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第 8 章 ...
-
一顿饭也吃得各怀鬼胎。
李忘生心觉自己应当足够坦荡,但和面前人一块吃饭毕竟是太久远的事,不是来个一两次就能习惯得了。
很多回他们也这样安静地吃饭,多数时候是李忘生要求的,谢云流闲不住,会喜欢在饭桌上胡天海地般地像个灵通滴嘟不止,学校师友的,周遭邻里的,连路边路过了什么花色的狗他都能扯上一嘴。
因为当时还在一起,形影不离的两个人,经历的事也都如出一辙,所以他什么都能说,他也什么都愿意听。
于是现在那么安静。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倾听,一顿饭像任务一样被解决,李忘生想了想还是有些奇怪,或者说是亏待,亏待了这位贵客,劳烦他亲自下厨,结果这几日的饭都吃得毫无价值,想必对方绝对不喜欢。
“师兄。”他还是开口道,“饭很好吃。”
谢云流的脸色更郁闷:“……”
“好不好吃我自己吃不出来吗?”他道。
一句话成功堵没了声,李忘生不再开口。
他应该是又说错话了。他想,跟当年一样,说得多了反而做错。
真奇怪,那谢云流到底爱听什么呢?夸奖不爱听,批评更不爱听……那他到底要听什么?
对方自然不会给他这个回答,回了房的人,就连洗漱的时间都要故意和他错开。夜里李忘生躺在床上的时候,还是无法接受自己的房子里多出一个人的事实,多年前无意提过一句的设想,此刻落到实处的时候,却还是像梦一样轻飘。
他敛着眸,一时间又有些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又容易失眠,于是困意迟迟降临不了,他也干脆不赖在床上守株待兔,下床时周遭一切都静悄,推开门时只有门锁咔哒清脆,和自己独处时无甚两样。
只是独处时,阳台那儿应该是不会有人的。
他看着谢云流回过头,目光凝在自己身上,一时间没能分清是那道视线本就热忱,还是被月亮染得,浪漫得有些不切实际的朦胧。
而后月亮开了口,声音很轻,可周遭太寂静了,于是落在他耳里也像私语:“怎么没睡?”
很寻常的开场白,可放在他俩中间就有些诡异。时间有时候像条河也像湾湖,横亘着很宽也很阔,看着深不可测的模样,只是他和谢云流每每尝试去涉滩,都会发现这条河浅得只够没脚踝。
可再远的湖心,他们却不敢去了。
他抬眼看向对方,看着谢云流的视线始终落在他身上,看着自己从不见五指的客厅缓缓也踱到月光下——谢云流的面孔清晰了,仍旧是墨色的眉,瞳眸却是浅的,眼神有些涣散,像是盯着他的脸盯久了,开始止不住地发呆。
他开口问询:“师兄,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对方答得很快,目光重新汇聚,像火一样聚在他面孔,焦灼得他有些不太舒适。
他想开口的间隙,对方却道:“有一天晚上你也这样,莫名其妙地来找我。”
“……我没找你。”李忘生道,“是你先开口的。”
谢云流却不是很愿意和他争个高下,扭过头只留给他乱遭的后脑勺。
李忘生无奈,沉默之中也只得替他找话聊:“哪一天呢?”
对方又把问题抛回来:“你不记得了吗?”
“我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有点远了。”李忘生道,“我记性不太好。”
谢云流瞧着他未被梳起的发从耳后延伸下来,而那些柔顺的发丝在听到这句话时,竟也泄气似的从肩上垂落。
远吗?他想,那天明明那么近。
明明就在今年的春夜,在波恩刚好开满樱花的时候,他被连日报讯的春风吹得头疼脑涨,在纠结许久后终于愿意去抛弃用了十年的电话,打算给自己买个本土号码,彻彻底底入个籍。
他抱着就此定居的念头,想着彻底对过往做个了断,可用新号拨响的电话迟迟未接,他心想或许是李忘生换号码了,或许是对方压根不愿意接。于是春日的太阳也变得可恨了,连带着春天本身都有些令人作呕。
他本不想去在意毫无音讯的未接电,可偏偏在凌晨手机又有了动静,夜里那么静,于是电话里的呼吸声听上去也很近。恍惚间他觉得李忘生好像还在身后环着他轻轻地笑,于是耳边的声音似乎也没有以前那么可恨,不像樱花的枝杈那样硬得太粗糙,瞧着是漂亮的,到头来却还是会划伤他的指腹,一滴滴地渗出血来。
他听到李忘生很轻声地啜泣,呼吸好像在随着无形的眼泪落下来,跨越半个地球,落到他的眼睫上。
他摸了摸自己的面颊,才发现眼前也有些模糊。
耳朵里的唤声没停,他平静地听着对方一遍又一遍喃着那个老掉牙的称谓,终于艰涩开口:“李忘生?”
