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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日游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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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时殷险险地摊在地上,一抹雪白身影挡在他的身前。浑身毛色似雪般皎洁,只尾略有赤色。
忽闻笑意,可不及掩耳,又是一道光,径直地冲向他的另头。司白跃起侧身一甩,尾羽疾扬如刃,将来袭之力横偏几分。
房间内的地板一处瞬间碎木飞溅,尘土飞扬,残木滚落。屋内乱成了一片。
尚未抬头,一袭白衣便入了眼。燕时殷身体一顿,堪堪地扶着墙坐起。司白却挡在了他的面前,匍匐了姿态。
他低声怒斥:“你疯了?”
只见那人神色澹然地收了剑,俯身拾起被挥落的面具,其长发高束,以金饰钗冠。鎏金暗纹的腰饰别了枚乌木令牌,四角边上雕有水纹的样式,这是行走阴司的凭证。
除却殿级,地府的众差使们皆着暗衣,以此来避阴魂的侵扰。然唯一位执白,自人间而昼行。
随即,一道清声幽然响起:“躲了两百年,终于肯现身了?”
燕时殷低着头不说话。
此刻正值午时,屋内却是阴冷,外头的阳日尚未能温润分毫。日游神自高而视,将坐在地上的人打量了一番:“现在倒是个陌生的脸,且把你那惑目术解了。”
语落,目光一侧,转而落在那只白狐的身上。
司白依旧匐匍,呲牙咧嘴的:“既知是我们,为何出手如此之重?”
“本来是不知的。”他双手抱肘,“但青丘之狐人间少有,想来也只能是你。”
静默。
燕时殷不语,只是藏在衣袖间的指尖微微地颤。颈脖上痕迹灼烈,他不觉地缩着身,紧握的掌心里渗出了薄汗。
也不知过了多久,顶上再次落下了低沉:“今日忽闻哨响,心头百般思忖却未曾料及,一介鬼卒竟去天庭任了神职。”
凌雁山自顾地说着,又似自嘲:“也对,倒不愧是琴玦的好门生。”
燕时殷还未应声,司白却恼了:“你这话何意?”
“何意?”
凌雁山笑言:“小神仙,这两百多年来可曾闻过窗外事?”
半晌,也未能得到回应。他又道:“既做了神仙,可不能似这般无情样。”
说着,眼神掠过了燕时殷,瞩着另一位:“你可知?”
白狐不言。
“看来是知了。”
他便继续:“自扬溪县一役后,且不论天庭神君陨落,新神与旧神之间已是水火相持。恶鬼重伤转轮王,以致如今还昏迷不醒。”
“什么?”
燕时殷微愣,张了张嘴。他也看向了司白:“十殿下昏迷了?”
司白眼神一闪,下意识避开目光。迟疑片刻,还是点了头。他胸口骤然一紧,喉间发涩:“我却不知……为何不告诉我?”
“你若知晓,又当如何?”
凌雁山回首,徐徐曲膝而下,发丝自袖畔泻落,轻轻触地。燕时殷不得不面上了那双眼睛。到底是从地府来的,熟悉的阴冷宛如箭般,似是要将他钉死在墙上。
对峙良久,日游神又说道:“后土娘娘为此大怒了一番。天庭渐地事端迭起,地府不愿卷进新神与旧神的纷争。除却公务往来,余皆绝不再接见天庭的人。”
“而你如今这般神力在身,不知你是要站在哪一头?”
司白倏然立尾,满腔怒意,燕时殷却是摇头拦下。他轻笑:“日游神这番话,是觉得我早已摒弃地府,立于天庭一侧了?”
凌雁山微偏过眸,凝向窗外,没有回应。阳日渐移,这里能看见窗外那棵槐树,阴影重重,光也只是隐隐渗入。直至日光开始缓缓攀进,透过草影斑驳洒落,室中冷意被一寸寸地驱散。
他方才低声开口:“我与魏玄清曾去寻过你。不想踏遍八荒也难有你的踪迹,似真从这世间抹了名般。”
燕时殷垂首:“让你们费心了。”
凌雁山却是摇头:“那时仅有几方妖兽领地把我们拦下了,其中便有涂山。现下看来,你们应是在那了吧。”
说着,司白绕回到燕时殷的身旁,玩笑道:“涂山可不是个躲藏的好地方,险些被你俩掘了个底。”
或许是眼神凛然,又许是心虚,燕时殷将袖子捻得可紧,他不自觉地将眸子撇开,轻声道:“我知现如今地府与天庭隔阂甚深,而我身为拘魂使,也本该恪守律例。”
“纵知不当,然世事难济。承神力非我本愿,任神职亦非所求。”
明知有些话说来无用,但他仍旧不忍低声:“此番所言并非为天庭说话。今日之境,是我身不由己……避不得。”
语落,耳畔却又闻日游神轻叹:“既已承神力,说与不说,又与何异?”
