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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朱墙雪压母丧孤,长夜漫漫谁惆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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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雪了,下得紧。
明明才过霜降,这雪沫子便挟着北风,扑簌簌地往陵州城头上落,片刻间便将那北凉王府连绵的殿宇楼阁盖了层单薄的素白毯。远远望去就像一头蛰伏的巨兽,默默的披上了孝服。
宸仪宫里的地龙烧得滚烫,上好的银霜炭在狻猊兽炉里燃着,大有如破竹般顶开这牢笼之势。却暖不透这殿宇深处的寒意,它从每一根精雕细琢的梁柱、每一块井然有序的金砖缝隙里渗将出来,沉甸甸地压在人心上,叫人实在煎熬。
张荣卿跪在灵前,身形笔直得如同一杆插在冻土里的素缨枪,锋芒毕露,冷若冰霜。
母亲的棺椁停在殿中,四周堆满了冰块,丝丝缕缕的冰气逸散开来,混着那股子去不掉的药味和母亲生前最爱的茉莉冷香,搅合成一股子奇异又悲凉的气息。
这味道,便像是她母亲李婉言的一生:
温顺,隐忍。
最终在一片锦绣繁华里,悄无声息地凉透掉。
殿外响起细碎而谨慎的脚步。几个穿着厚棉袍的仆役低垂首地捧着新凿好的冰块鱼贯而入,替换那些已然融化的。她们动作轻柔迅速,不敢发出半点声响,更不敢抬眼去瞧那位跪着的皇后娘娘,手中的冰冷还是皇后的气场冷不得而知。
张荣卿知道,她们怕的不单单是这丧事带来的晦气,更是她张荣卿此刻的处境:
父亲张缙是礼部侍郎,清流领袖。外人看来是何等的光风霁月且儒雅谦和。此人言必称圣贤,行必合古礼。前日母亲刚咽气,他递牌子入宫,不是在灵前多看女儿一眼,而是将她唤至偏殿,说的仍是那番听了千百遍的话。
“荣卿,”他蹙着眉,面上是恰到好处的悲戚,眼底却是一片不见光的深潭,“你母亲去得突然,为父心如刀割。越是此时你越需稳住。你是我张家的女儿,身在皇后之位,一言一行都关乎家族荣辱,关乎国本安稳。切不可因私废公,授人以柄……”其余说了什么,张荣卿全听不见了。
安稳……
又是安稳。
张荣卿唇角那抹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冷得堪比殿外屋檐下挂着的冰棱子。
这吃人的地方,哪来的安稳?
母亲不就是求了一辈子安稳,最后求得的,不过是这满殿的药味,和棺椁里逐渐冰冷的躯壳么?父亲口中的安稳,是张家的安稳,是他仕途的安稳,却独独不是女儿的。
殿门轻轻响动,是她的大宫女金秋悄步进来凑到她耳边,战战兢兢不敢直视她,只敢弯腰惶恐不迭地将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颤音,说道:
“娘娘,陛下……陛下那边传过话了,说夫人丧仪按制操办便是,他……他龙体欠安,就……就不亲自过来了。” 张荣卿眼皮都未抬一下,只定定地望着棺椁上振翅欲飞的金凤刻痕。
金秋顿了顿,喉头滚动,又艰难地补充道:“张大人……也递了话进来,请娘娘节哀,保重凤体。还说……眼下朝局微妙,北凉那边又……请娘娘务必隐忍,一切,以大局为重。”
大局。
又是这轻飘飘的两个字,却像最沉的枷锁,死死铐在她身上。
高高在上的陛下,正是皇帝李琰,也就是她的夫君,这天下名义上的共主。他登基六载,却始终像个坐在龙椅上的客人,被先帝留下的权宦、被虎视眈眈的藩镇架着,动弹不得。他宠幸新晋的陈贵妃,那女子艳如烈火,其父是手握实权的边军大将。而他疏远自己,又何尝不是因为父亲是清流领袖,他需要在这朝堂的棋盘上,维持着那岌岌可危的平衡?她苦笑,也得亏有这份疏远,使她从入宫到现在六年都始终保持着处子之身。
母亲的死于他而言,不过是这盘棋上,一颗无关紧要的棋子被吃了罢了。他甚至懒得过来看一眼,只用一句“龙体欠安”便打发了,何其凉薄。
殿内炭火“哔剥”一声,爆出一串细小的火星,旋即又黯淡下去。她站起身,膝盖因久跪而有些僵硬,但那背脊,依旧挺得笔直。
“传话给张大人,”她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听不出半分哀恸,“就说,本宫知道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金秋惶恐的脸,落向窗外那被高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灰蒙蒙的天空。
“替本宫更衣。”
“素服。”
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今夜,本宫要独自为母亲守灵。”
“任何人,不得打扰。”
张荣卿屏退了所有宫人。
长明灯一点如豆的火苗,在她素白的孝衣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她指尖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一种压抑到极致后,从骨髓里透出的战栗。
殿外风声忽地一厉。
张荣卿捻着袖中一枚素金簪,簪尖抵着掌心,带来刺痛的清醒。她缓缓抬眼,目光定在窗棂右下角的暗处,片刻,她用一种平静到近乎诡异的声音轻轻开口:
"看了这么久,阁下还不现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