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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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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份写着「对不起。我在。」的短信,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荔漪的心湖里漾开一圈涟漪,随后便沉入了更深的寂静里。
他没有试图辩解,没有送来新的章节,甚至没有再出现在楼道里制造任何“巧合”。那五个字,仿佛是他倾尽所有勇气后,能给出的最后承诺。他承认了所有错误,然后,以一种近乎卑微的姿态,守在了他承诺的“在”的位置上,不再前进,也不再后退。
这种静止,反而让荔漪狂躁的心绪慢慢平复下来。愤怒需要对手,需要回应,而当对方只剩下沉默的承受时,愤怒便失去了燃料,渐渐熄灭,露出底下荒芜的、需要重建的废墟。
她重新打开了那个名为《隔墙》的文档,但这一次,她不再只是读者或批注者。她新建了一个文档,命名为《回声》。
她开始写。写她的视角。
写那个曾经像太阳一样闯入她生活的少年,如何用炽热烧融了她所有的防备;写毕业后天真的幻想如何被现实一点点磨蚀,他的忙碌、敷衍,那些被忽略的晚餐和独自守候的深夜;写纪念日那天,她从傍晚的期待,到深夜的焦灼,再到看见那条“加班,不回了”的微信时,心脏骤然冻结的瞬间;写那三个月里,每一次试图沟通都被冰冷的墙壁弹回的绝望,像一个人被困在逐渐缩小的玻璃箱里,眼睁睁看着空气变得稀薄。
她写得极其缓慢,也极其痛苦。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结痂的伤口上重新撕开一道口子,但她强迫自己写下去。她不再是为了控诉他,而是为了梳理自己,为了看清那段关系里,那个逐渐迷失、最终选择逃离的自己。
她写到他家族企业危机这个“真相”浮出水面时,自己的感受:
「我理解了他的困境,像理解一个小说里角色的悲剧宿命。可理解并不能变成止痛药,涂抹在那些失眠的夜晚和哭湿的枕头上。他选择独自承担,用一种最伤人的方式将我推开,这本身,就是对我们关系最根本的否定。他否定了我有与他并肩面对风雨的资格,也否定了我们曾经共同构筑的那个‘我们’的坚固性。」
当她写完最后一个字,窗外已是晨曦微露。她筋疲力尽,内心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空旷。像一场持续多年的大雨终于停歇,虽然满地泥泞,但天空,是干净的。
她将《回声》打印出来,和蒋淤那份《隔墙》的初稿放在一起,厚厚的一叠,是他们关系的全部证词。她没有立刻将它们送出去,而是放在了书桌的抽屉里。
日子一天天过去。老城区的梧桐树叶渐渐变黄,飘落。
荔漪的新书《逐光者》进入了最后的修订阶段,编辑对结局提出了新的建议,希望更温暖一些。她修改了几稿,却总觉得差了点意思。
她和蒋淤,依然住在对门,却像运行在两条无限接近却永不相交的轨道上。她偶尔能在楼下撞见他,他手里通常提着超市的购物袋,或者拿着咖啡。他会停下脚步,看着她,目光深沉而安静,然后微微颔首,侧身让她先过。
没有“好巧”,没有刻意的搭话。他只是在那里,履行着那句“我在”的承诺,像一个沉默的、不再试图靠近的守护者。
直到一个秋末的午后,荔漪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对方自称是蒋淤父亲的秘书,姓陈,语气礼貌而疏离,希望能与她见一面。
该来的,总会来。荔漪没有感到意外,甚至有一种“终于来了”的平静。她答应了,地点定在市中心一家高级酒店的咖啡厅。
陈秘书是个四十岁左右、衣着干练的女性,她将一份文件轻轻推到荔漪面前。
“荔小姐,首先,请允许我代表蒋先生和他的家族,为您曾经受到的困扰,表示歉意。”陈秘书的开场白直接得让人心惊。
荔漪没有去碰那份文件,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陈秘书似乎也并不期待她的回应,继续说道:“蒋淤少爷近期,做了一些……不太符合家族预期的决定。他放弃了对集团核心业务的继承权,选择接手了一个规模较小、但前景不明的新能源子公司。并且,他动用了他个人名下的大部分信托基金,作为抵押,为这个子公司的独立运营担保。”
荔漪的心微微一沉。她隐约猜到了什么。
“家族尊重他的选择,虽然并不认同。”陈秘书的语气依旧平稳,但荔漪能听出那平静下的暗流,“蒋先生认为,少爷做出这些决定,与他目前的……生活环境与心态,有直接关系。我们了解到,荔小姐您是一位非常优秀的作家,前途无量。蒋先生希望,您能拥有更广阔的平台和发展。”
她将那份文件又往前推了推。“这是一份出版合约,来自国内顶级的文学出版社。只要您签字,您未来的三部作品,都将获得他们最高规格的资源和推广。此外,这里还有一张支票,足以让您在任何一座您喜欢的城市,安心创作,无需为生活担忧。”
荔漪看着那份合约和支票,忽然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荒谬的悲凉。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只是这次,筹码变得更优雅,也更赤裸。
“条件是什么?”她问,声音很轻。
