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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谎言的温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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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陆青带着血色警告的余音未散,凉亭里弥漫着血腥与绝望的刹那——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严厉呵斥从山下传来:“谁在上面?干什么呢!”
是教导主任。他那标志性的、不容置疑的嗓音,像惊雷劈开了凝固的空气。
陆青瞳孔一缩,条件反射般松开了手,水果刀“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他顾不上左腕仍在渗血的伤口,迅速将录音笔往口袋深处塞去。
几乎同时,教导主任和一位体育老师冲上了凉亭。
他们一眼就看到了陆青鲜血淋漓的手腕、地上刺目的血迹,以及旁边僵立着、面色惨白的容珏。
“天哪!怎么回事!”主任声音变了调,扑过来和体育老师一起扶住摇摇欲坠的陆青。
“快送医务室!”体育老师反应极快,扯下汗巾用力按住伤口。
陆青脸色苍白,冷汗浸湿了额发。他虚弱地靠在老师身上,身体因失血和后怕微微颤抖。他抬起沉重的眼皮,眼神空洞,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刻意营造的脆弱:
“老师……我没事……”他喘息着,“就是……学习压力太大了……不知道怎么就……”
他适时地哽咽,将头埋低,完美扮演了一个不堪重负、一时崩溃的优等生。
容珏依旧僵硬地站在原地,像尊被雨打湿的石膏像。
他看着陆青手腕上不断沁出的血色,听着那套流畅的“学业压力”说辞……紧抿着失血的嘴唇,下颌线绷得死紧。
他想撕破这虚伪的平静,但理智告诉他不能。
在陆青同归于尽的疯狂和无法辩驳的“事实”面前,任何反驳只会坐实他“逼死同学”的罪名。
他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在主任严厉的逼视下,声音干涩嘶哑:
“是……我作为他之前的同桌,发现他最近状态很差……很担心,就跟上来看看……没想到看到他……拿刀……”
他极其艰难地挤出最后几个字,眼神复杂地扫过陆青,充满了被击溃的无力感和冰封的痛楚。
校医室里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班主任老周魂飞魄散地赶来,冲进门时脸色比病床上的陆青还要苍白。
她一眼看到了陆青左腕上厚厚的纱布,听着主任和容珏都将原因归结为“学业压力过大导致情绪失控”,腿一软,差点瘫倒。
“陆青!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傻!”
老周带着哭腔扑到床边,紧紧抓住他没受伤的右手,冰凉的指尖传递着她的恐惧,“有什么事不能跟老师说?考不好天就塌了吗?命都不要了?!”
陆青看着老周镜片后泛红、盈满泪水的眼睛,心头像被针狠狠刺了一下。强烈的愧疚感缠绕上心脏,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半真半假地红了眼眶,泪水大颗滚落,浸湿了苍白的脸颊。
一半是演戏,另一半则是翻江倒海的复杂情绪——对容珏的恨意是真的,对处境的绝望是真的,此刻面对老周毫无保留的关切,那汹涌的愧疚和委屈也是真的。
“老师……对不起……”他哽咽着,声音破碎,“我就是觉得……好累……好怕……怕考不上……怕对不起院长伯伯……对不起您……”
他语无伦次,泪水汹涌,身体因哭泣微微颤抖。那份源自真实经历的恐惧和后怕,让他的表演无懈可击。
老周心疼得直掉眼泪,俯身紧紧抱住他单薄的肩膀:“傻孩子!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一场考试算什么!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她用力抱着陆青,仿佛要确认他的存在,“答应老师,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一定要说出来!听到没有?!”
陆青在哭泣中断断续续地哀求:“老师……求您别告诉院长伯伯……他年纪大了,会受不了的……我保证……以后绝不再做这种傻事了……”
老周看着陆青哭红的眼睛、手腕上刺目的纱布,听着他话语里对学业的珍视和超越年龄的“懂事”……心底那根紧绷的弦,竟诡异地松弛下来,甚至松了口气。
这孩子太内敛,太要强,习惯把压力都憋在心里自己硬扛。如今以这种极端方式“爆”了,虽然惊险,但至少情绪找到了出口,人还活着。
在陆青声泪俱下的哀求保证下,老周含泪点头:“好……老师答应你,先不告诉院长。但是陆青,这必须是最后一次!”
