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载明月》糖沂

2、金殿选

　　暮春的风带着最后一丝凉意，吹得宫道两侧的碧桃簌簌落了满地。沈清辞坐在去往储秀宫的马车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上绣着的缠枝莲纹样，心头像是压了块浸了水的棉絮，又沉又闷。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走上选秀这条路。半月前，太后以充盈后宫、为皇室绵延子嗣为由，下旨令京中适龄世家女子入宫参选。宰相沈仲身为百官之首，家中嫡女自然躲不过去。柳氏为此哭了好几夜，却也只能亲手为她准备入宫的衣物首饰，反复叮嘱她“万事小心，莫要争强好胜”。

　　沈清辞靠在马车的锦垫上，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日玉河畔的画面——玄衣的男子、有力的手臂、深邃的眼眸，还有他身上淡淡的墨香。自那日分别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萧玦，只偶尔从府中下人或朝堂消息里，听到关于靖王的零星传闻：说他又整肃了京郊的军营，说他在朝堂上驳回了户部的不合理奏请，说他依旧独来独往，冷得像块捂不热的寒冰。

　　她知道自己不该对那位靖王有过多念想。他们身份悬殊，一个是待选的秀女，一个是手握兵权的王爷，本该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可不知为何，每当夜深人静时，她总会想起他抱着自己上岸时的沉稳，想起他递来披风时的细微暖意，心头便会泛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涟漪。

　　“小姐，储秀宫到了。”车夫的声音打断了沈清辞的思绪。她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淡粉色宫装，又抬手将鬓边的珠花扶稳，才在灵枢的搀扶下，缓缓走下马车。

　　储秀宫外早已聚集了不少秀女，个个身着华服，妆容精致，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起，或低声交谈，或紧张地四处张望。沈清辞一眼便看到了人群中的苏墨莺，她穿着一身鹅黄色宫装，正踮着脚尖朝这边张望，看到沈清辞后，立刻笑着挥了挥手。

　　“清辞，你可算来了！”苏墨莺快步走到沈清辞身边，压低声音说道，“方才我听宫人说，今日太后和皇上都会亲自来选，连靖王殿下也会陪同呢！”

　　沈清辞的心猛地一跳，指尖微微发颤。萧玦也会来？他为何会出现在选秀的场合？是作为皇室宗亲陪同，还是另有原因？无数个疑问在她脑海中盘旋，让她原本就紧张的心情，又多了几分慌乱。

　　“墨莺，你说的是真的？”沈清辞下意识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苏墨莺见她反应如此大，有些疑惑地挑了挑眉：“当然是真的，方才内务府的公公亲口说的。怎么，你这么在意靖王殿下？”

　　沈清辞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收敛心神，勉强笑了笑：“只是觉得有些意外罢了。靖王殿下向来不参与这些后宫之事，今日怎么会突然……”

　　“谁知道呢。”苏墨莺撇了撇嘴，“或许是太后特意请他来的吧。毕竟靖王殿下是皇上的胞弟，在皇室中地位尊崇，请他来掌掌眼也说不定。”

　　沈清辞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跟着苏墨莺，走进了储秀宫的大殿偏厅。厅内早已按照世家品级，划分好了区域，她和苏墨莺分别站到了属于自己家族的位置上。殿内很安静，只能听到秀女们细微的呼吸声和衣料摩擦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张而压抑的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一阵清脆的脚步声，紧接着，太监尖细的唱喏声响起：“太后驾到——皇上驾到——”

　　厅内的秀女们立刻齐齐跪下，低着头，大气不敢喘一口。沈清辞也跟着跪下，目光落在地面上精致的青砖上，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像擂鼓一般，震得耳膜发疼。

　　一阵脚步声从殿外传来，停在了大殿的正前方。沈清辞能感觉到一道威严的目光扫过全场，那是当今圣上的目光。紧接着，又有一道温和却带着威仪的目光落下，想必是太后。而在这两道目光之后，还有一道目光，冰冷、锐利，却又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熟悉感，让她的脊背不由自主地绷紧了。

　　她知道，那是萧玦的目光。

　　“都起来吧。”太后温和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岁月沉淀后的慈祥。

　　秀女们缓缓起身，依旧低垂着头，不敢擅自抬头直视圣颜。沈清辞也慢慢抬起头，目光却下意识地朝着大殿的右侧望去——那里站着一个身着玄色朝服的男子，身姿挺拔如松，墨发用玉冠束起，露出了光洁饱满的额头。他的面容俊美依旧，只是比那日在玉河畔时，多了几分朝堂上的威严与疏离。

　　萧玦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视线微微侧移，与她的目光在空中短暂地交汇了一瞬。那一瞬间，沈清辞感觉自己的心跳像是漏了一拍，连忙低下头，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了红晕。她能感觉到，萧玦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才缓缓移开，落回了前方的御座上。

