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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我可以试试 ...

  •   江凡这辈子,很少感受过如此直接、毫无保留的热情。

      李阳阳左一句“别客气”,右一句“没关系”,连哄带劝地把还有些发懵的江凡拐到了餐桌前。等他反应过来时,手里已经被塞好了碗筷,面前堆满了色泽诱人的菜肴。

      李阳阳和张垒自然看不见顾影,也注意不到江凡身旁那张空椅子被悄无声息地拉开,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身影落座,正单手掩着唇,肩膀微微耸动,显然在努力憋笑。

      “不许笑。”江凡趁对面夫妇不注意,几乎是磨着牙根,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好好好,不笑。”顾影放下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但眼底闪烁的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

      “吃呀!别愣着!尝尝我这糖醋大鲤!”李阳阳热情地夹了一大块鱼肉,不由分说地放进江凡碗里,那熟稔亲切的态度,仿佛江凡不是今晚才认识的邻居,而是好久没见的弟弟。

      “谢……谢谢阳姐……”江凡有些手足无措,脸上的笑容僵硬得几乎挂不住,筷子都不知道该先伸向哪盘菜。

      “噗——”旁边传来一声极轻的,没能完全憋住的气音。

      江凡额角青筋一跳。

      暖黄的灯光从头顶洒下,将小小的餐桌笼罩在温馨的光晕里。张垒正笨拙而仔细地给妻子盛汤,嘴里念叨着“老婆多喝点,补身体”。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夫妻间自然的拌嘴说笑,电视里综艺节目作为背景的热闹声响……所有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透过江凡左耳的助听器传来,带着一种略微失真的、却无比鲜活的喧嚣。

      这是一种他早已陌生,甚至有些畏惧的“家”的味道。是热闹,生命力,像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涌向他冰封已久的世界,让他既本能地想要靠近汲取到片刻的温暖,却又因这种温暖而感到无所适从。

      握着筷子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

      “哎,看你年纪不大啊?”李阳阳摆摆手,开玩笑地说,“看着跟刚上大学似的。”

      “我二十五了。”江凡老实回答。

      李阳阳明显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他:“二十五?真没看出来!我还以为你顶多高中刚毕业呢……这皮肤状态……还有这张脸……”

      江凡更尴尬了,小声辩解:“我看起来……有那么小吗?”

      “有啊!”李阳阳叹了口气,带着点自嘲的羡慕,“真会保养……你看我,明明才三十二,都说女人三十一枝花,我现在感觉自己都快凋谢成干花了……”

      “胡扯!”张垒立刻大声反驳,放下汤勺,一脸严肃地看向妻子,“我老婆全天下最美!永远十八岁!来,多喝点这个排骨汤,我炖了一下午,可鲜了!”

      “哎呀,知道啦知道啦。”李阳阳被逗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喝了一口汤,满足地喟叹,“真好喝!明天还想喝!”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张垒拍着胸脯保证,脸上满是宠溺。

      江凡在一旁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只是埋头吃饭。不管碗里是什么菜,喜欢的不喜欢的,他都往嘴里送。

      “你吃慢点……”顾影的声音贴着耳畔响起,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心疼的担忧。

      “哎,我说,小凡啊,”张垒忽然又开口,粗糙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耳朵,好奇地问,“你这一直戴着个‘耳机’是干啥?听歌?”

      “张垒!”李阳阳立刻瞪了丈夫一眼,转回头对江凡露出歉意的笑容,“你别理他,他这人说话直,没坏心眼,就是不过脑子。”

      “没事。”江凡放下碗筷,几乎是下意识地,他侧过头,看向了顾影的方向。

      让他怔住的是,顾影也正在看他。不是平时那种带着戏谑或调侃的眼神,而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复杂的凝视。那里面有疼惜,有怒意未消的余烬,有看不透的复杂,还有一种……仿佛要将他此刻所有强装的平静都看穿的专注。

      是心疼吗?还是别的什么……更沉重的东西……?

