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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许星漾我喜欢你,你听见了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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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北京,未名湖畔的垂柳抽出嫩绿的新芽,春风带着水汽和隐约的花香,拂过早起读书学生的发梢。晨光熹微,图书馆的灯光在渐亮的天空下,一盏盏熄灭。
许星漾抱着几本厚重的法学专著,从图书馆的侧门走出来。她穿着一件浅米色的薄毛衣,深蓝色牛仔裤,帆布鞋,长发松松地束在脑后,露出清秀的侧脸和略显苍白的肤色。眼下的淡淡青黑,昭示着又一个熬夜学习的夜晚。
距离南城那场惊心动魄的风波,已经过去将近两年。
时间是一剂温和又残酷的药。它让惊惧的伤口结痂,让剧烈的疼痛钝化,让生死边缘的记忆逐渐褪色,沉入心底某个不再轻易触碰的角落。它也让生活按照既定的轨道,看似平稳地向前滑行。
许星漾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北京大学法学院。这是她在那场寒冬里,于病床上做出的决定。萧盛宴用他近乎惨烈的方式,为她撞开了一扇通往另一条道路的门,而她,选择沿着这条注定艰辛但方向明确的道路,走下去。
苏岁桉在昏迷一周后完全苏醒,经过漫长的复健,身体基本恢复,只是额角留下一道淡淡的疤痕,被她用刘海巧妙遮住。心理上的创伤愈合得更慢一些,她变得比以前安静,但眼神里的光芒重新点燃。她去了南方一所不错的大学念设计,时常给许星漾寄来画着可爱涂鸦的明信片,字里行间,活泼的性子正在一点点回来。
盛北淮高考超常发挥,去了上海一所顶尖的理工大学,学计算机。他偶尔会抱怨代码让人头秃,但更多时候,是在朋友圈晒他和新结交的哥们打球、参加科创比赛的照片。他似乎真正走出了过去的阴霾,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节奏。
而萧盛宴……
许星漾的脚步微微一顿,目光无意识地投向远方天际线模糊的轮廓。上海的方向。
他伤得很重,昏迷了将近半个月才完全清醒。脑震荡的后遗症,断骨的疼痛,肌肉的损伤,让他经历了漫长的、痛苦的恢复期。他甚至错过了那一年的高考。
但他没有放弃。复读一年后,他考入了上海海洋大学,读的是海洋环境科学。一个和他原本的理科特长相关,却又似乎带着某种隐喻和距离感的专业。
许星漾知道,这是他的选择,也是他的……某种告别。告别过去那个一心追查到底、不惜以身犯险的萧盛宴,也告别……或许是他们之间,那段尚未开始就已浸透鲜血与遗憾的青春。
风波最终以数名相关人员落马、那个灰色利益团伙被捣毁而告终。周律师在其中起了关键作用,事后他告诉许星漾,萧盛宴提供的证据链非常扎实,是撬动整个局面的杠杆。正义得到了部分伸张,代价是几个年轻人几乎被碾碎的青春和健康。
尘埃落定后,生活回归“正常”。但有些东西,永远地改变了。
许星漾和萧盛宴之间,隔着那场生死,隔着上千公里的距离,隔着各自需要重新拼凑的生活和未来,也隔着……那本浅蓝色笔记本里,重若千钧却从未当面言说的告白。
她给他写过信,在他刚醒来不久的时候。那封倾注了她所有情感、勇气和泪水的长信,连同那本笔记本,她托盛北淮转交给了他。
萧盛宴收到了。盛北淮说,他看了很久,沉默了很久,最后把信小心地收了起来,什么也没说。
后来,他们偶尔会联系。通过微信,简短,克制。多半是“最近好吗?”“注意身体。”“考试加油。”之类的问候。像最普通的老同学,小心翼翼地将过往的惊涛骇浪,掩藏在平静无波的水面之下。
他从未提起那封信,也从未再说过任何超越界限的话。仿佛那场告白,连同西山夜晚的坠落,都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梦,醒来后,便被理智和现实封装,不再开启。
许星漾起初困惑,伤心,甚至有些怨怼。但后来,她渐渐懂了。
有些爱,经历过死亡的淬炼后,反而不敢轻易触碰了。怕再次带来伤害,怕自己还不够好,怕沉重的过去成为未来的阴影,更怕……打破这来之不易的、脆弱的平静。
萧盛宴在用他的方式保护她,也保护自己。将那份深爱,埋进更深的海底。
而她,也默契地不再提起。将全部精力投入学习,用繁重的课业、法条的海洋、模拟法庭的辩论,填满每一寸时间,也麻痹着心底那份隐隐的、空落落的疼。
他们像两条短暂交汇又各自远行的航船,在名为“成长”和“现实”的海洋里,向着不同的灯塔前行。知道彼此在某处安好,便是全部。
“星漾!”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是同寝室的室友林薇,抱着书跑过来,圆圆的脸上带着笑:“又是一夜没睡?你也太拼了!走走走,食堂新出了豆沙包,去晚了就没了!”
