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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驱镇符(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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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完早膳,钱昭并未久坐。他放下茶盏,似是准备起身离开。
燕时殷拎起眸:“兄长?”
“别急,你慢慢用。我有些要务在身,要去处理。”钱昭边整理着袖口,边道,“或许这一日我都会很忙,表弟若觉得无聊,可自行出府逛逛。”
见这位表弟乖巧地点头应下,他方才放心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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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时殷还在品尝糕点,嚼了两口,忽觉无趣起来。目光在堂中游走,下人们各司其职,来去无声,然后视线在其中略略停住。
他忽地起了玩性,唇角微微扬起,不紧不慢地点了一个人:“你,过来。”
那位小厮被突如其来的指示弄得一愣,立即应声踱步而来,在燕时殷躬身站定:“公子唤我?”
“阿辽,是吗?”这么问显然是故意的,他当然记得这位小厮。
阿辽频频点头:“公子记性可好。”
燕时殷尚未放下笑意:“是本地人吗?”
“不是。”阿辽老实回答,“小的是陇谯人,早些年闹洪灾,从那儿逃过来的。多蒙老爷收留,才留在府中当差。”
他又问:“平日多跟着兄长?”
阿辽答是:“少爷出门,多半带我。”
“那听来你可对百川城熟了?”燕时殷挑眉。
阿辽只得答是。
“那正好。”他起身,顺手理了理衣袖,“我现下无聊得很,近来城里有什么热闹的,带我上街走走?”
“是。”
阿辽毫无迟疑地跟上前,跟在了那位大步向门口迈得公子身边,位置不前不后,刚好在半步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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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门一开,街道的烟火气扑面而来。
沿街的摊贩吆喝不断,早市蒸笼白气翻涌,刚过卯时,日头探出一角,仍是一片刚醒的市井。行人往来如织,还有孩儿在街道上追逐打闹,笑声清脆,莽撞地从他们的身侧蹿过,如同一阵风一样。
衣角被掀起,燕时殷下意识侧了侧身。
恰好擦着脸颊掠过,那一瞬他忽然愣住了。在涂山里呆得太久,他好像很久没有见过如此烟火气息的景象了。这趟出来,可要尽兴才行!
稍一愣,那些风儿险些撞到他。
回过神来,那些小孩儿早已跑远,带着风一起溜走了。燕时殷也是匆忙避让,阿辽忙跟上前,低声问:“公子可有惊着?”
“无碍。”
他失笑地摆摆手,目光却还是止不住地兴奋,也如方才的孩童般四处张望,看什么都新鲜,“这城里比我想的要热闹些。”
阿辽略松了口气,仍旧跟在侧后半步的位置:“百川城虽不大,但往来商旅不在少数。逢集市时,更热闹。”
见公子多观了两眼街边,他便主动开口介绍起来:“这条是南街,早市最热闹。卖吃食的多,茶坊、香铺也都在前头。”
公子也循声称赞:“你倒熟,也不愧在这里呆了七八年,也已经算是百川人了。”
阿辽忙道:“不敢当。能在钱府讨口饭吃,已是福气。”
燕时殷也没再接话。一路路过许多,他探头探脑,似乎寻着什么。然后忽而定睛,故意伸手,指了指前方一家店铺:“那家便是你说的茶坊吧?”
阿辽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
店面不大,不事张扬,却人来人往,并不显冷清。编柳为门,上置横木,檐下竹帘半垂,随风晃动。
“是,那便是文老板的茶坊。”
阿辽顺势解释:“竹溪茶坊算是城里最早的铺子。白日里卖茶听书,文老板识字多,懂些门道,符纸、朱砂这些,也都齐全。”
“哦?”燕时殷眉梢一动,“原来不止卖茶。上回就听你提起过,这儿的符纸有些名气。”
阿辽:“城里人多信这些,尤其这几年怪事频发,来买符的比喝茶的还多。”
燕时殷频频啧笑,随口感叹:“那你呢?”
“你信吗?”
阿辽微怔,很快回道:“小的只是照少爷吩咐行事。信不信的,倒也说不上。”
说着,阿辽似乎想起了什么,“近来也该采买些新的纸符回去了。”
俩人临到门前,燕时殷却停下脚步,仰头望了望檐下的牌匾。头顶门楣挂着那副“可以栖迟”的牌匾。字迹虽旧,却干净。
栖迟二字,有游息之意。衡门之下,衣着随意,门前虽浅陋含蓄,但心若得安,便可暂避尘嚣。
不问来路,不问归途。
他觉得有趣:“这名字倒起得有意思。”
阿辽跟在后面:“这牌匾是文老板早年亲手写的,说是来喝茶的,歇歇脚便好。”
燕时殷回头凝他,倒是一副惊讶:“这你也知?”