      “是助听器。”江凡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比想象中平静,“左耳听力不太好,老毛病了。”

      “哦哦,这样啊。”张磊恍然,点点头,没再多问助听器的事,转而眉头又皱了起来,“那今晚来找你麻烦那小子,到底是谁啊?看着就流里流气,不像个好东西。”

      江凡感到顾影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骤然变得沉甸甸的,带着无形的压力。

      “一个……以前的初中同学。”江凡垂下眼帘,盯着碗里剩下一半的米饭,“有些……旧怨。”

      他省略了与毕常乐的过往。但有些话语,像生了锈却依旧锋利的钉子,这么多年过去,仍然深深扎在记忆的某处,偶尔触碰,依旧隐隐作痛。

      “他是不是……欺负过你?”李阳阳的声音放得很柔,带着女性特有的敏锐和关怀。

      江凡沉默了几秒。饭桌上温暖的光,对面夫妇关切的眼神,身侧顾影无声却坚定的存在……这一切构成了一种奇特的、让人卸下心防的氛围。

      “……他说了一些难听的话。”他终于开口,声音很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久远的故事,“很难听。关于我,也……关于我的家人。”

      “然后,他推了我一把。我从楼梯上滚了下去……醒来后,左耳朵就这样了。”

      简短的几句话,勾勒出一个少年时代残酷的缩影。

      饭桌上出现了短暂的寂静。张垒猛地攥紧了拳头,额角青筋跳动,嘴唇动了动,似乎想破口大骂,但看了眼妻子微微摇头的眼神,又强行把到了嘴边的脏话咽了回去,只是从鼻腔里重重地“哼”出一口气,带着压抑的怒火。

      “那他现在还来找你……”李阳阳眉头紧蹙,语气里满是厌恶和不解,“想干什么?赔礼道歉?我看可不像。”

      江凡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没什么温度、近乎嘲讽的弧度。

      “让我签一份‘谅解书’。他和他的父亲需要这个。”他说得轻描淡写,“他父亲要晋升了,不能出现任何污点。”

      “狗日的玩意儿!”张垒终于没忍住,一拳轻砸在桌上,震得碗碟轻响,“仗着家里有点势力,无法无天了还!小凡,你别怕,下次他再来,你吱声,看我不……”

      “张垒!”李阳阳提高声音打断他,眼神带着责备,随即又放柔语气,生硬但努力地将话题转向了别处。

      当意外得知眼前这个安静得有些过分的年轻人,竟然就是“Dreamer”时,李阳阳惊喜地低呼一声,连忙跑去书房找自己买的实体书来求签名。

      饭桌上的气氛因这个意外发现而重新活络起来,签名,聊书,聊创作。但江凡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侧顾影的沉默,比之前更加浓重。那道目光不再是复杂的凝视,而像是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在他皮肤上烙下印记的专注,里面翻涌着他看不懂的激烈情绪。

      直到告辞离开,重新站在自家冰冷空旷的门廊前,声控灯熄灭,彻底的黑暗吞噬过来。身后邻居家门缝里溢出的隐约的笑语声被厚重的门板隔绝,仿佛两个世界。江凡背靠着冰凉坚硬的自家防盗门,闭了闭眼,将那份过于慷慨却令他无措的温暖关在身后,也将自己重新关回熟悉的孤寂里。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发出清晰的“咔哒”声。他推开门,屋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零星的路灯光芒渗入,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没有开灯,借着这点微弱的光亮,江凡径直朝浴室走去。

      他只想用热水冲掉一身疲惫和那种挥之不去的、来自过去的阴冷感。

      然而,一道身影挡在了浴室门前。

      顾影站在那里,没有说话。昏暗的光线里,只能看清他挺拔的轮廓和那双在黑暗中依旧亮得惊人的眼睛。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江凡,目光沉静,却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执拗的力量。

      “让开,”江凡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比预想中更加干涩疲惫,“我要洗澡。”

      “不让。”顾影的回答简短,没有任何犹豫,也没有平日的戏谑。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寂静的房间里,能听到楼上电视隐约传来的综艺笑声,那热闹的声音反而更衬得这一方空间的死寂,静得让人心慌,静得仿佛能听到彼此并不存在的呼吸声。

      “你到底想干什么?”江凡终于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被疲惫和混乱情绪耗尽的无力感。

      “在楼梯上,”顾影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到了什么,又像在小心翼翼地触碰一道陈年的、鲜血淋漓的伤疤,“他到底……对你说了什么?”

      那个“什么”,他问得异常清晰,异常执着。

      “……和你无关。”江凡几乎是本能地抗拒,侧过脸,想要绕过他。

      “有关!”

      顾影猛地向前一步,瞬间拉近的距离让江凡甚至能感受到那股不属于活人、却异常真实的“存在感”带来的压迫,以及一丝冰冷的、属于亡者的气息。他的声音不再压低,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脆弱的激动和执拗:

      “江凡,你所有的事都和我有关!从我能触碰到你的那一刻开始……你的一切,喜怒哀乐,过去未来,都与我有关!”

