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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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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三日,昭宁公主开府。
一大清早,两位公主的銮驾便出了宫,一队前往公主府,一队则驶向了郑府。
温酒和薛思靖早已在公主府上忙碌开了,见了李鹭引,双双上前行礼恭贺。
“行啦,咱们之间还说这些做什么?”李鹭引今日的衣着华贵非常,眉间饰以金箔,尤其高髻中的那顶金银珠花冠,更是惹人注目。
“小薛大人,”一名宫人上前,“陛下和娘娘给的赏赐还未登记入库,您看是先搬去别院,还是现在就记上?”
薛思靖见几个内侍正从马车下搬运箱子,冲二人摆摆手,便跟着那宫人出门去了。
“殿下,水榭已布置好了,请前往一观。”温酒和李鹭引则穿过长廊,跟随管事入内。
“独孤兄妹昨日传信来,二人已改沿水路南下。哥哥也派了人一路随行保护,请殿下放心。”
端午之后,萧芃的人查到千彩阁正在秘密打造一顶符合贵妃服制的花钗冠,那钗冠以金片为座,金丝为枝,花、叶、蕊则以丹石拼就。
据说花冠共九树,上百颗丹石盈盈相簇,何等流光溢彩,何等耀眼夺目,自然不必提。
若贵妃在两日后的千秋宴上佩戴这样的宝冠出席,京中贵女岂能不争相效仿?
届时,饰品的价格水涨船高,郑党不仅能赚个盆满钵满,还能将手中那些积压着的丹石销个干干净净。
只是,计划既已侦破,李鹭引岂会袖手旁观?
自然是要先下手为强。
*
因夏日炎热,李鹭引于府中设夜宴,夕阳尚未西斜,宾客们已纷至沓来。
宫墙之内无小事,京中凡消息灵通些的家族,想必都已知晓前些日子她与李犀月看中同一女官的事。
偏偏乐之是中书令的独女,而父皇对李犀月一向有求必应,这一回却破天荒没有应允她的要求。
即使这并非真相又如何?在外人眼中看来,事实似乎如此。
更何况,如今朝中党派已然泾渭分明,父皇为三皇子找的老师却是温氏门生,前日一纸调令传出京城,老狐狸们哪里还坐得住?纷纷派来女眷上门。
几位贵妇人甫一踏入水榭,目光便被一众年轻女郎簇拥在中心的公主引去了。
只见几名侍女围在李鹭引身侧,手中执几盏琉璃灯,不知在照看着什么,引起女孩们阵阵惊呼。
“这是怎么了?”
显国公夫人与薛家是姻亲关系,来得早一些,见众人面露疑惑,微微一笑:“她们这是在看殿下的头面呢,方才不知谁说昭宁殿下的头面在发亮,一群人呼啦啦就围过去了。”
就在这时,一个七八岁的年轻女孩拉着姐姐从人群中退出来,跑到她身边撒娇道:“娘!我也想要一支殿下花冠上那样的宝石。”
“又说胡话,”显国公夫人伸出手,轻轻戳了戳女儿的额头,好气又好笑,“殿下的头面,自然是御赐之物,你与其来求我,不如好好读书,将来阳平公主选女官,也给咱们家挣个功名回来。”
“……”听见“读书”二字,年轻小女孩的脸顿时拉了下来。
郭令仪见状,终于忍不住笑了,替妹妹解释道:“母亲,妹妹说的是乐之赠给昭宁殿下的乔迁礼,并非御赐之物。据说是京城前几日来了一队做玉石生意的凉州商户,乐之和她们买了些黄色的丹石,用以装饰钗冠。”
“何为丹石?”人群之中,有人问道。
“丹石是产自甪丹的宝石,玲珑剔透,灯下观之能流转出七色彩光。此物以赤色为上品,甪丹使臣曾作贡品献与陛下。”
众人随着她的话语望去,果然,随着侍女们手中琉璃灯不断转动,公主发间的那顶花冠中也星星点点地闪烁起来。
再细细一瞧,只见那花冠的台座上几十多金银花枝,当中高低错落着以金丝支撑的萤火虫,那些萤火虫的尾部皆缀着丹石,翅膀以薄丝织就,其中可盛香料,难怪女孩们不住称赞。
“哎呀,这样巧的东西,难为你们家姑娘琢磨出来。”人群中,一位与卢雪垠交好的夫人推一推她的胳膊,笑道。
“只是这东西虽然巧,做成萤火虫,是否有些不雅啊?”
