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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鬼乘狐 ...
百川城。
此城位于北地,早年时有干旱,然有官民求雨之举。如今正值春三月,万物复苏,此谓发陈之时,天地俱生,草木初荣。*①
眼看谷雨将至,又逢一年一度的祈雨祭,城里街坊满是人群,好生热闹。
百川城内有家茶坊,名为竹溪。店铺不大,门楣上头挂一副“可以栖迟”的牌匾。*②
听闻老板姓文,身形瘦削挺拔,骨相分明,眉眼鲜有几分秀气。凛凛中带有修长之美,颇有文人书风。他平生素爱听志怪奇闻异事,常邀说书先生到此处,竹溪茶坊便就此兴旺起来。
于是,他后设一高台位于正厅。木桌椅环绕而席,内饰的山水图与字画不少,都在墙壁上悬着。茶壶和茶碗也是清一的素色,雅致至极。
此时,说书先生正举着一把醒木,问:“想必在座的诸位一定熟知狐这种生物吧?”
听众们都吃茶应是。
说书先生撚着长须:“今日,咱们就来说说——狐。”
“今谓狐狸,则必不知狐,又不知狸。狸谓善伏之兽,即所谓野猫。而狐的鼻尖似小狗,惟大尾。”*③
“这便是狐与狸之间的区别。”说书先生拂袖,“狐,野兽之妖者。然,鬼可驱之。”
“曾有唐大历中为长城尉,其人姓宋。幼时设陷捉野狐,几夜都没有捕到。后来又在一个月夜复来,便看见一鬼戴着斗笠骑在狐的身上。等到达他所置放的陷阱前,狐欲想入其中,”*④
紧接着,手中醒木一敲,清脆响亮。
“只见那鬼用以手掐住狐颊,于是狐便退了回去。反复几回,其人便无功而弃之。”
说书先生探下头:“这说明什么?”
一听众言:“说明狐没有灵智,蠢笨者也。”
这番话引得众人大笑。
“非也。”
说书先生挥挥手,醒木又是一敲:“鬼为阴物,能祟人害人。而狐受鬼役使为坐骑,妖性可见。”
众人听得津津有味,便纷纷点头,燕时殷更是在下边儿听得直乐。他趴倒在木桌上,肩膀快都成了筛,右手的长袍还差点打翻了茶碗。
实在是笑得不行,燕时殷歇息地拢起袖,冲着怀里压声道:“这故事好似在说我们。”
说罢,一条尾巴咻地甩上他的脸。
怀中白兽不屑地哼嘁:“我们青丘九尾狐乃祥瑞之兽。”
燕时殷吃痛地抚着自己的脸,另只手死死地逮住准备逃走的白狐,扬言:“我要拔光你的尾巴。”
他将那白尾巴打了一个结。司白生气,开始呛他。随着一故事结束,他俩便足足呛了有片刻。
几日前,他们一直赶路,燕时殷实是走了太远的路,便赖皮伏在司白身上不动了。司白拗不过,只好驮着这厮日夜兼程前行,倒也习惯了。
来时走的是山路,多有树林,司白险些被一些藏在繁茂草木里头捕兽钳给抓伤。还是燕时殷眼尖,扫除草地里一切障碍,才保得这一路平安。
说书先生又讲了一些其他关于狐的典故传说。大约都是些什么‘狐五十岁能变化为人;百岁能知千里外事;千岁……性善蛊惑,变幻万端。’*⑤狐媚淫狐诸如此类的故事。
讲了快一个多时辰,临到末尾,忽有声。
“先生,我有疑,可解惑?”
众人循循回头,只见一手高举。
说书先生作出相邀之姿:“公子有何疑虑,尽可言之。”
燕时殷摸了摸腰间的折扇,随之放下背到了身后。他徐徐起身,眨眨眼:“天地间之物,惟狐最灵。*⑥于汉,许有奉狐为图腾的先例,唐代民间更是盛行祠狐神。为何如今,狐却堕为妖物之谈?”
说书先生觉得有趣:“很久没有人有如此疑惑了。”
“小公子,我且先问你。神与妖,做何区别?”
乌压压的目光全部落在燕时殷的身上,静候他的回答。思索之际,众人开始暗自打量起来。
圆领袍,缎面绛玄衣,领缘绣有金线忍冬纹。腰间别的双绕皮革的金銙蹀躞,又系一枚青玉透雕花囊。见其衣着,是非寻常富贵人家。
燕时殷颔首:“世人敬神,是因神庇护;惧妖,是因威胁。”
说书先生似是非是地点头:“依你所言,狐若作神,便是瑞狐。瑞属上天,存于符命家。而我们所言的狐属人间,在走兽中能学人行,其灵性与人相近,皆可触及。”
“敬畏也罢,憎厌也罢,说到底,不过是因其太像人罢了。”
燕时殷明了:“我还有一疑,恳请先生不要怪罪。”
先生再次相邀。
他问:“如若神妖颠倒,以何为界?”