　　选秀开始了。秀女们按照家族品级的顺序，依次上前，自报家门，接受太后和皇上的审视。有的秀女因为紧张，说话时结结巴巴；有的秀女则从容不迫，言行举止大方得体，赢得了太后的几句夸赞。

　　沈清辞站在人群中，看着前面的秀女一个个上前，心中的紧张感越来越强烈。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表现，是该像其他秀女一样，刻意讨好，还是保持本色？她更不知道，萧玦的到来，会对这场选秀产生怎样的影响，又会对她的命运，带来怎样的改变。

　　“下一位，宰相沈仲之女，沈清辞。”太监的唱喏声响起，将沈清辞的思绪拉回现实。

　　她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裙摆，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走上前。她走到大殿中央，对着御座上的太后和皇上，深深福了一礼，声音平稳地说道：“臣女沈清辞，叩见太后，叩见皇上。愿太后圣体安康，愿皇上龙体无恙。”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有力，带着一丝不同于其他秀女的沉稳。太后微微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她身上，仔细打量着她：“你就是沈宰相的嫡女？抬起头来，让哀家看看。”

　　沈清辞依言缓缓抬起头，露出了一张清丽的脸庞。她没有化太过浓艳的妆容，只在唇上点了一点浅红，眉眼弯弯，鼻梁小巧，唇形饱满，虽不是那种惊艳绝伦的美，却透着一股干净通透的气质，让人看了觉得舒服。

　　太后看着她，眼中露出了几分满意的神色，转头对皇上说道：“皇上你看，沈爱卿的女儿生得这般端庄秀丽，气质也不错，倒是个好姑娘。”

　　皇上顺着太后的目光看去，点了点头：“确是个美人胚子，言行举止也颇为得体。”

　　沈清辞听到皇上和太后的夸赞，心中稍稍安定了一些，正准备再次行礼道谢，却听到一道低沉冷冽的声音，突然在大殿中响起：“太后，皇上，臣有一言。”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声音的来源望去——说话的正是站在一旁的靖王萧玦。

　　沈清辞的心跳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看着萧玦，不知道他会说出什么话来。是会夸赞她，还是会……她不敢再想下去，只能紧紧攥着衣袖，等待着他的下文。

　　萧玦向前一步，对着御座上的太后和皇上微微躬身，目光却不经意地扫过沈清辞，声音平静地说道：“臣以为，沈小姐不仅容貌端庄，心性更是难得。半月前，臣在京郊玉河偶遇沈小姐落水，彼时她身陷险境，却依旧能保持镇定，实属不易。”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后来臣听闻，沈小姐回到府中后，并未因落水之事自怨自艾，反而主动协助沈夫人打理府中事务，还时常去府中的私塾教导下人子女读书识字。如此聪慧坚韧、心怀善念的女子，若能入宫，定能为后宫增添一抹亮色，也能为皇上分忧。”

　　萧玦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面，在大殿中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秀女们纷纷惊讶地看向沈清辞，眼中满是疑惑和羡慕——她们从未听说过沈清辞落水的事，更不知道她还有如此多的优点。而朝中的几位大臣，也忍不住相互对视了一眼，显然对萧玦突然为沈清辞说话感到意外。

　　沈清辞更是震惊地看着萧玦，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她没想到，萧玦竟然会记得她落水的事，还会特意去了解她回到府中的情况，甚至在这么重要的场合，当着太后和皇上的面，为她说话。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出于那日的救命之情，还是……

　　太后和皇上也有些惊讶地看着萧玦。太后沉吟了片刻，看向萧玦，语气带着一丝探究：“哦？竟有此事？哀家倒是未曾听说。萧玦，你所言属实？”

　　“臣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分虚言。”萧玦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着太后，“臣身边的侍卫怀忠，当时也在场，可作证。”

　　太后看向站在殿外的怀忠，怀忠立刻上前一步，躬身说道：“回太后，靖王殿下所言句句属实。那日确是殿下救了沈小姐，沈小姐落水时虽惊慌，却并未失了分寸。”

　　太后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更加满意的神色，转头对皇上说道：“皇上你看，没想到沈爱卿的女儿不仅容貌出众，还有如此多的优点。萧玦向来眼光挑剔，能得到他的认可，可见这沈清辞确实是个难得的好姑娘。”

　　皇上也笑了笑，说道：“母后说的是。朕看这沈清辞，确实端庄得体，心性也不错。既然如此，便将她选入宫中吧。”

　　听到皇上的话，沈清辞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既激动又慌乱。她知道，自己能被选上，完全是因为萧玦的一句话。若不是他在太后面前为自己说话，以她的家世和容貌，或许只能成为宫中无数个默默无闻的秀女之一，甚至可能连入宫的资格都没有。