      他深吸一口气,咬了咬牙。

      “别总用‘和你无关’这四个字把我推开……我会当真的。我也会……很难过的。”

      声音到最后,甚至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像紧绷到极致的弦。

      “你不能……不能总是这样,一句话就把我所有的对你的念想和靠近,都变成一个的笑话……”

      江凡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黑暗中,他看不清顾影脸上此刻究竟是怎样的表情,是愤怒,是悲伤,还是别的什么。但那些话语里的重量,那些毫不掩饰的、近乎剖白的情感,如同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寂静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漫长,更加难熬。

      许久,许久。久到江凡以为自己的心脏都要在这片死寂中停止跳动时,他听到自己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在黑暗中断断续续地响起:

      “他说……我是故意勾引他,不知廉耻,活该被教训……”

      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冰冷的弧度,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你信吗?”

      “我勾引的他。”

      问题抛出的瞬间,江凡甚至有些后悔。他为什么要问?期待什么答案?证明什么?

      顾影没有立刻回答。

      黑暗中,时间仿佛被拉长、扭曲。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在缓缓流逝。江凡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耳膜里奔流的嗡鸣。

      然后,他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带着轻柔却不容拒绝的力道,轻轻拂过他的头顶,顺着发丝滑到后颈,短暂地停留。那动作里没有情欲,只有无尽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怜惜和一种深沉的理解。

      “我只信你。”

      顾影的声音响起,低沉,平稳,没有丝毫犹豫。

      只有四个字。

      却像最坚硬的磐石,稳稳地接住了他从高处坠落的、布满裂痕的灵魂。

      那些年没几个人人相信江凡,毕常乐的人缘很好,他们宁愿相信是江凡挑衅了这个无辜的公子哥才自食恶果。

      那道拦在浴室门前的身影,无声地移开了。

      江凡几乎是仓促地、带着一种落荒而逃的狼狈,擦过顾影的肩,闪身进了浴室,反手关上门,落锁。背靠着冰凉的门板,他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撞击着胸腔。

      他打开花洒,温热的水流劈头盖脸地浇下来,水汽瞬间弥漫。在水流的掩护下,他才允许自己身体的颤抖泄露出来。

      不是冷,是某种坚固了许久的、用来抵御全世界的东西,在那个“我只信你”的瞬间,轰然崩塌了一角。

      等他收拾好,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浴室时,顾影已经靠在了卧室的门框边,姿势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有什么东西,确实不一样了。空气里残留着某种刚刚被激烈情绪冲刷过的痕迹,以及一种新的、小心翼翼的平静。

      江凡爬上床,把自己裹进被子,像一只受到惊吓后本能缩回巢里的雏鸟,背对着门的方向,床边塌了下去,他知道是顾影。

      江凡本以为对方会像往常一样,说些不着调的、试图缓和气氛的话,或者干脆安静地待着。

      然而,他听到顾影轻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卧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温柔。

      “江凡,我从来没奢望过……你会喜欢上我这样的人……或者说,我这样的‘存在’。”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更轻了些,却字字清晰,钻进江凡的耳朵。

      “我只是希望……你不要那么讨厌我。不要总想着把我推开,让我消失。”

      “至少……试着接受我的存在。哪怕只是习惯,只要是抗拒就可以。”

      “毕竟……”

      他的尾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勇气:

      “我那么喜欢你。喜欢得……好像快要疯掉了,就这么死掉,灰飞烟灭也挺好。”

      被子下,江凡的手指猛地抽了一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黑暗中,他睁着眼,眼前却只有一片虚无。

      过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夜色浓稠得化不开,久到顾影以为,被子中的人不会再说话时,他才听见一丝轻微的的声音。

      “顾影,我不是gay……”

      这句话,像是在提醒对方,更像是在提醒自己,划下一道摇摇欲坠的界限。

      黑暗中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低笑。

      “我知道。”顾影的声音平静而温和,没有失望,也没有逼迫,“我从来没有希望,或者要求你和我一样。”

      他的回答让江凡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瞬,但随即,更深的不安和茫然涌了上来。顾影的喜欢,他自己的混乱……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将他再次吞噬时,江凡的声音,再次微弱地响起,这是他自己都没想到会说出的话。这一次,带着更多的犹豫,更多的迷茫,却也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破罐子破摔般的尝试。

      “但是……”

      他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

      “我……可以试试。”

      “和你……在一起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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