许星漾回过神,敛去眼底那一丝恍惚,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好。”
两人并肩朝食堂走去。春日的校园生机勃勃,到处都是年轻的面孔和蓬勃的朝气。许星漾安静地听着林薇叽叽喳喳说着社团的趣事、教授的八卦,偶尔应和几句。
这样很好。平凡,安稳,充满希望。这不就是当初拼尽全力也想守护的东西吗?
只是,在某个独自走在回寝室路上的黄昏,在某个看到情侣依偎在湖畔的瞬间,在某个听到似曾相识的歌曲的夜里,心底那片被刻意冰封的海域,还是会泛起细微的、冰冷的涟漪。
她颈间,那枚穿着银链的戒指,一直贴着皮肤戴着。冰凉的触感,是回忆,也是某种无言的坚持。
上海的春天,比北京潮湿得多。空气里弥漫着江水的腥气和梧桐树新叶的味道。
上海海洋大学的校园临海而建,风里总带着咸湿的气息。萧盛宴穿着简单的灰色连帽衫和运动裤,坐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面前摊开一本厚重的《海洋污染生态学》,目光却落在窗外灰蓝色的海面上,有些失焦。
他的外貌比高中时更显深刻。眉骨和鼻梁的线条更加清晰,下颌的线条也褪去了少年的圆润,带上了几分硬朗。只是眼神深处,总沉淀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沉静的阴影,让那份原本的阳光开朗,蒙上了一层淡淡的、不易察觉的忧郁。
额角发际线处,一道浅浅的、白色的疤痕隐没在发间,是西山悬崖留下的印记之一。肋骨在阴雨天偶尔还会隐痛,手臂用力过度时,旧伤也会提醒他曾经发生过什么。
这些,都是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是心里那片再也照不进完整阳光的废墟。
他活下来了。恢复了。上了大学。生活似乎回到了正轨。甚至,因为那段经历,他比同龄人多了一份沉静和专注,在学习上很快脱颖而出。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些东西,永远地碎裂了,再也拼不回原样。
那个在球场上肆意奔跑、阳光灿烂的自己,有一部分,永远留在了西山冰冷的山谷里,留在了许星漾惊恐绝望的哭喊声中,留在了自己无力坠落的黑暗里。
还有……她。
许星漾。
这个名字,是心底最柔软也最不敢触碰的伤口,是深夜辗转反侧时呼吸间的隐痛,是看到任何与她相关事物时瞬间的恍惚。
他收到了她的信。每一个字,都像滚烫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她说“我也爱你”。这句话,他曾无数次在梦中渴望听见,却从未想过,会是在那样惨烈的背景之后,以书信的方式抵达。
他应该狂喜,应该立刻回应,应该不顾一切地奔向她。
可是,他做不到。
当他从漫长的昏迷中醒来,浑身剧痛,脑子像一团浆糊,第一个清晰的念头是:她还安全吗?得知她平安,只是轻伤,他几乎要落下泪来。然后是后怕,排山倒海的后怕。如果他当时没能挡住那个人,如果她出了事……他不敢想。
他看到了父母眼中的心疼和恐惧,看到了盛北淮的疲惫和庆幸,也看到了自己这副伤痕累累、连坐起来都费劲的躯体。
那一刻,他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他所谓的“保护”和“担当”,差一点就害死了她,也差点彻底毁掉自己。他引以为傲的勇气和执着,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那么幼稚和危险。
他爱她,爱到愿意为她去死。可正是这份爱,让他不能再轻易靠近她。
他身上的麻烦虽然暂时告一段落,但谁知道有没有漏网之鱼?谁知道会不会有新的危险?他自己,带着一身伤病和沉重的过去,又有什么资格去拥抱那个本该拥有光明灿烂未来的她?