啜泣声停了,转而是一阵阵有些结巴的哽咽,听上去真的不可恨了,反而有点可怜:“是我。”
或许也因此他才没有第一时间挂断,因为这个李忘生听上去太值得让他去怜悯,不论如此扮相是否出于有意,在此刻也终于有了几分挽留的意味,叫谢云流的心跳得很快。
“你打给我干什么?”他问。
李忘生的声音很轻:“如果你在我身边就好了。”
“师兄。”他道,“我好想你。”
眼睫眨了眨,几乎是在瞬间就把酸涩眨散。谢云流扭头望去,李忘生的眼神很平静,眼尾平平的,也没有以前对着别人笑时会轻微皱起的细纹——他的表情堪称是冷漠。
像他第二天就飞回国,却没能等来那通电话的联络一样,冷漠之至。
总不该是他做了场多虚幻的梦。他想,什么梦那么真实,又是什么梦那么虚幻,把冷漠的人佯装得有多深情。
“李忘生。”他唤着,等着对方回过头,才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真讨厌。”
李忘生挑了挑眉,果然不明白他此言何意,还在无可奈何地笑:“师兄,那怎么办?讨厌我,也改变不了你现在得依赖我的事实。”
谢云流嗤笑一声:“……现在更让人讨厌了。”
李忘生扬着嘴角,瞧上去心情反而很好:“师兄讨厌我才是常态吧。”
谢云流看着他满不在乎模样,笑得很嘲讽:“你真虚伪。”
一句话似乎击穿了些防备,他看着李忘生凝滞了嘴角,问他:“为什么觉得我虚伪呢?”
“你为什么让我回来?”谢云流道,“我不信你有多无私,好像如此行为只是为了让我好过,你总得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
李忘生移开了视线,目光飘忽着,在夜里浮游的月光中觅寻着落点:“师兄咬定我是为了别的原因,那我不管如何辩解,你都不会信我的。”
谢云流咋舌出声,听上去不爽得很。
“不管你怎么想,我还是觉得……”他重新看向他,笑得很平和,“这样的关系就很好。”
他又把自己说服了。谢云流想。
明明那晚说想他,明明重归过往只是一句话的事,偏偏面前人就是要伪装到底,就是要为了现下的处境去避嫌去忍让。
他想到花坛旁撞破的那一幕,心里登时有些不是滋味。
“是觉得这样的关系就不错,还是我俩只能保持这样的关系?”他问。
“再进一步,我们俩都会不开心。”李忘生道,“师兄,如果这种话算拒绝,我一开始就说明白了,你又何必一直问呢?”
谢云流注视着他,良久扯出个笑:“你真的很爱装。”
油盐不进的态度终于让李忘生没了兴致,叹着气后退一步:“早点睡吧。”
“我能在这儿待多久?”谢云流问,“我想待很久,你同不同意?”
李忘生看着他,仍旧道:“早点睡吧,师兄。”
“告诉我原因。”谢云流攥住他的手,“我只要一个原因。”
“如果那种关系于我们而言并不幸福,我想找到一条更幸福的路。”李忘生道,“这条应该是最好的选择,我们不要再往前走了。”
“你一定有难言之隐,告诉我。”谢云流却道,“然后自己解决,或是我帮你解决。”
李忘生笑了:“抱歉师兄,我真的没有。”
谢云流急道:“可是你明明就——”
李忘生打断他:“我觉得这样,我们都会开心的。”
谢云流皱起眉:“……你觉得这样很开心吗?”