说书先生眉梢一挑,兴趣更浓:“依公子之见,该如何判定?”
燕时殷低头思索,手抵在下颚。未几,他答:“神者,受人祭奉,享香火长盛;妖鬼者,为人所弃,沦草野为祸。若今日神失德,人弃之,反妖鬼行善积福,难道不可封神明?”
此言一出,堂中顿时鸦雀无声。须臾,只闻先生轻拍了拍醒木,打破了少顷的沉寂。
“公子的这番见解,倒颇有意思。”说书先生缓言反问,“信神与不信,区别在何?”
“信神,是心中有念,为寻求庇佑。”
燕时殷顿了顿:“可我不懂,不信者为何所求。”
四目相对,先生抚过长须:“世间万物皆有其道,信与不信,求神不求,终归不过是心之所向,遵循本心罢。”
众人其中也有人附和:“有事相求,求谁不是求啊。”
燕时殷听得似懂非懂,也不再多言,只恭敬一礼:“多谢先生指点。”
伏首坐回后,四下众人似听得迷糊,低声议论。司白倒显得有些闷闷不乐,还没等他安慰几句,旁便传来了声音。
“这位公子为何有此疑问,是否对鬼神之说的规矩有不满?”
循声而望,同桌来了两位男子,其一正端着茶碗,袖袍遮在唇边,但也能看出棱棱身形,神清爽秀,是为年轻俊俏。
燕时殷弯弯嘴角:“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
“公子不是百川城的人吧?”他又猜道,“从西边进的城?”
燕时殷奇道:“何以见得?”
男子哂然:“公子身着玄衣绛裳,裳虽长却在脚踝之上。文武袖式,护腕衣着皆有尘,瞧着着实是奔波,亦或者来游玩的。”
这都能看见,燕时殷心想。这袖口护腕的尘土还是他在小憩时,不小心从司白身上滚下来蹭到的。不经意间,他瞥了眼腿上那只狐。司白也正兴味地想探上桌,却被一只手摁回了怀里。
不想还是被瞧见:“诶,这是?”
燕时殷:“是狗。”
狐不满,呲牙咧嘴的。他不动声色,一手捏住狐嘴,一手掐紧了竖得梗直的尾巴。
男子惊叹:“我还从未见过白尾中带有点赤色的犬。”
燕时殷低头。尾巴确是雪白无疑,而他所说的赤色则是其间些微微泛红的色泽。
真真是眼神好。
“我没有仔细给他清洗,想来是沾染了一些胭脂粉尘罢。”他打着哼哼哈哈过去,悄然转移话题,“那西边入城又如何说?”
说到这,那名男子神色凝重,不知怎的突然压下声音来:“你不知道,前些日子城外东边有一片树林,闹鬼!”
“瞧你刚那副讨教的模样不像害怕,如若是从东边进的城,肯定不会是现在这副神情。”
语毕,他目光顺着扫了一圈。
燕时殷觉得好笑:“真有这么邪乎?”
“其他地方不知,但城东那片林子一直都邪乎得很。”
同桌的另一男子开口,声音略有沧桑。瞧去,面容骨棱高起,倒是显得年轻。长如风目,眉似月弓,虽身形老态,但却是衣食无忧的贵气之相。
年轻男子听了啧他,颜兄长颜兄短的。
颜兄还在听故事,饮口茶有的没的搭一句:“那林子每到深夜总有怪声,有时还能隐隐看到有影飘动。”
“许是飞禽走兽什么的?”燕时殷是这么想的。
年轻男子却摇头:“这已经持续好些年了。所以大家都觉得,有妖怪作乱。”
“妖怪?”
他转溜着眼珠子,摸着狐毛,显然不信:“这世道早已安定,哪来的妖怪?”
“那可未必。”那位颜兄接过话茬,似是带着玩味,“你可知,去年祈雨祭祀时,妖物就曾现身过。”
“当真?”燕时殷越听越奇,“颜兄可曾亲眼目睹?”
颜兄不语,心思又重投到了说书的身上。倒是年轻男子耸肩,接过话:“反正就是说那妖物搅乱了祭坛,出了事。”
燕时殷居然还被勾起了点兴趣:“出了什么事?”
