流过的沙,平淡得近乎沉寂。这几日,梁与雯总觉裴挚归府时眉宇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凝重,褪去朝服的指尖偶尔会带着未散的墨香,却再无往日闲时与她闲话朝堂趣闻的雅致。
她虽不问政事,却也能从府中下人低声的议论与来往官员家眷的神色中,窥得一丝风雨欲来的端倪。
朝堂之上,早已不复往日的平静。裴挚以大理寺少卿之职,连日来破获三桩悬案——先是厘清了漕运贪腐案的来龙去脉,揪出了盘踞多年的利益集团;再是平反了青州冤案,为十余名蒙冤者洗刷清白;
紧接着又挫败了一场意图谋害宗室的阴谋。桩桩件件,皆是棘手难办的大案,裴挚却处置得干净利落,既彰显了大理寺的公正严明,又为朝廷肃清了不少积弊。
圣心大悦,虽未直接晋升裴挚官职,却赏赐了无数珍宝古玩,更在朝会上数次点名嘉奖,称其“有古之良吏之风”。
裴挚得宠,连带其妻梁与雯的父家——梁家,也愈发风光。梁复礼身为当朝丞相,本就深得皇帝信任,早年在稳固朝局、推行新政上颇有建树。皇帝对梁家的看重,向来是朝野皆知的事。只是此前,为了平衡各方势力,皇帝虽倚重梁复礼,却刻意减少了对梁家的明面赏赐,以免引起其他大臣的不满。
可即便如此,梁复礼手握相权,总揽朝政,朝堂上半数官员或多或少都与梁家有牵连,这般权势,早已让不少人眼红。如今裴挚势头正盛,翁婿二人一内一外,权势交织,那些本就心怀不满的大臣,终于按捺不住了。
最先发难的是御史台的右御史大夫,此人素来与梁家政见不合,一直暗中寻找机会。他联合了几位同样对梁家心存芥蒂的官员,开始抱团取暖,暗中搜集梁复礼的“罪证”。
梁复礼身居相位多年,掌理天下政务,琐事繁多,难免有疏漏之处。往日里,这些小错在皇帝的宽容与梁家的权势下,皆可一笑而过。可如今,有心人刻意放大,便成了扳倒他的利器。
先是有人上书弹劾梁复礼“滥用职权,破格提拔亲信”,所指之事,不过是半年前梁复礼举荐了一位颇有才干却出身寒微的县令入中枢任职,这本是为国选材,却被曲解为培植私党。
紧接着,又有官员弹劾他“治家不严,纵容族中子弟仗势欺人”,实则只是梁家一个远房侄子在酒楼与人争执,推搡间碰倒了对方的酒坛,却被添油加醋说成了“横行霸道,欺压百姓”。
最致命的一击,来自一份关于江南盐铁司的弹劾奏折。江南盐铁司是朝廷重要的财税来源,梁复礼上月巡查时,因急于赶回京城处理突发政务,未及仔细核查盐铁司的账目,仅在奏折上批了“已知悉,着令后续核查”的字样。
如今,这份奏折被翻了出来,弹劾者声称梁复礼“玩忽职守,放任盐铁司贪腐,致国库亏损”,虽无确凿证据,却字字诛心。
皇帝虽仍有偏袒梁家之心,可众怒难犯,接连不断的弹劾奏折堆在御案上,若再不处置,恐动摇朝局稳定。
无奈之下,皇帝只得下旨,令大理寺彻查此事,同时暂时收回了梁复礼的部分兵权,改由兵部尚书暂代。
一夜之间,梁家的风光便淡了大半。往日里门庭若市的丞相府,如今变得门可罗雀,前来拜访的官员寥寥无几。梁复礼连日被召入宫中问话,回府时总是面色疲惫,眉头紧锁。府内的下人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行事愈发小心翼翼,连走路都放轻了脚步。
梁与雯得知消息时,正在窗前修剪花枝。手中的剪刀“咔哒”一声,剪断了一支盛放的月季,花瓣落在地上,平添了几分萧瑟。她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空,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阵不安——这场风波,不知何时才能平息,而裴挚,又会被卷入何等境地。
暮色四合,丞相府的书房里燃着一盏孤灯,灯影摇曳,将梁复礼与柳氏的身影拉得颀长。往日里气派非凡的书房,此刻竟透着几分萧索,案头堆积的奏折被随手推在一旁,取而代之的是几卷写满人名的名册,纸页边缘已被反复摩挲得发毛。
柳氏端起桌上的冷茶,抿了一口,指尖微微发颤:“老爷,这几日朝堂上的风声愈发紧了,连带着府里的境况也一日不如一日。昨日我让管家去采买些上好的绸缎,竟被告知不少商铺都怕与咱们梁家扯上关系,婉言拒绝了。”她的声音里满是焦虑,眼眶微微泛红,“再这么下去,咱们梁家……”
梁复礼重重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连日来的弹劾与皇帝的冷遇,早已磨平了他往日的意气风发,鬓角的白发似乎都添了几缕。“我何尝不知。”他沉声道,目光落在名册上,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如今朝中那些人虎视眈眈,就等着看咱们梁家倒台。仅凭裴挚在大理寺周旋,终究是势单力薄。想要稳住丞相府的局面,必须寻得一个强有力的外援。”
柳氏的心猛地一沉,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嘴唇嗫嚅着:“老爷,你是想……给娐娐选一门亲事?”
