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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驱镇符(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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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燕时殷睡得不安稳。夜里多梦,似影随形,待到卯时陡然惊醒。
目光滞于屋梁,胸膛微微起伏,喘息未定。侧耳听去,鼻息悠然,司白仍沉酣未醒。燕时殷松了一气,然后缓缓偏头,望向窗外。
此时,天色才泛鱼肚白,微光隐隐透入,庭院中已响起晨鸟啼鸣。
他又梦到了老师。
还梦到在扬溪县发生的那些事情。近来燕时殷总是梦见一些零零散散,很久以前的东西。思忖之际,他的手还攥着被褥。待意识回笼,他才松下,撑着床沿坐起。
一旁的桌上还放着碗筷和饭菜。想来是昨晚他睡后送过来的,现早已凉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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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屋,一路行去。此时府中下人已然起身,各自忙碌,若遇见他,便恭敬地问声好。燕时殷略一点头,未做停留,径直往昨日打斗之处而去。
长廊已然清扫干净,地上不见尘土,更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抬头一扫,黄色符纸随风摇曳,仍是密密匝匝的。他轻身跃起,伸手扯下一张。低头细观,符文笔画分明,确是与窗棂上的并无二致,同样的纸符,同样的墨迹,连落笔的力道也极为相似。
燕时殷继而凑近细看,又举起向着朝阳,光线透过薄纸,也无异样。他将昨日那张自袖中取出,与手中的两相对照,墨迹与符文皆一般无二。
“沈公子。”
身后的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回首,竟是昨日的那个小厮。只见小厮微微一礼:“昨日小的冒犯了,还请恕罪。”
燕时殷浅笑,不动声色将两张符纸藏入袖中,“倒是无碍,只是我这个背呀,可是疼得紧。”
小厮听得此言更是低下头:“公子请恕罪!若觉不适,小的即刻去请个大夫过来瞧瞧。”
他挑起眉,弯腰倾身,眸子里满是戏谑:“若我一直不好呢?”
小厮吓得就要跪,倒是捉弄的那人眼疾手快撑住他。燕时殷伸脚抵住小厮的膝盖,上前扶起他:“玩笑话而已,没什么好跪的,过几日便能好。”
小厮依旧躬着身:“谢公子开恩。”
“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唤作阿辽。”
“入府多久了?”
“约有七八年了。”
“这么久。”燕时殷若有所思,“怪得昨日下手如此之重。”
阿辽低头不敢言语。
他见状,更是促狭。阿辽把头埋得更低了。
燕时殷俯身:“把头埋这么低做甚,抬起头来。”
阿辽只得听话,颤颤地抬头。
只见眼前这位公子勾着漂亮眼凑前来,细声细语的:“诶,从昨日我便看见府里四处都贴了符,寻常人家也没有贴如此多的,这是为何?”
阿辽觉着有机会改过,殷勤地应着:“这符纸常年贴在府内,确是为了安宅驱邪,公子若是觉得不适,明日可替您换些新的。”
“倒也不用麻烦。”燕时殷忙拉住他,“我就想着,这么多,可是费了不少文钱吧?”
“公子说笑,这与府里那些文字书画开销比起来,不算多的。”阿辽这么说。
燕时殷:“那新的去哪儿换来?我从西边过来也未曾见城里有寺庙的。”
阿辽如实道:“竹溪茶坊就有卖的。”
“茶坊还卖这个?”他差甚以为自己听误了。
“若是普通茶坊就算了,但竹溪掌柜的是文老板,平生素爱弄这些。”
燕时殷随即抬头望向那些飘动的符纸,语气带着些许疑问:“只是一个茶坊的老板,大家如此信得过他?”
阿辽这么说:“一开始是不信的。以往都是少爷亲自去远些的庙宇求来,专为祈雨安宅。”
“后来不知怎的,大家渐渐都开始去文老板那儿的。或许邻里传的是有些成效,少爷也去买来试,用下来觉甚好。府中的人也都觉得很好,毕竟最近的庙也有十几里路,实在太远,倒不如直接找文老板。”
所言不虚,若非昨日在茶坊亲眼瞧见了文老板请先生说书,又那般谈鬼论神的架势,谁不以为是个素嗜志怪之人?这么论,也不无道理。
燕时殷自语:“原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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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耽搁了时间,阿辽再次躬身道:“公子若无事,小的便先行告退。前庭已备早膳,公子可先用些。”
燕时殷颔首点头应,阿辽退下,他却是回了屋中。方踏入,便看见一只白狐懒懒支起身子。司白此时还睡眼惺忪:“怎么醒得这么早?”