年轻男子愈说愈来兴致:“往年祈雨祭上山都会经过那片地。浩浩荡荡一大群人,每次回来都仅剩了了。而回来的那些人,不是疯癫就是重病,没过几月便去了。”
“城里早都传开了,说那片林子里埋了怨死之人,阴气不散,连城东几个住得近的人家都搬走了。”
闻言,燕时殷叹息:“说得如此真切,文老板又亲自去过?”
这回轮到了文老板,他奇道:“你怎地识得我?”
这还用说吗?方才那副讲故事的神情,和说书先生如出一辙,故弄玄虚的模样倒是学了个十成十,可惜故事讲得实在不怎么样。
燕时殷心里暗想,面上一哂:“素来听闻竹溪茶坊的老板爱听奇闻异事,瞧你方才的模样,定是文老板没错了。”
“公子眼神真好。”文老板笑嘻嘻的。
没你好呢。
“我还听闻那妖怪喜夜,亥时常出没。”说着说着,又绕了回来,“如今妖气不散,那片树林又常有怪事。今年祭祀,如若再……”
醒木清脆响起,日昳以至。
说书先生放下茶盏,目光扫过众人:“这妖到底是真是假,谁也不能肯定。但正如所言,何为真,何为幻,皆因你我所见所闻。”
窗外传来鸟鸣,故事至此告一段落。
颜兄总算是听完了。他挥手打断燕时殷他们:“说这么多,都是茶余饭后的闲话,这不是我们该忧心的事,放宽心吧。”
起身时还拍了拍燕时殷的肩背,同他们道了声再见,便迈步离开了茶坊。
文老板有些埋汰:“诶,颜兄总是说走便走,这与我的赌约又作罢了。”
燕时殷眨眨眼,注视着远去的背影,却也点头:“颜兄说得在理。文老板,我见你面色发青,想必夜里睡不安稳吧?”
文老板一顿,笑起来:“莫调侃我,我倒不怕鬼怪,只是这世上的事,说不准啊。”
燕时殷双手捧着颊,不语。
忽闻身后一阵喧闹,俩人回首,街上来了几支队伍。人不多,每个人身着皂衣,手中都拿着一枝青竹,竹上系着黑色的丝带,随风飘扬。
“那是什么?”燕时殷问。
文老板转回身对他说:“那便是祈雨的队伍。每年的春三月,百川城都会举行祈雨仪式,保佑百川城这一年风调雨顺。”
说着,文老板饮了口茶水:“他们三日之后就要到山上去拜神仙,现在正是祭前准备。”
燕时殷点头哼哧,若有所思。
见他又是一副刚才的样子,文老板不禁好心提醒:“不过,我奉劝公子切勿像寻常人一样混入其中。”
他问:“为何?”
这时文老板却卖起了关子,笑而不语。
燕时殷无言,越发觉得他在编故事。
“那……”
一道折扇展开,司白忽而从桌底弹跳而上,寻了个舒服地儿,环在了他的颈脖处。
扇骨用的是银鎏金和玉石,数二十三根。扇面是透明的黑色大漆,还有金泥的描法,其绣的是金银花,再细看竟是镂雕和镙丝的工艺。
这把玉骨扇着实漂亮。
文老板盯着出奇:“公子这把扇可是漂亮,敢问从何而来?”
“家中祖传。”
燕时殷持着扇,翻面翻得叮当响。这才见着扇柄下还悬了一个小银铃。
他继而探去脸,冲文老板挤眉弄眼:“文老板不妨带我去瞧瞧那几位失心疯的村民,可好?”
文老板只是笑笑摆手,想婉拒。抬眼,却见金银花后露出了另一幅画,金彩绘山水,如同后面的那张漂亮脸蛋。
还有一双清明的眼眸。
“文老板?”燕时殷唤他。
文老板心虚地咳了几嗓子,看向了别处,然后视线便被挂在脖子上那只白犬吸引。白犬此时挺起了脯,前肢轻搭于公子的肩膀,身上的毛白如雪,鼻尖细长,尾巴也忒大……
他实在觉得这白犬不似犬。
又是一声。
“可好?”
文老板怔了一瞬,手中茶盏掉落,茶水溅了满桌。眼眸逐步地涣散,渐而无光。片刻后,他轻轻启唇。
“好……”
① 《黄帝内经》
② 《诗经·陈风·衡门》
③ 前《淮南子·缪称训》,后《说文解字》。有做改写。
④《广异记》
⑤《玄中记》
⑥《二刻拍案惊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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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鬼乘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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