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你画一场光》夏以悦

2、蜜糖包裹的刺（上）

　　早读课的琅琅书声像被煮沸的水，在教室里翻腾着漫出来。林微把语文书立在桌面上，遮住半张脸，指尖无意识地抠着书页边缘的褶皱。前桌女生转身交作业时，故意把铅笔盒“啪”地砸在她桌角，林微肩膀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目光落在“匪我愆期，子无良媒”的字句上，忽然觉得那些铅字都长出了尖刺。

　　“又在发呆？”陈悦从后排探过身，往她手里塞了颗薄荷糖，“含着，清醒点。”

　　薄荷的清凉在舌尖炸开时，走廊里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江辰穿着松垮的校服，袖口沾着点草屑，显然是刚从操场跑回来。他径直走到林微桌前，把一个用塑料袋包好的三明治放在她手边：“食堂新做的火腿蛋三明治，给你留的。”

　　周围响起几声低低的嗤笑。林微捏着那颗薄荷糖，指尖沁出细汗：“我不饿，谢谢。”

　　“吃点吧，”江辰没接话，拉开旁边的空椅子坐下，声音压得很低，“你昨天画画到那么晚，肯定没吃早饭。我跟你说，我小时候也是这样，奶奶忙农活忘了做饭，我就整天饿着肚子上学……”

　　他的声音带着点刻意营造的沙哑，像砂纸轻轻蹭过心尖。林微想起自己小时候被反锁在家里，对着冷掉的饭菜哭到打嗝的傍晚，拒绝的话突然就卡在了喉咙里。她低下头，拆开塑料袋，咬了一小口三明治，面包的麦香混着火腿的咸香漫开来，却没什么暖意。

　　“好吃吗？”江辰立刻扬起笑，眼睛亮晶晶的，“我就知道你会喜欢。”

　　陈悦在后排踢了踢林微的椅子腿，用气声说：“喂，你还真吃啊？”

　　林微没回头，把三明治往桌肚里塞了塞，含糊地“嗯”了一声。江辰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田径队的事，说教练今天又骂了哪个队员，说自己刚得了个定制运动手环，“等下课间给你看？”

　　林微正想找借口拒绝，讲台方向传来班主任的咳嗽声。江辰立刻站起来，朝她挤了挤眼睛，快步溜回自己座位——他是体育生，常年坐在最后一排的“特殊座位”上。

　　班主任抱着教案走进来，目光扫过全班：“昨天布置的数学卷子，顾屿上来把最后一道大题讲讲。”

　　顾屿从座位上站起来时，林微下意识地挺直了背。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清晰的手腕。走上讲台时，他的皮鞋跟敲击地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像敲在每个人的心尖上。

　　粉笔在黑板上划过的声音格外清晰。他的解题步骤简洁利落，连辅助线都画得笔直，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微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林微盯着他握着粉笔的手指，忽然想起昨天画室里那袋还带着温度的牛奶，心跳莫名快了半拍。

　　“听懂了吗？”顾屿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扫过教室。

　　林微赶紧低下头，假装在笔记本上写字，耳朵却悄悄红了。直到他走回座位，路过她身边时，一张折成方块的纸条轻轻落在她摊开的笔记本上。

　　展开来，还是那清隽有力的字迹：“最后一步用均值不等式更简单。”末尾画了个小小的示意图，比黑板上的解法少了两步。

　　林微捏着那张纸条，指尖仿佛还残留着纸张被体温焐热的温度。她往后瞥了一眼，顾屿正低头翻着练习册，侧脸的线条在晨光里显得格外分明，像幅精心勾勒的素描。

　　课间操的音乐像枚生锈的哨子，尖锐地划破了走廊的安静。林微被陈悦拽着往操场跑，路过花坛时，江辰突然从后面追上来：“林微，等一下！”

　　他手里攥着个黑色运动手环，表带内侧用白色马克笔写着歪歪扭扭的“辰”字，还挂着个小小的向日葵挂坠，花瓣边缘已经有点磨损了。“给你，”他把手环往她手里塞，“这是我比赛得的定制款，就一个，特意给你留的。”