陈秘书似乎有些意外她的直接,但很快恢复专业:“蒋先生希望,您能离开这座城市,开启全新的生活。这对您,对少爷,都是最好的选择。”
最好的选择。又是这句话。三年前,蒋淤或许也是被这句“最好的选择”说服,选择了沉默和推开。现在,轮到他父亲来对她说了。
荔漪没有愤怒,只觉得一种深深的疲惫。她看着窗外繁华的街景,缓缓开口:“陈秘书,请您转告蒋先生,他的好意我心领了。我的前途,我会自己写。不劳他费心。”
她站起身,准备离开。
“荔小姐!”陈秘书叫住她,语气第一次带上了些许急切,“您或许不了解放弃继承权对少爷意味着什么!那不仅仅是财富和地位,更是他从小被赋予的责任和整个家族的期望!他现在只是一时冲动,被情感蒙蔽……”
“陈秘书,”荔漪打断她,回过头,目光清亮而坚定,“您搞错了一件事。他的选择,与我无关。那是他和他家族之间的事情。至于我,我哪里都不会去。”
她说完,不再停留,径直离开了咖啡厅。
秋日的风带着凉意,吹在脸上,却让她格外清醒。她沿着街道慢慢走着,心里堵得厉害。不是为了那份诱人的合约,而是为了蒋淤。那个骄傲的、曾经将家族责任视为枷锁却也背负着前行的人,竟然选择了用这样一种近乎决裂的方式……他在做什么?用放弃一切来证明什么?还是,这只是一种迟来的、对过去那个懦弱自己的反抗?
她不知道。她也不确定自己是否想知道。
回到公寓楼下,天色已近黄昏。她远远地,就看见蒋淤站在楼门口的梧桐树下,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有些单薄。他似乎在等她。
他看到她,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走近。
“他找你了。”不是疑问,是陈述。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荔漪停下脚步,与他隔着几步的距离。“嗯。”
“对不起。”他又说了一次这三个字,比短信里更加沉重,“又让你因为我的事情……”
“你放弃了继承权?”荔漪直接问。
蒋淤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那本来就不是我想要的。”
“那什么是你想要的?”荔漪追问,目光锐利地看着他。
蒋淤迎着她的目光,那双曾经盛满张扬和后来被痛苦占据的眼睛,此刻像两潭深水,映着落日的余晖,平静,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想要一个,能让我自己选择,并且有能力为自己选择负责的人生。”他缓缓说道,“三年前,我以为我没有选择。现在我知道,我有的。只是当时,我缺乏承担选择后果的勇气。”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一些,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现在,我想试试。”
一阵风吹过,卷起满地枯黄的梧桐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他们之间,隔着飞舞的落叶,隔着三年的时光,隔着无数个沉默的夜晚和未尽的言语。
荔漪看着他,这个她爱过、恨过、如今已不知该如何定义的男人。他变了,又好像没变。他剥离了家族赋予的光环,露出了更本质、也更脆弱的内核。
“你的选择,与我无关。”她重复了在咖啡厅里的话,语气却不再那么决绝,带着一丝复杂的叹息,“你不必用这种方式来证明任何事,无论是向我,还是向你的父亲。”
“我知道。”蒋淤轻声说,“这是我为自己做的选择。只是这个选择里,包含了一个……不再逃避你的可能性。”
他不再说话,只是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宣判。
荔漪的心很乱。理智在叫嚣着远离,过往的伤痛仍在隐隐作痛。可内心深处,又有某种东西,在悄然松动。她看到了他的改变,不是用言语,而是用近乎孤注一掷的行动。但这改变,来得太晚,代价似乎也太大。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过身,走进了楼道。
这一次,蒋淤没有跟上来。
接下来的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静止状态。但荔漪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她书桌抽屉里的那份《回声》,变得沉甸甸的。
她的编辑再次催稿,关于《逐光者》的结局。编辑说:“读者期待看到光明,看到创伤后的愈合,哪怕只是微光。”
荔漪对着文档,反复修改,却始终不满意。她笔下的人物,似乎卡在了过去,无法真正走向未来。
一个深夜,她再次打开抽屉,拿出了那份《回声》和《隔墙》。她将它们并排放在桌上,像审视着两个平行世界的故事。
她忽然意识到,她的故事,和蒋淤的故事,都只写了一半。她的《回声》停在了离开和控诉,他的《隔墙》停在了忏悔和等待。他们都困在了各自的叙事里,无法为这个故事,画上一个真正的句点。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脑海中成形。
她重新打开《逐光者》的文档,但这一次,她没有修改原来的结局。她新建了一个文件,开始写一个全新的、独立的番外篇。