李忘生凝视着他许久,而后点了点头。
“我很开心。”他道。
谢云流望着对方的眼睛,或许是月光太亮了,也可能是李忘生的眼睛太暗了,此刻他的倒影被囚在里头,看上去是那么清晰。
他垂下眼,声音骤然放得很软,听上去像略显蹩脚的撒娇:“……我不开心。”
李忘生柔声着,也效仿他的语气:“那也没办法。”
“……李忘生,你别得寸进尺。”这下他看上去真的是不开心的模样了,听着也不开心,“这样嘲笑我很好玩吗?”
“我没有嘲笑你的意思。”李忘生道。
谢云流撇过头,看上去不是很想再和他说话。李忘生瞧着,又不是很放心把他一个人独自留在这儿,于是欠的债又得还,惹恼的人,到头来也需要他去抚慰。
“……师兄。”他小声问,“买来的衣服在店里试过了吗?”
“试过了。”谢云流又道出那句话,“我照着以前常穿的款式买的。”
李忘生不解此言用意:“嗯?”
谢云流看向他,眼神太直白,像聚焦的日光:“你应该会喜欢我穿成以前的样子吧?”
“……”李忘生下意识往旁挪了一步,“我没有这么说过。”
“哦,你什么也不会说。”谢云流行动上并未穷追不舍,只是开口时话语依旧不客气,“那现在能不能说点什么?”
能说什么?李忘生皱起眉,沉思许久,问:“为什么把我的信用卡刷爆了?”
谢云流望天长出一口怨气十足的叹,而后像是无可奈何一般地笑起来:“报复你。”
李忘生也气笑了:“报复我什么?”
“报复你的心软。”谢云流道,“你是引狼入室,是农夫救蛇。”
李忘生点了点头,概括了一番他的行为:“恩将仇报。”
“你第一天认识我吗?”谢云流嗤笑,“我不就是这样的人吗?”
没有等来意料之中的答复,他诧异地看向他,看着李忘生撑着颊沉默良久,沉默到谢云流都要以为是默认,他才开口:“不是。”
他望着谢云流被染白的发,笑道:“师兄要不要把头发染回去?”
“……”谢云流干巴道,“不要。”
骤然一阵风过,裹着刺骨的寒意把他的额发吹起,于是被树枝擦伤的那些伤也显露,皮肤和发都是白的,那片新肉的疤,看上去也有些像满身的新鲜货一般,瞧着很陌生。
李忘生问:“为什么想到要染头发?”
他自认找了个绝佳的话题,而谢云流的表情果然也轻松了些:“回国的时候染的,想换个风格。”
于是李忘生继续问:“为什么回国呢?”
他问得随意,没注意到对方的笑凝在了脸上。
“……天晓得。”他道,“可能我终于在德国混不下去了吧?”
李忘生好奇,便继续问:“为什么混不下去?”
“我也想要个原因,想知道师兄为什么回国。”李忘生道,“师兄能不能告诉我?”
他自认问得足够温柔,应当不会触及对方落魄的逆鳞,怎料谢云流突然瞪了他一眼,音量也压得低,像被惹毛的獒:“你问够了没有?”
“……”李忘生也只得道,“是师兄让我说点什么的。”
“那你就不能找点好话问问吗?”谢云流气道,“问了一大堆明知故问的东西,是在嘲讽我刚才的行为吗?觉得我很无理取闹?还是觉得我不知廉耻?在德国明明待得好好的,非要回来你这儿找罪受?”
李忘生茫然的眼在他看来好似千斤棉,谢云流无力地松开握紧的拳,又一次道:“我真讨厌你。”
他实在不明白对方为什么突然生了气,而愣个神思索的工夫,阳台早没了人影。李忘生回过头,看着谢云流迈着步子回房,心里更是不解。
荒草丛丛的荒芜心里,只能从字里行间窥见一些蛛丝马迹,他想到一个自作多情的可能性,本想隐瞒不提,可谢云流即将关上门的架势,竟是让他难得乱了阵脚:“师兄!”
“你……”他问道,“你是为了我回国的吗?”
谢云流进了屋,没有回复,只有一声重重的关门声,久久回响着散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