这话说得几分突兀,众人望去,不禁失笑:原来是上巳节前才进京的那位。
偏巧当日与她呛声的那一位,即康乐大长公主的女儿,先帝亲封的宜兴郡主,今日同样也在场。
宜兴郡主说话一向心直口快,闻言忍不住道:“这位夫人,怎么又是你?莫非你连‘轻罗小扇扑流萤’这一句也不曾听过吗?夏夜里,戴着这样一顶花冠,应称之雅极才是!”
“殿下方才也念了诗,说温姐姐是以这顶花冠规劝她来着。”显国公夫人的小女儿郭令绮平日是最爱仗义执言的,听了此话,也忙跟着分辩一二。
不曾想,宜兴郡主却来了兴致,调转枪头问道:“哦?什么诗?”
“呃……您还是去问我姐姐吧!”这倒是触到了她的短板,郭令绮忙将姐姐一推,缩着脖子躲进母亲怀里去了。
郭令仪忍不住瞪了妹妹一眼,只恨自己不早早离开,眼下她倒成说书的了!
只是十几双眼睛盯着,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解答:“回郡主,殿下念的是白乐天的‘草萤有耀终非火,荷露虽团岂是珠’[1]二句。”
宜兴郡主饱读诗书,顿时了然,忍不住抚掌笑道:“我还当你们方才拿着灯看花冠是为比俏,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众人的神色也讳莫如深起来。
此诗的下一句,“不取燔柴兼照乘,可怜光彩亦何殊”[1],正是劝诫他人明辨真相的诗句。
前些时日,光华公主无端看中温酒,京中难免有人猜疑温家是否要倒戈向大皇子一派,这姑娘偏偏用珠宝做成萤虫的亮光,分明是感激昭宁辨别是非,表明忠心了。
大人们心思各异,气氛一时冷下,郭令绮顿时大感无聊,四下观望起来。
公主府引了活水,隔着一池新荷,她远远地看见对岸同样灯火通明,三五个人的身影半掩在一丛青碧的修竹前,来回走动,心中十分好奇,忍不住问道:“那边是在搭戏台子吗?”
侍女立于冰前,轻摇扇柄,将凉风送入席间,见郭令绮相问,便笑:“殿下说今日想邀几位同窗夜钓,鱼台前几日才移栽了一批竹子,要拢成竹坞。小温大人赶制了图纸,今日请工匠前来相谈,已忙了一日呢。”
另一边,李鹭引端坐上首,口中仍和同窗们讨论着应如何买入丹石,又应如何设计簪钗的花样,却已将席间的动态尽收眼底。
这时,一个小丫头疾步而入,凑在南星耳畔说了几句。
很快,南星便上前来报:“殿下,光华殿下的马车已驶入坊间了。”
李鹭引端起面前茶盏,唇畔牵起一抹笑来。
既然他们今日争着抢着上门来打探宫中动向,她何不送上现成的戏台子,让主角亲自演给大家看呢?
也好叫这些人知道,自己的“东风”也不是轻易借得的。
“贵客来了,让人给乐之传个话,请她前去接引吧。”
*
公主府前,一辆马车缓缓停下。
孟绾撩开马车的帘子,小心翼翼地四下张望片刻,长舒出一口气,跳下马车。
侍女似乎对她的神神叨叨习以为常,听得一声“走了!”,训练有素地指挥起仆从拿上贺礼。
孟绾疾步而入,只听后院借风送来丝竹声声,而正堂内灯火通明,薛思靖正站在案前,身后跟着几个管事,个个手中抱着本账簿,笔走龙蛇。
迎来送往之间,她尚有余力一一清点贺礼,虽忙得不可开交,笑容却越发明朗。
“怀卿!”孟绾上前寒暄,“还不曾恭贺薛大人就职。”
“我就是个管家的,还称不上什么大人不大人的。”薛思靖便笑,又示意侍从接过礼单,分门别类地记在不同的簿子上。
“做管家也是有学问的,譬如……”孟绾正说着,一回头,却眼尖地瞥见门外的侍卫正在疏散开道,忙止住话头,“怀卿,我们一会再叙吧。”
“诶,”薛思靖大为不解,将笔一放,拽住她的袖子,“你慌什么?好歹再陪我说一两句话再进去。”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孟绾正色道,“实话告诉你吧,我父亲昨夜夜观天象,道是两星相冲,连说三声不好,我便知今日不妙,若非我母亲搬出君子一诺的那套说辞,我还想装病不来呢!……唉,实在对不住,怀卿,你就容我先退一步吧!”说罢,将袖子一抽,溜之大吉。
下一刻,随着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慢慢驶入长街,门外内侍唱道:“光华公主到!”