　　周围立刻响起一阵哄笑。几个男生吹着口哨，女生们交头接耳地指指点点，有人小声议论：“这是在公开示好啊？”“林微可真有本事，刚跟学长分就勾搭上江辰了……”

　　林微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像被火烧一样，猛地把手环往他怀里一推：“我不要！”

　　江辰的笑容僵在脸上，随即又换上那副委屈的神情：“是不是觉得不好看？对不起啊，我特意让队友帮我画的挂坠，可能画得太丑了……”

　　“不是的，”林微被他看得心慌，又被周围的议论声刺得难受，赶紧解释，“我不需要这个，你自己留着吧。”

　　“哦，是这样啊。”江辰低下头，把那对手环捏在手里转了转，指腹摩挲着上面的“辰”字，“那我再去给你换个好看的？或者你喜欢什么图案，我让队友帮你重新画？”他抬头看她时，眼睛里像蒙着层水汽，“其实我就是想让你开心点，看你这几天好像不太高兴。”

　　林微的心又软了。她想起昨天他替自己解围的样子，想起他说“没人听我说话”时的落寞，那些因为被围观而生出的烦躁，忽然就淡了下去。“谢谢你，”她小声说，“我没有不高兴，你真的不用这样。”

　　“真的？”江辰立刻笑起来，把手环塞进自己校服口袋里，“那中午午休，我们去画室好不好？我想看看你画画。”

　　“我……”

　　“她中午要跟我去图书馆！”陈悦猛地把林微往身后一拉，瞪着江辰，“别整天缠着她，烦不烦？”

　　“我跟林微说话，关你什么事？”江辰的脸色沉了下来，刚才的温和荡然无存。

　　“她是我朋友，我就得管！”陈悦梗着脖子，一点也不怵他。

　　两人剑拔弩张地对视着，周围渐渐围拢了些看热闹的同学。林微夹在中间，只觉得难堪又无措，拉了拉陈悦的胳膊：“算了，我们去操场吧，要迟到了。”

　　陈悦还想说什么，被林微拽着往前走了几步。江辰站在原地，看着她们的背影，刚才那副委屈的神情彻底消失了，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手环，眼底闪过一丝算计——刚才的议论声，正是他想看到的。

　　这一幕恰好落在从办公室出来的顾屿眼里。他握着水杯的手指紧了紧，杯壁的凉意顺着掌心蔓延上来。他看着江辰把那对手环掏出来，跟旁边几个男生比划着什么，脸上带着志在必得的笑容，眼神里的算计几乎没加掩饰。

　　顾屿的眉头微微蹙起。他拿出手机，点开相册里那张存了两年的照片——林微站在画展背景板前，穿着浅蓝色连衣裙，手里捧着奖杯，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那时的她眼里有光，不像现在这样，总是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怯懦。

　　他关掉相册，把手机塞回口袋，转身往操场走。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道沉默的防线。

　　课间操的队伍里，林微站在队伍末尾，动作有些僵硬。陈悦站在她旁边，气鼓鼓地踢着地面：“你看看他那副样子，明显就是故意的！当着那么多人送定制手环，还刻着自己的名字，不就是想绑定你、让别人说闲话吗？”

　　“他可能就是……不太懂这些。”林微还在替江辰辩解，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着，不太舒服。那些议论声像细小的针，扎得她浑身不自在。

　　“不懂？我看他精得很！”陈悦戳了戳她的后背，“你等着吧，不出三天，全校都得传你俩在一起了。”

　　林微的心沉了一下。她最怕的就是这个。前前男友分手后那些不堪的流言还像影子一样跟着她，要是再被传和江辰有关系，不知道又会被编排成什么样。

　　“那……我中午跟他说清楚，让他别再找我了。”她咬了咬唇，终于下定决心。

　　陈悦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这还差不多。”