阿辽不好意思地低头:“小的替府里采买些符纸香烛,来得多了,自然听得多了。”
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燕时殷只是哼哧地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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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帘被挑起时轻轻一晃,里头茶香混着纸墨味扑面而来。两人迈入茶坊,几张木桌沿中心摆开,客人三三两两,前方正是一处高台,说书先生依旧一把醒目在手,悠哉悠哉,不论是客是主,皆是清闲的自在模样。
阿辽绕过桌,熟门熟路地行至柜台前:“掌柜,还是老样子。”
掌柜抬头一瞧,立刻笑开了:“好嘞。”
手下动作利落,显然不是头一回。掌柜边忙边问:“钱县令近来身体可好?”
阿辽回道:“看面色似是好些。”
闻此言,燕时殷瞟了眼阿辽。只听小厮继续道:“只不过,大夫瞧着身子还是虚的,想来还是太累了。”
掌柜也是同意:“近几年可是靠着老爷,百川城才能安顺。钱小少爷也是不易,年纪轻轻的挑起如此重担。”
来来回回,都是些家常便饭。
“我不懂医术,只便多送些符纸,望钱老爷快快好起来。”
“那便多谢掌柜了。”
趁着忙碌,燕时殷也凑近了过去,“今日怎不见文老板?”
“一早便出门了。”掌柜头也不抬,“说是要去城东那边走一趟,怕是午后才回。”
“城东?”
“是啊。”掌柜无奈,摇头笑道,“近来怪事多,他那性子怕是整个百川城都知道,越是邪乎,越坐不住。”
燕时殷悻悻地想,这胆子也忒大了点吧?
说话间,掌柜已将几叠厚厚的符纸与一小盏朱砂放在柜上,又顺手添了一壶热茶,显然是惯例。
说书先生还是上次那位老先生,依旧侃侃而谈,讲到兴头,醒木便一拍,堂中跌宕起伏,响起一阵喝彩声。
“《黄帝内经》曾曰,此亦有故邪留而未发,因而志有所恶,及有所慕,血气内乱,两气相搏。其所从来者微,视之不见,听而不闻,故似鬼神。”*①
阿辽接过东西,熟练地掂了掂,转头时,看见公子的目光正投向说书先生。于是,他说:“公子若想听,小的去给你挑个靠里的位置,清静些。”
燕时殷没有推辞。
阿辽也确是熟悉的,很快寻得一处好座。待二人坐定,说书先生已换了新折子,一拍醒木,便又开讲。一叠厚厚的符纸与朱砂被一并放在木桌上,纸角压得整齐,朱砂盛在素白小盏里,色泽殷红。
燕时殷多瞧了几眼:“这朱砂是做什么用的?”
阿辽如实答道:“小的不通这些门道,只听文老板说,这些符纸得同朱砂配着用。”
拍地桌子一震,燕时殷哈哈地笑,低头看了眼那一摞朱砂,又看了看阿辽,一副新奇模样:“一个开茶坊的,弄得跟道观似的。你们莫不会是被这老板给哄了吧?”
好在周围掌声连起,盖过了不知是否讽刺的意味。阿辽连忙摆手,压低了声音:“在人家的茶坊里,公子可不要这样说,别被旁人听了去。”
燕时殷却是不怕的,反倒带着几分新鲜劲儿:“听见了会如何?”
阿辽被他问得一噎。
只听耳畔的说书声又起,他才小声地说:“总归……不太吉利。文老板在城里名声还算不错,这些东西也都是给人求个心安的。”
“哦。”燕时殷拖长了声,手指在桌沿轻轻敲着,“那就是信的人多了,自然也就灵了?”
阿辽支支吾吾也道不出什么,便又道:“反正文老板不会是那样的人,他说,说这样更稳妥些。”
“稳妥?”燕时殷听着,却撇嘴哼了起来,“倒是讲究。”
话是这么说,他还是多看了那朱砂几眼。
确实是稳妥的。
寻常驱邪的符纸,点墨即可。而朱砂性烈属阳,最是能镇邪辟秽之物,多半只在旧村旧俗里才见。他是见过的,那些个地方大多都不奉神佛,偶在符纸上点上朱砂,也不为求庇佑,只为自持己心。
说来也奇,他是见过文老板的。自从那日的奇闻怪事之言,他愈发地对这个人产生了好奇。他竟不晓得一个凡人,居然不惧鬼,反而还有兴趣跑到闹鬼的地方去探究竟。
别说鬼,这人比神的胆子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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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听得新鲜,燕时殷伸手欲要碰。手指将近之际却感到一股温热,继而悬在盏盖之上,再一顿,他捻起一抹落入掌心。
是凉的。
怪异在心中转瞬即逝,燕时殷盯着手中的红:“这是刚制出来的吗?”
阿辽不解:“公子为何如此问?”
燕时殷提溜着眼,随意地撒了谎:“感觉还有些温。”
“公子莫不是感觉错了?”他也上手掂了些,“小的倒觉得凉得很。”
燕时殷讪笑,将朱砂拢了回去,在自己的红袖上擦擦:“许是我手出汗了。”
转而把那一叠符纸拎了过来,阿辽也不拒,让他兴致勃勃地翻起来。黄色的符纸崭新,纸角锋利,燕时殷翻了一遍又一遍,瞧着笔锋走势,应全是新符。
再加上一旁的朱砂……
醒木明亮地脆响!
“万物不失,则生气不竭。”*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