梁复礼缓缓点头,眼神复杂:“娐娐是咱们的嫡女,身份尊贵,若是能嫁得一门好亲事,有了夫家的扶持,丞相府的根基才能稳固。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柳氏沉默了,她抬手抚了抚鬓边的珠钗,眼底满是不舍:“娐娐自小娇生惯养,我何曾舍得让她受这般委屈。可如今……”她话未说完,便已红了眼眶,“只是,娐娐若是知道了,怕是会伤心吧。”
此时,书房外的回廊上,梁又晴正提着一盏灯笼,脚步轻缓地走过。方才父母的对话,一字不落地飘进了她的耳朵里,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狠狠刺进了她的心里。
她停下脚步,指尖死死攥着灯笼的提绳,指节泛白。灯笼里的烛火晃动,映得她脸色苍白,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她自小便是丞相府的掌上明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身边的人无不是捧着护着,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会成为家族稳固地位的棋子。
一股委屈与不甘涌上心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却倔强地忍着没有落下。她转身,默默走回自己的院落,将自己关在闺房里。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她精心绣制的鸳鸯帕上,那曾是她对未来婚事的美好憧憬,如今却显得格外讽刺。
她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铜镜里自己姣好的容颜,心中百转千回。是啊,她是梁家的嫡女,自出生那日起,便肩负着家族的荣辱兴衰。享受了十多余年的荣华富贵,如今家族陷入低谷,她又怎能置身事外?这份责任,本就是她与生俱来的使命。
她深吸一口气,拭去眼角的湿意,眼神渐渐变得坚定起来——若是能为家族出一份力,哪怕是牺牲自己的婚事,她也认了。
而书房里的商议仍在继续。梁复礼细细翻阅着名册,眉头紧锁,神色愈发凝重。“这些日子,我让管家暗中物色了不少青年才俊,要么是家世不够显赫,起不到助力;要么是品行不端,配不上娐娐。
他将名册扔在桌上,语气中带着几分烦躁,“我虽急于让晴儿嫁出去,为家族寻得靠山,但晴儿是我疼了十多年的女儿,绝不能让她随便嫁个人,受半分委屈。”
柳氏连忙附和:“老爷说得是,娐娐的婚事,绝不能草率。咱们宁可多等些时日,也一定要为她寻一个良人。”
梁复礼沉默片刻,忽然开口:“要说这京城里,最能为咱们梁家提供助力,且品行、家世都配得上娐娐的,唯有晋贤王。”
柳氏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晋贤王殿下身份尊贵,手握兵权,且素来与陛下亲近,若是娐娐能嫁给他,咱们梁家的局面定然能立刻扭转。只是……”她犹豫着,“往日里,以你的身份向陛下开口求亲,定然十拿九稳。可如今咱们梁家正处于低谷,陛下对咱们的态度又不明朗,这时候开口,怕是……”
梁复礼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他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语气中满是无奈:“我自然知道。可除此之外,再无更合适的人选。”他顿了顿,眼神中闪过一丝挣扎,“再等等吧,等朝堂上的风声稍缓,我再寻个合适的时机,向陛下提及此事。无论如何,我都要为娐娐谋一个最好的归宿,也为咱们梁家谋一条生路。”
灯影下,夫妻二人相对无言,空气中弥漫着沉重的气息。而闺房里的梁又晴,早已擦干了眼泪,正亲手将那方绣着鸳鸯的手帕叠好,收进了梳妆盒的最深处。她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如何,只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婚事,早已不再仅仅关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