燕时殷眨了眨眼,勾起笑意,从袖中取出两张纸符摊在床上,“来,瞧个有趣的。”
司白打个呵欠,瞟了一眼,并无兴致地翻了个身继续睡去了。哪知燕时殷毫不客气,一手便将他拎起,按住脑袋逼他细看。
司白无奈,只得顺着他的意思,定睛相较。
乍看之下,两符几乎别无二致,只有纸色的差别。但细观,两张符文走势隐有不同。未几,司白眉峰微蹙:“这也是贴在府中的?”
燕时殷望向他,点头。
“这两张符文皆是为辟邪之用,对人无害。”司白将符纸翻转,“可作用却是大相径庭。”
燕时殷:“愿闻其详。”
“辟邪,须先以明其所辟何物,方可对症施法。”司白将爪放在其一张纸符上,“此符为镇,镇压之法比较老旧,讲求秩序,是专镇压邪祟用的。”
复又指向另一张符,续道:“而此符则为驱,故驱逐阴秽。法术较新,讲究的是速效,不留后患,多用于庇护生人。”
听罢,燕时殷轻拈符角拎起,“同我想得无差。”
“不过,一镇一驱……若钱府真有什么,这两道符一同施用,岂非扯得魂魄左右不定?”
司白并没有否认:“若府里所镇之物尚存一魂半魄的,俩符叠用,怕是连残存的也难得安宁。”
说着又顿了顿,“他们恐怕也没想到,新符和旧符会同时出现在一处吧?”
燕时殷也不知道,他垂眸:“北地放任如此情形,想来必是执明之下星官各执己见。但神君陨落,群星无主已久,无人收束,自然新旧分裂。”
屋内一时寂然,唯有窗外晨鸟啼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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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吟片刻,燕时殷从怀中摸出一只乌木短哨。乌木性寒,属阴,是他还任鬼差时转轮王赐予的,用以护身。
司白瞧见,讶异道:“怎的?你要唤个鬼差来掀了这座府邸吗?”
他摇头:“若真依你所言,此处有魂魄滞留,想地府的人不该半点儿动静也无。”
毕竟是幽冥之物,现如今握在手里,竟是比往常更沉得发凉。他睹着手中的哨:“你说这哨子还吹不吹得?”
“吹是能吹。”司白摇着尾巴,“可谁来应,你担得?”
燕时殷摩挲着短哨想着,又叹了口气。
司白说的对,他不知这哨子如今的灵验程度如何,是否还是全凭那些鬼差的心情。
当年便是如此。
说是防身,只是为了好听些。那时候他拳脚还未练得熟练,遇到棘手的状况时常难以脱身。转轮王惜他狼狈,便将这哨子赐予了他。一旦吹响,便能够传至地府的每个角落,召唤附近的鬼差使前来。
初时用过几回,可惜应他的屈指可数。或许是因为他当时职阶太低,无甚威信,连个游魂野鬼都不屑搭理。后来才好了些,总算能唤来同阶的鬼卒,偶然还能唤来日游神和夜游神。
就是不知,如今还管不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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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白眼见着动作,他不禁又添了句:“可想清楚了,当真要试?”
燕时殷未应声,他将哨子放在唇边,轻轻一吹。
屋内寂静,无半点声响。
须臾,风拂来,四周开始微微震颤,或许是阴气,他竟觉得冷了起来。冰冷的触感顺着他的脊椎爬升,他不禁打了个颤。
这样持续了片刻,依旧寂然无声,毫无回应。
一燕一狐,面面相觑。
司白见状猜测:“兴许是你五百年期到,早已不算地府的鬼差了?”
燕时殷悻悻地收回短哨,他心想那我现在算什么,不人不妖,不神不鬼。若非不得已来此,他也早该去投胎做人了。
思绪万千也是无用,来与不来,愿不愿意来,确不是他所能控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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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
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鬼不来,却有人来了。
燕时殷侧首,看向门口处:“请进。”
门被推开,屋内的阴冷瞬间被驱散了些许。钱昭立于门前,温和的声借着光探进来:“听下人说表弟已经醒了,还未用早膳?”