她写女主角在多年后,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偶然遇见了男主角。他没有像世俗意义上那样功成名就,甚至显得有些落魄,但眼神里有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坚定。他们没有复合,没有诉说多年的思念与痛苦。他们只是像两个久别重逢的老友,坐在一家普通的咖啡馆里,聊着彼此这些年的生活,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
在故事的结尾,夕阳西下,他们各自起身告别。
女主角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里没有波澜壮阔的爱恨,只有一种淡淡的、类似于释然的悲伤。她终于明白,他们之间的那堵墙,曾经坚不可摧,如今依然存在,但它不再隔绝彼此,只是标志着一段已经走过的、无法重合的路径。
她转身,走向了与他相反的方向。天空中有鸽群飞过,落下几片洁白的羽毛。
她给这个番外篇取名为:《飞鸟与孤岛》。
飞鸟终将飞走,孤岛依然矗立。它们曾有过短暂的交集,但最终,各有各的航向与归途。这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破镜重圆,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告别与和解——与过去和解,与那个曾深爱过、也被深深伤害过的自己和解。
当她写完最后一个字,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内心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完整。这个结局,不是为了取悦读者,而是她内心真正的答案。
她将《逐光者》的正文,和这个名为《飞鸟与孤岛》的番外,一起发给了编辑。她附言:「正文是故事,番外是答案。」
做完这一切,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深秋清晨凛冽的空气涌入肺腑。她看到楼下,蒋淤穿着一身运动服,正准备出门跑步。他似乎心有所感,抬起头。
隔着三层楼的距离,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没有回避,没有闪躲。
荔漪看着他,然后,极其缓慢地,对他露出了一个很浅、却很清晰的微笑。
那不是一个原谅的微笑,不是一个复合的信号。那是一个……释然的微笑。像在说,我看到了你的改变,我走过了我的荆棘,我们之间的故事,至此,可以落幕了。
蒋淤怔在了原地,仿佛被那个笑容钉住了。他的眼眶迅速泛红,然后,他也笑了,一个带着泪意的、如释重负的笑容。
他明白了。
他朝她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跑进了晨曦的薄雾里。他的背影,不再沉重,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
荔漪关上窗,回到书桌前。她将《回声》和《隔墙》的稿纸整理好,用一个大的档案袋装起来,封存。这段往事,从此可以安放在记忆的某个角落,不再轻易触碰。
几个月后,《逐光者》连同番外《飞鸟与孤岛》正式出版上市,引起了不小的反响。很多读者为那个看似开放、实则充满力量的番外结局动容,认为它写出了创伤后成长的真正模样。
荔漪的生活重新被签售、采访和新的创作计划填满。她依然住在那个老小区,对面住着蒋淤。
他们不再是恋人,甚至算不上亲密的朋友。但他们之间,有了一种新的、奇特的默契。偶尔在楼道相遇,会点头致意;她会看到他门口放着收到的、与她同一家出版社寄来的样书(他后来将那本《隔墙》修改后,用笔名出版了);他会在下雨天,发一条只有“带伞”两个字的短信。
他们像两座经历过地动山摇、最终稳定下来的山峦,隔着一条峡谷,遥遥相望。峡谷之下,是深不见底的过往,但他们不再试图填平它,只是各自在自己的山头上,努力生长,沐浴阳光,也承受风雨。
一年后的春天,荔漪接到了国际文学节的通知,她将作为青年作家代表,出国交流半年。
出发前,她整理行李,最后检查了一遍公寓。目光落在那个装着《回声》和《隔墙》的档案袋上。她想了想,将它拿了出来,放在客厅的茶几上最显眼的位置。
然后,她拉着行李箱,走出了门。
在楼道里,她遇见了刚好出来的蒋淤。
“要走了?”他问,目光落在她的行李箱上。
“嗯,半年。”
他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下,说:“一路顺风。”
“谢谢。”
没有多余的对话,没有矫情的告别。她拉着箱子,走向楼梯口。他也走向另一个方向,似乎是去公司。
在楼梯拐角,荔漪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蒋淤站在他的门口,也正回头看着她。
阳光从楼道尽头的窗户照进来,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金色的轮廓。他的眼神平静而温暖,带着她从未见过的、真正的释然。
他朝她挥了挥手。
荔漪也笑了,挥了挥手,然后转身,坚定地走下了楼梯。
飞机冲上云霄,穿过厚厚的云层。荔漪看着窗外逐渐变小的城市,心里一片宁静。
她知道,她终于彻底飞过了那片名为“蒋淤”的孤岛。而那座孤岛,也将在自己的坐标上,继续存在下去。
他们的故事,没有圆满的结局,但有一个完整的、属于他们各自的、向前延伸的未来。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