她立刻板起脸,严厉要求陆青当场签下保证书,白纸黑字承诺今后遇事必寻求帮助。她语重心长,反复强调:
“陆青,你记住!高考只是一场考试!它决定不了你全部的人生!你的生命,永远是第一位的!没有任何东西值得你用生命去交换!”
像广深一中这样的省重点,对处理此类因学业压力导致的极端事件早有成熟流程:封锁消息、安抚情绪、心理介入、长期追踪。
整个流程运行得有条不紊,冷静得近乎程式化。
陆青也极其“配合”,在心理评估和谈话中,小心避开了所有与容珏相关的真相,只反复强调自己对高考的焦虑、对排名的恐惧、对无法回报期望的愧疚。
他将一个“钻牛角尖的优等生”演绎得淋漓尽致。
班主任老周更私下找到周启航、凌漪等同寝室男生和班干部,隐晦说明陆青“因学习压力过大,情绪极度不稳”。
千叮万嘱让他们多留意陆青情绪,多拉他参加集体活动,斩钉截铁强调:“绝对不能让他一个人单独待着!特别是晚上和去僻静地方!必须保证随时有人在他身边!”
于是,陆青“因学习压力过大,情绪崩溃,险些在后山凉亭割腕”的消息,在班级小范围内悄然扩散。
同学们再看他时,眼神里多了小心翼翼的味道,目光总不由自主飘向他左腕上那象征秘密与伤痛的白色纱布。
课间休息时,每当陆青沉默走近,原本热烈的讨论声总会低下去几分,或瞬间转换话题。
那种无声的、刻意的回避和看待“易碎品”般的异样注视,让陆青如芒在背,比容珏赤裸裸的压迫感更让他感到孤独和难堪。
几个心思细腻的女生,如文娱委员苏晓晓,常悄悄凑在一起低声商量,目光不时担忧地瞟向陆青。
日子就在这种表面日常、内里微妙的张力中,陆青终于将左腕的纱布拆掉!
留下一道粉红色、清晰狰狞的疤痕,像永恒的封印,记录着那个午后的疯狂与绝望;也像一面无声的盾牌,横亘在他与外界之间。
陆青依旧沉默,依旧拼命学习,将自己埋入题海。
只是眼眸深处那根自容珏出现后就死死紧绷的弦,因对方真正的“消失”,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点点。仅仅这一点点,也足以让他喘上一口气。
直到一个普通的周五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窗外天色灰蒙,带着冬日的萧瑟。
陆青正全神贯注演算一道复杂的电磁场大题,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声。
突然!
眼前一暗!
教室日光灯瞬间全灭!
短暂的错愕和低呼未平,前门“哗啦”一声被推开!班长周启航和学习委员凌漪打头,指挥刘小胖等几个男生,小心翼翼推着餐车进来!
餐车上,是一个巨大的、铺满水果和奶油裱花、点着十六支蜡烛的生日蛋糕!跳跃的、温暖的火光,瞬间驱散了冬日的昏暗,映亮了一张张带着紧张兴奋和真诚善意的年轻脸庞。
陆青握着笔的手猛地一僵,指尖泛白。他愕然抬头,一时没反应过来。
“Surprise!陆青!生日快乐!”刘小胖极具穿透力的大嗓门率先响起。
教室里像是被点燃了引线,参差不齐却充满热情的祝福声轰然响起,几乎掀翻屋顶:
“生日快乐,陆青!”
全班同学几乎都围了过来,脸上带着或灿烂或羞涩,但无一例外写满真诚的笑容。
“压力什么都滚蛋!新的一岁一定要开心啊!”
“就是!考不上中科大还有南科大、浙大呢!活着!开心最重要!”