　　广播里响起整理队伍的指令，林微跟着人流往教学楼走，目光下意识地往顾屿的方向瞟。他站在男生队伍的前排，正被体育委员拉着说话，侧脸的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察觉到她的目光，他转过头，视线在空中与她相撞，像电流瞬间窜过。

　　林微赶紧低下头，心脏咚咚地跳着，脸颊烫得厉害。等她再抬起头时，顾屿已经转过身，只留下一个挺拔的背影。

　　上午最后一节课是英语。林微趴在桌上，看着窗外的梧桐树发呆。叶子被阳光晒得发亮，像一片片绿宝石。她想起刚才顾屿看过来的眼神，干净又沉静，像秋日里的湖水，让她莫名地安定。

　　“林微，这道题选什么？”英语老师的声音突然响起。

　　林微猛地站起来，脑子一片空白。周围传来低低的笑声，她攥着衣角，窘迫得说不出话。

　　“选C。”后排传来一个清晰的声音。

　　林微下意识地重复：“选C。”

　　老师皱了皱眉：“坐下吧，上课认真听讲。”

　　林微低着头坐下，后背已经沁出了汗。她知道刚才提醒她的是顾屿，心里又感激又慌乱。陈悦在后排用气声说：“笨蛋，下次再走神我就掐你。”

　　下课铃响的瞬间，林微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教室。她想去水房洗把脸，刚走到走廊拐角，就被江辰拦住了。

　　“中午一起去吃饭吧？”江辰手里拿着两个饭盒，“我让食堂阿姨多打了点排骨，给你。”

　　“我中午要去图书馆。”林微往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

　　“去图书馆干嘛？”江辰跟上来，“那些书有什么好看的，不如我带你去操场晒太阳，我给你讲我小时候的事……”

　　“江辰，”林微深吸一口气，打断他，“我觉得我们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好。”

　　江辰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为什么？是因为陈悦跟你说了什么吗？她就是对我有偏见，你别听她的……”

　　“跟她没关系，”林微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我只是觉得，我们还不太熟。”

　　江辰的脸色一点点沉下来，刚才那副阳光开朗的样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盯着林微看了几秒，突然笑了，只是那笑容没到眼底：“不太熟？昨天还听我说家里的事，今天就说不太熟了？林微，你是不是觉得我配不上你？”

　　他的声音突然拔高，引来了路过同学的目光。林微被他问得一愣，赶紧解释：“不是的，我没有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江辰逼近一步，语气带着点咄咄逼人，“是因为顾屿吗？我看到你总看他，你们很熟？”

　　林微被他问得莫名其妙，又有些生气：“这跟顾屿有什么关系？你不要胡说！”

　　“我胡说？”江辰冷笑一声，“全校谁不知道他看不上我们体育生，整天装得跟个圣人似的。他能给你什么？除了会做题还会干嘛？”

　　“你简直不可理喻！”林微攥紧了拳头，转身想走。

　　江辰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疼得皱眉：“你就这么不想理我？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

　　“放开她！”

　　陈悦的声音像颗炸雷在走廊里响起。她冲过来，一把推开江辰：“你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想耍流氓？”

　　江辰被推得后退了两步，脸上闪过一丝戾气，但很快又换上那副委屈的神情：“我没干什么，就是想跟林微好好说句话……”

　　“说句话需要抓着人家的手？”陈悦挡在林微身前，像只炸毛的猫，“江辰我告诉你，别以为装可怜就能骗人，薇薇善良不代表好欺负，你再敢骚扰她试试！”

　　周围已经围了不少人，对着他们指指点点。江辰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看了林微一眼，转身快步走了，背影透着点狼狈。

　　“你没事吧？”陈悦拉着林微的手腕检查，“他没弄疼你吧？”

　　林微摇摇头，心里又乱又堵。刚才江辰眼里一闪而过的戾气，让她莫名地害怕。那和他平时表现出的阳光开朗、脆弱敏感，完全是两个人。

　　“你看清楚了吧？”陈悦恨铁不成钢地说，“这才是他的真面目！之前装得那么好，全是演的！”