薛思靖这下才知她为何壁之如蛇蝎,心中大呼倒霉。
两星相冲。
和她们府上犯冲的那位,这不就来了?
“臣参见光华公主。”
“怎么?做了女官反而干起这等迎来送往的事了?真没出息。”李犀月身着一袭火红胡服,大步迈入府中,上下扫了两眼,冷冷地睨她一眼,“不过呢,以你平平无奇的资质,做个公主家仆,倒也不算辱没。”
这话说得轻佻,实有几分不堪入耳,更不是一个公主该说的话。
哪怕是皇帝,也不会指着内侍官的鼻子直言“家仆”二字,更何况薛家到底是皇后娘娘的母家。
然而,不管海棠如何焦急地眉眼暗示,垂手侍于公主身侧的郑云熙也只始终眼观鼻鼻观心,不置一词。
海棠气极,暗恨这郑二姑娘平日看起来老老实实闷葫芦一个,竟是个甩手掌柜!
遇了事一声不吭不说,事后贵妃问起罪来,她反倒低头委屈,满口托词,左一句尽力劝了,右一句殿下自小就听不进她的话,惹得贵妃心中郁结,到头来挨骂挨罚的又成了自己。
偏偏自己侍奉的又是个从不体谅人的主,哪里知道她们这些奴才的难处,只一个劲抱怨自己多嘴多舌,为了讨贵妃喜欢去揭她的短。
海棠叫苦不迭,又忍不住想,若郑云岫还在,哪怕捅破了天也自有大姑娘挡在前面,自己何至于沦为这样里外不是人的地步!
另一侧,薛思靖平日炮仗一般的脾气,此刻却不得不按捺住性子:若她的身份还是皇后娘娘的外甥女,回嘴一二尚算说得过去;可如今她身为昭宁公主府上的女官,一言一行皆牵系公主,怎能随意开口顶撞?
“臣以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正是此时,一道声音却自后方传来,不卑不亢道,“公主的事,是陛下的家事。臣等愚钝,有幸封了官,为公主做事,若能替陛下分忧一二,便是做臣子的本分。既如此,殿下称臣等一声‘家仆’,的确不算辱没。”
李犀月眼睛一眯,脸色顿时沉下:“好啊,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她目光一转,见一个沿墙而立的小内侍正要偷偷溜进去,料想他要去通风报信,冷冷一笑,又将声调一扬,“谁敢走?”
吓得众人当场跪了一地。
“臣参见光华公主,”温酒也撩袍在她面前跪下,口口声声道,“请殿下恕罪。只是,殿下当日令臣无诏不许再出现在宫中,而非殿下面前,此处并非宫中,兴许不算抗旨。”
“殿下!”眼见李犀月已然怒极,恐怕下一秒便要发作,海棠狠狠剜了郑云熙一眼,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低声相劝,“殿下,您难道忘了出宫前答应娘娘的话了?”
“多嘴!”李犀月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去,拂袖喝道。
海棠当即跪下,不敢再多言。
“好啊,温乐之,你果然巧舌如簧,难怪皇姐喜欢你,”李犀月又转向温酒,冷笑连连,“莫非你觉得,皇姐保了你这一次,从此你便可高枕无忧了?”
温酒面色不改,道:“臣不敢。”
“你不敢?”李犀月仿佛听见什么天方夜谭,“既然你也承认自己是我们李家的家仆,你今日冲撞了我,若是按照我的规律,我便要你自己掌嘴二十,可有异议?”
薛思靖猛地扬起头,愤然道:“光华殿下,这是昭宁公主府!”
温酒却向她投去一眼,以示安抚,方道:“敢问殿下的规矩,是出自哪条宫规?臣才疏学浅,虽不曾阅书无数,也曾习过《大周律》。若臣有疏漏之处,还请殿下不吝赐教,臣亦甘愿领罚。”
李犀月闻言,不禁气血上涌:“宫规?本公主教训人,从来用不着宫规!海棠!”
“殿……殿下……”
郑云熙本欲置身事外,眼见事情闹大,心中虽厌烦不已,却也不得不开口了:“殿下,乐之毕竟是昭宁公主的人,您……”
“有我作保,你们一个个怕什么?废物!废物!养你们有什么用?海棠,还不动手吗?”
薛思靖见海棠似要行动,顿时扑身上前,护住温酒:“谁敢?!”
正是剑拔弩张之时,门外内侍再次唱道:“康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