烛光跳跃,映着一张张被火光镀上柔和光晕的青春脸庞。空气中,香甜的奶油气息和水果清新味弥漫开来,与消毒水、粉笔灰味混杂,形成奇异而温暖的氛围。
陆青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善意浪潮击中,怔怔站在人群中央,像个迷失方向的孩子。
他看着周围一张张熟悉又陌生、带着毫无保留关怀的笑脸,一股混杂着深重愧疚、不知所措慌乱和陌生暖流的复杂情绪猛冲上头顶,让他大脑空白,手脚无措,脸颊发烫。
他利用了纯粹的善意,编织了冰冷的谎言,只为驱魔。
然而,他收获的,却是如此盛大、真挚、滚烫的关怀和祝福。这强烈反差,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扇在他的良知上。
他喉咙像被浸透酸楚的棉花堵死,发不出一丝声音。眼眶酸涩得厉害,眼前烛光和笑脸开始模糊。
他张了张嘴,试图说“谢谢”,却发现自己失声了。
陆青在福利院长大,从未有过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日。
院长会在固定日子给当月出生的孩子们一起煮长寿面,加个荷包蛋,但那更像是温情却流于形式的集体流程。
被这样郑重其事、精心准备惊喜和毫无保留祝福地庆祝生日,对他而言,是人生十六年来的第一次。
就在这时,刘小胖几步跨到他面前,一只沾着油渍的大手不由分说重重拍在陆青没受伤的右肩上,力道大得让他一晃。
刘小胖嗓门洪亮,带着混不吝的豪气和体贴,环视喧闹的同学大声宣布:
“都静一静!听我说!”
“今天!不光是给青哥过生日!”
他顿了顿,目光刻意落在陆青左腕那道粉色疤痕上,随即扬起声音,带着刻意营造的欢快:
“今天!更是庆祝咱们青哥——‘重生’之日!庆祝他战胜压力,打败心魔,浴火重生!兄弟们,姐妹们,唱起来!大声点!”
“祝你生日快乐——预备,起!”
跑调的、参差不齐的歌声在温暖烛光中轰然响起!这歌声毫无章法,甚至滑稽,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管不顾的赤诚和笨拙真心,如汹涌热浪瞬间将陆青紧紧包裹。
笑声和掌声再次爆发,比刚才更热烈响亮,带着心照不宣的巨大包容和传递温暖的决心。
陆青被刘小胖热乎乎、带着汗意的手牢牢按着肩膀,被迫僵硬站在那里,抬头看着眼前跳跃的十六簇温暖火苗,看着火光后一张张被映得发亮、写满纯粹祝福的笑脸,听着耳边震耳欲聋、毫无技巧全是感情的生日歌……
一股极其陌生滚烫的热流猛冲上鼻腔眼眶,酸涩肿胀得几乎炸开。那强撑许久的、用冰冷谎言构筑的外壳,在这笨拙汹涌的善意潮水面前,不堪一击。
他感到灭顶般的深重羞愧。这场自导自演的风波,他利用了所有人的善意、规则的漏洞、班主任母亲的关怀、同学们不设防的单纯。
他像躲在阴影里手段卑劣的演员,用鲜血和谎言上演惊心动魄的戏码,只为驱魔。
而报酬,却是他从未奢望过的、如此沉重真挚的“礼物”。
陆青下意识狼狈低头,目光无法控制地落在自己左腕上——那道粉红色、尚未褪去狰狞的疤痕上。
纱布拆了,但伤痕还在,清晰烙印。它记录着那个午后的疯狂与欺骗,记录着他走投无路的绝望,也记录着……
此刻这场因冰冷谎言意外催生出的、笨拙却汹涌滚烫的善意。
他只能用力地、贪婪地感受着肩上那只手的温度和重量,用力地、幅度极小地点头,喉咙里像堵着滚烫沙石,声音哽咽破碎,几乎不成调子:
“谢谢……谢谢……谢谢大家……”
这被“绑架”而来、带着谎言苦涩底色的暖意,如此矛盾,却又如此真实地、凶猛地漫过他心口那道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冰冷堤防。
他用力地、快速地眨眼睛,试图逼回汹涌而至的复杂滚烫液体,将那股几乎决堤的酸涩愧疚强行压回心底。
然后,在一片喧闹真挚的祝福声中,在跳跃温暖的烛光映照下,他嘴角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微小的、却无比真实的、带着颤抖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