“尚未。”燕时殷冲着他莞尔一笑,“在等兄长一起呢。”
钱昭也乐:“你这性子,那便一起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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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出了屋,便觉着晨光倾洒,阳气渐盛。这会儿抬头望,太阳已然高照,很是暖和,与方才屋内的阴冷截然相反。去前厅的途中,路过一间间屋子,钱昭走在前头:“昨夜我命阿辽送了晚膳来,见表弟未动筷,是否不合胃口?”
燕时殷才想起来,连摇头:“我昨日歇息得早,送来的时候怕是早已在梦中了。”
闻言,钱昭笑起来。
他又道:“昨日未向伯父请安,身体还好?”
钱昭叹息:“无碍。父亲昨夜睡得不好,早晨醒来急匆匆用完早膳又睡下了。”
话入了耳,燕时殷不知怎地安慰,眼睛提溜着转道:“那待伯父醒了,我再去请安。”
前厅确已备好了热腾腾的餐食,恰好此刻正是食时,天地阳气最旺之际。桌上摆着粥和胡饼,还有些糕点,很是丰盛。
燕时殷落座,钱昭也坐到自己的旁边,招呼着他用早膳。他点头示意,便端起一块饼咬下,饼皮酥脆,热气还未散尽。
他边吃边环四周看,目光略转,扫过堂中伺立的几个下人:“伯母何时归?”
钱昭应道:“父亲病重多日,母亲忧心忡忡,少许要在那边呆上十天半个月了。”
说得平淡,昨日的那股倦意带到今日仍在。燕时殷心下了然,轻声道:“府上连日多事,伯母挂心,兄长也辛苦了。”
钱昭哂然,替他夹了菜。燕时殷想了想,又道:“若兄长真有不便言之事,尽可告知于我。”
闻此,夹菜的手微顿,继而将菜放入他的碗中:“表弟远来是客,怎可劳烦?”
燕时殷这才发觉,这钱府小少爷瞧着斯文,实则却真是倔得很,怎么都说不通。他只得再劝:“你我既为兄弟,我自当竭力。”
怎料钱昭仍不松口:“不必多虑,这里有我,你只管歇下便是。”
这人怎这么认死理呢?
燕时殷无奈,便只好转移话题:“我昨日在街上偶然看到有祈雨的队伍,兄长也会去吗?”
“是。”钱昭点头,“以往都是父亲的事儿,现如今我也得接过来。为何突然问这个?”
他放下饼:“我也想去瞧一瞧。”
钱昭似是想了想,最终摇头:“不可。”
“为何?”
钱昭坦言:“表弟也知道,此次队伍会经过城东那片林子。虽说我对鬼神之谈并不在意,但那些事故确属实,表弟还是不要冒险得好。”
“兄长都去得,为何我不可。”燕时殷可是入戏,顿时不满道,“队伍也有自发而来的村民呢。”
“哪有什么自发而来。”钱昭苦笑,“那些怪事发生之后,祈雨队伍里的人便少了大半。”
“如今城里的百姓都避之不及,只得挂了赏钱才勉强留住了些。此番队伍里的人皆是因此而来。”
这些话落下,一时间叫燕时殷听得不是滋味。他敛了神色:“祈雨是旧年仪礼,为求风调雨顺、神明庇佑。为何如今反要弃之?”
钱昭轻叹:“礼可弃,但命弃了,可就没了。”
他看着桌前冒着热气的餐食,却像望着阴霾般:“活着的人没一个愿意拿命去赌。而队里的人,不是不怕死,只是没有选择。”
此话不假。燕时殷也不说话了,所言句句都敲在心头。
谁都不愿意死。即便是经历过死亡,在地府做了五百年鬼卒的他,也从未真正把生死看得那般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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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了,这件事已不是一日两日。”钱昭又说,“多年来祈雨祭也未停过,只是百姓们......“
燕时殷接过:“是大家不信吗?
钱昭却反问:“信与不信,又做何区别呢?”
“我……”燕时殷想要辩些什么,却被接下的话压住。
钱昭眸见少许愠色:“早年干旱饿死了许多村民是真,城东那片林子出事是真,参与祭祀的人患病也是真,钱府也——”
说到一半,忽地止住。他垂目,缓和道:“如此,也不见得有神来保佑。”
“祈雨不过是随先祖之习,不让他们失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