　　林微没说话，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那里有一圈淡淡的红痕，像根细小的绳子，勒得她喘不过气。

　　回到教室时，大部分同学都去吃饭了，教室里空荡荡的。林微坐在座位上，趴在桌上，把脸埋进臂弯里。刚才的争执像场荒诞的梦，让她心里又委屈又烦躁。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有人在轻轻敲她的桌子。抬起头，看见顾屿站在桌前，手里拿着一瓶冰镇的矿泉水。

　　“给你。”他把水放在她手边，声音很轻。

　　林微看着那瓶水，瓶身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像她刚才没忍住掉下来的眼泪。“谢谢。”她小声说，声音带着点哽咽。

　　顾屿没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创可贴放在她桌上：“刚才看到你的手腕红了。”

　　林微这才想起手腕上的红痕，心里一暖，眼眶又有点发热。她低着头，撕开创可贴，小心翼翼地贴在手腕上。白色的创可贴像朵小小的花，遮住了那圈刺目的红。

　　“他就是那样的人。”顾屿忽然开口，声音很平静，“以前在初中，他就总用这招骗女生。”

　　林微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你认识他？”

　　“嗯，”顾屿点点头，“同一个初中，不同班。他那时候就总跟女生说家里坏话，博取同情，然后到处说人家喜欢他。”

　　林微的心沉了下去。原来江辰的“卖惨”不是偶然，而是早就用过的招数。她想起自己刚才差点又被他骗了，心里又气又悔。

　　“谢谢你告诉我。”她低下头，声音有点闷。

　　顾屿没再说什么，转身回了自己座位。他拉开椅子坐下，翻开练习册，却没立刻动笔。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的侧脸上，睫毛的影子很长，像在思考着什么。

　　林微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这个总是沉默寡言的男生，好像总能在她最狼狈的时候出现，用他自己的方式，给她一点恰到好处的温暖。

　　她拿起那瓶矿泉水，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冰凉的水流过喉咙，让她混乱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手腕上的创可贴贴着皮肤，传来微微的凉意，却奇异地让人安心。

　　午休的铃声响起来时，林微已经整理好了情绪。她把那包创可贴放进笔袋，又把顾屿写着解题步骤的纸条小心翼翼地夹进笔记本里。

　　陈悦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两个面包：“给，将就吃点吧，刚才跟那家伙吵架，错过了食堂饭点。”

　　林微接过面包，咬了一口：“刚才……谢谢你。”

　　“跟我客气什么？”陈悦在她旁边坐下，“以后离他远点，再敢来骚扰你，我就告诉体育老师他欺负女生。”

　　林微点点头，心里却忽然想起顾屿刚才的话。原来江辰一直都是这样的人，是她自己太傻，总被表面的温柔迷惑。

　　下午第一节课是物理。老师在讲台上讲着牛顿定律，林微听得很认真。她忽然发现，当她不再胡思乱想时，那些曾经觉得晦涩难懂的公式，好像也没那么难了。

　　下课的时候，她看着黑板上的例题，忽然鼓起勇气，转过身对顾屿说：“这道题……你能再给我讲讲吗？”

　　顾屿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点了点头：“好。”

　　他拿起笔，在草稿纸上写下解题步骤，声音低沉而清晰。林微凑过去听着，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液清香，像阳光下晒过的床单，干净又温暖。

　　“这里，”他的笔尖停在一个公式上，“加速度的方向要注意，和速度方向相反时是减速。”

　　他的手指离她很近，几乎要碰到她的手背。林微的心跳又开始加速，脸颊微微发烫，赶紧低下头假装看题。

　　“听懂了吗？”顾屿抬起头问。

　　“嗯，听懂了。”林微点点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顾屿的嘴角好像微微上扬了一下，他把草稿纸递给她：“步骤写在这里了，你再看看。”

　　“谢谢你。”林微接过草稿纸，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指，像触电般缩了回来。

　　顾屿也收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