　　她再次对着御座深深福了一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臣女谢太后，谢皇上恩典。”

　　太后笑着点了点头：“起来吧。往后在宫中，要好好侍奉皇上，恪守本分，莫要辜负了哀家和皇上对你的期望。”

　　“臣女谨记太后教诲。”沈清辞恭敬地回答道。

　　选秀继续进行，可沈清辞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下来。她站在大殿的一侧，目光不由自主地朝着萧玦的方向望去。萧玦已经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依旧是那副冷冽疏离的模样，仿佛刚才为她说话的人，不是他一般。可沈清辞却能感觉到，在她看向他的时候，他的指尖微微动了一下，虽然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却还是被她捕捉到了。

　　她知道，萧玦的这份恩情，她记下了。只是她不明白，萧玦为何要如此帮她。他们之间，不过是一场意外的相遇，一次偶然的相救，本该没有太多交集。可他却偏偏在这么重要的场合，为她说话，将她推入了这深宫之中。

　　是因为责任？还是因为其他的原因？

　　沈清辞想不明白，也不敢再深想。她知道，从她被选入宫的这一刻起，她的人生，又将迎来新的挑战。深宫之中，危机四伏，人心叵测，她不仅要适应宫中的生活，还要应对各种明争暗斗。而萧玦，这位曾经救过她、又在关键时刻帮了她的靖王，将会是她在这深宫中，最大的谜团，也是最不确定的存在。

　　选秀结束后，沈清辞和其他被选上的秀女一起，被宫人引着前往后宫的宫殿。走在宫道上，看着两旁巍峨的宫殿和来来往往的宫人，沈清辞的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她不知道自己未来的路会怎样，也不知道自己和萧玦之间，还会有怎样的交集。

　　就在她即将走进分配给自己的宫殿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她下意识地停下脚步，转头望去——只见萧玦正站在不远处的宫道旁，玄色的朝服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他怎么会在这里？

　　沈清辞惊讶地看着萧玦，不知道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萧玦一步步朝着她走来，直到走到她面前，才停下脚步。他看着她，眼中没有了朝堂上的威严，也没有了平日里的冷冽，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今日之事，委屈你了。”萧玦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歉意。

　　沈清辞愣住了，不明白他为何会这么说。她连忙摇了摇头：“殿下言重了。若不是殿下今日为臣女说话，臣女也无法入选。臣女应该感谢殿下才是。”

　　萧玦看着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我知道你或许不想入宫，可这是目前唯一能保护你的办法。”

　　“保护我？”沈清辞更加疑惑了，“殿下的意思是……”

　　“你落水之事，并非意外。”萧玦的声音压低了几分，眼中闪过一丝冷冽，“我已经让人查过了，那日在玉河畔，有人故意将你推下水。而幕后之人，很可能就在相府之中，甚至与朝堂上的势力有关。”

　　沈清辞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一直怀疑自己落水并非意外，却没想到幕后之人竟然如此大胆，连宰相府的嫡女都敢下手。而萧玦，竟然已经查到了这些事情。

　　“那……那幕后之人是谁？”沈清辞紧张地问道，声音有些发颤。

　　萧玦摇了摇头：“目前还不能确定。对方行事十分隐秘，留下的线索很少。不过你放心，我会继续查下去，一定会找出幕后真凶，还你一个公道。”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只是在这之前，你必须待在宫中。宫中虽然也有纷争，却有皇上和太后的庇护，那些人不敢轻易对你下手。而且，有我在，也能更好地保护你。”

　　沈清辞看着萧玦，心中充满了感激和震惊。她没想到，萧玦为她做了这么多事情，甚至连她落水的真相都已经开始调查。原来他今日在选秀时为她说话，并非一时兴起，而是为了将她送入宫中，让她得到更好的保护。

　　“殿下……”沈清辞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心中的感激之情。

　　萧玦看着她，眼中露出了一丝柔和的笑意，这是沈清辞第一次看到他笑。他的笑容很浅，却像春日里的阳光，瞬间驱散了他身上的冷冽，让他看起来温暖了许多。

　　“不必谢我。”萧玦说道，“那日我救了你，便不会再让你受到伤害。你只需在宫中安心待着，好好照顾自己，其他的事情，交给我就好。”

　　说完，他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沈清辞身后的宫殿：“时间不早了，你快些进去吧。宫中规矩多，凡事小心。若是遇到什么困难，便让人去靖王府传个信，我会想办法帮你解决。”

　　沈清辞点了点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萧玦福了一礼：“臣女多谢殿下。殿下也要多保重。”

　　萧玦微微颔首，看着她转身走进宫殿，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后，才缓缓转身，朝着宫门外走去。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落在宫道的青砖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