“两百年来都杳无音讯,若真避不得,又为何偏偏现身于此?”
两百年,于神、于鬼、于妖,都只不过转瞬。但于人而言,却是漫长岁月。说来好笑,他一个不神不鬼的,不知为何也觉得难捱。然其天地变迁,于凡世之外,想是早已变了又变。
翻覆无数,一切都是物转星移。
燕时殷自知难以辩驳,只道:“我有自己的缘由,旁人难明。然我敢言,也可立誓,绝不会行有损地府之事。”
闻言,凌雁山淡然地抬了头,目光如炬,却无怒无喜。眼底的人还是如同孩童一般,凌乱的发丝遮盖了眼,孤弱模样与往昔别无二致。
日游神终是敛起了目光,身上白衣的纹绣被午日映着流光溢现,那悬挂的乌木令牌更是灼眼。
许久后,耳畔的声落下:“也罢,你自年少时随我巡行,想来还记得那些鬼魂临审之前的只言片语。”
霎时,燕时殷心头一凛。
那时候,他初入地府不久,被命与阴鬼使们同行。他随着日游神世间巡行,第一回便拘了个半死不活的鬼魂。
阴司大殿森冷,烛焰明灭,差使们列于两侧。案上审理的是察查司的判官,只见他端坐堂上,笔墨卷帛堆满案几。朱笔轻落,便能辨善恶。
堂下,跪着一名披发男子。纵使壮年,身形却已然同老者无异,面容枯槁,可男子还是声嘶力竭地辩驳,似乎已耗尽一切气力,话音中带着惶恐与哀求。
他说他并非有意,实是不得已而为。
彼时的燕时殷尚且年少青涩,手中还攥着未用惯的拘魂索。锁链沉重,他拎着吃力,还时不时地偷偷抬眼去看身旁的日游神。仍是一袭白衣,那双眸子淡漠如常,不染悲喜。
后来他便懂了。身不由己,于鬼魂而言,不过是最无力的挣扎。
余下男子还甚说了什么,燕时殷也不记得了。且记得殿中寂然,留有的仅是笔墨沙沙。
临转身之际,凌雁山又道:“关于这座府邸,我劝你不要再管。”
“地府的人早便知道,不过时机未到罢。府邸的主人既要强留,多留几天又何妨?”
燕时殷轻声道:“但如此,代价会不同罢?”
日游神没有否认:“他的代价,下了阴司自有判官负责。”
他也只能道声是。
“还有。”
燕时殷抬起了头。
只见凌雁山转过身来,那双视线已然盯住了司白怀中的那枚短哨:“自此以后莫要吹了。若再唤来旁的什么鬼差,或许不会似我这般留你了。”
他也应下了:“是。”
言毕,便是要走了。
衣物轻飘,脚步略过了打斗掉落的残木,又扬起了几缕尘埃,在光里浮沉。
“等等!”
这回是燕时殷叫住了他。
日游神顿住了步伐,却未回头。高束起的头发飘扬,那个背影还是同五百年前一样,他怯怯地站在那人的身后,几近无差。
他欲言又止:“今日再见之事…可否不要同别人提起。”
好似是叹息,凌雁山也并未留下半分回应。只见灵光闪烁渐而聚集,散开之处,早已没了身影。
燕时殷卸了力,呆呆地跌在墙上。掌心被握得发红,满是汗渍。本想偷摸着来查看一下,不想竟然造成这副残局,事后还得寻个由头搪塞过去。
想着,手下意识地伸到腰间,指尖触到那把雕刻精妙的折扇。他一刹失了神,垂眸看,已然不是当年那又冷又重的拘魂索了。
他早应该习惯的。
司白小声嘀咕:“我早说过让你想想好,别吹那哨子。这下好了,偏把这位给招来了。”
燕时殷收回手,笑了笑:“罢了,早晚都会见的,躲也躲不掉。”
屋内凌乱无序,尚有灰尘飞扬,榻前的地上满是碎不成样的符纸,司白抖着尾巴,环视一圈:“现下且得给钱府的那位少爷一个解释了。”
燕时殷觉得很抱歉:“可别惊扰到县令的魂魄才好。”
司白轻身一跃,跳上了一旁的桌,把短哨还给了他:“还要么?”
燕时殷接过短哨的一瞬,指尖顿凉,熟悉的寒气顺着那哨身钻进骨里。顷刻,凛冽的声音在脑海里幽然而起。
他没有应声,只是将那哨揣进了袖口里。
十一啊,你可知,这世上最容易被碾碎的,便是身不由己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