她值得更好的。更安稳的,更阳光的,没有阴影和血腥记忆的生活。
所以,他沉默地收起了那封信,将翻涌的情感死死压进心底最深处。他用最平淡的语气回复她的问候,刻意保持着距离。他选择来到这座临海的城市,读一个远离过往纷争的专业,试图在广阔而沉默的海洋里,找到某种平静,或者……遗忘。
只是,遗忘谈何容易。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盛北淮发来的消息,一张照片。照片里,苏岁桉站在一片油菜花田里,笑得眉眼弯弯,阳光洒在她身上,额角的疤痕几乎看不见。盛北淮站在她旁边,手搭着她肩膀,对着镜头比了个傻气的“耶”。
盛北淮:“看看,岁桉同志恢复得多好!我带的!(得意.jpg)”
萧盛宴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回复:“挺好。你好好照顾人家。”
盛北淮:“那必须!对了,你最近怎么样?学习别太拼,注意休息。星漾前几天还问我你情况来着。”
萧盛宴看着“星漾”两个字,指尖微微一顿。心脏某个地方,像是被细针轻轻刺了一下。
他打下:“我很好。让她也注意身体,别熬夜。”
对话终止于此。他们之间,关于许星漾的话题,总是这样,浅尝辄止,带着心照不宣的回避。
萧盛宴收起手机,重新将目光投向书本,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许星漾的样子。高中时安静坐在窗边看书的侧影,图书馆里抬头与他对视时瞬间的慌乱和羞涩,西山寒夜里她扑到护栏边撕心裂肺喊他名字的绝望,还有……她信纸上那些温柔又坚定的字句。
她说,下一个雨季,想和他一起走在雨里。
上海的雨季很长,潮湿绵密。每当雨水敲打窗户,他总会想起南城那些带着青草气息的雨季,想起走廊里那次笨拙的“小心感冒”,想起她日记里或许记载过的、关于雨的种种心情。
但他从未拿起伞,走向雨幕。也从未再给她发过一条关于雨的信息。
他将自己隔绝在她的雨季之外。
这不是惩罚,而是他认为,能给她的、最好的守护。
时光在书页翻动、课堂更迭、季节流转中,悄然滑过。
许星漾的大学生活忙碌而充实。她的成绩始终名列前茅,参加了法律援助社团,为需要帮助的人提供咨询。她渐渐褪去了高中时的青涩和怯懦,变得更加沉静、理性,眼神里多了一份坚定的力量。只是那份温柔清纯的底色,从未改变。
她很少主动联系萧盛宴,但会认真看他偶尔发的朋友圈——多半是关于海洋、实验、或者学校活动的照片,没有人物,没有情绪流露。她给他点的赞,总是沉默地排在许多人后面。
她知道他很好,这就够了。至于心底那份未曾熄灭的情感,她选择交给时间,或者,就让它静静待在原地,成为青春里一个永恒的、带着遗憾的注脚。
苏岁桉和盛北淮的发展,则顺利得多。或许是共同经历过生死考验,或许是本就互有好感,两人在大学里自然而然走到了一起。盛北淮几乎一有空就往苏岁桉的城市跑,视频电话更是天天不断。他们在各自的领域努力着,也在彼此的支持下,真正走出了那场车祸的阴影,笑容越来越明亮。
他们成了许星漾和萧盛宴之间,一个温暖的、充满希望的纽带。四人偶尔会在群里聊天,说说近况,开开玩笑。只是许星漾和萧盛宴,都默契地避免单独对话。
大二那年的春天,许星漾参加了一个跨校的法学学术论坛,地点恰好在上海。
得知消息时,她心里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涟漪。但很快便平静下来。论坛日程很满,她也没打算特意告诉萧盛宴。见了面,又能说什么呢?徒增尴尬罢了。
论坛结束那天下午,主办方组织参会学生参观外滩。黄浦江风很大,吹乱了许星漾的长发。她站在江边,看着对岸陆家嘴璀璨的现代化楼群,江面上轮船往来,汽笛声声。
这个城市,有他在。
这个认知,让眼前的风景,似乎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许星漾?”一个略带迟疑的、熟悉的嗓音,在身侧不远处响起。
许星漾浑身一僵,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她缓缓转过头。
江风拂过,额前的碎发迷了眼睛。她眨了眨眼,看清了那个人。
萧盛宴。
他就站在几步之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防风外套,里面是简单的白T,牛仔裤,帆布鞋。身姿依旧挺拔,只是比记忆中更清瘦了一些。头发被江风吹得有些乱,露出额角那道浅淡的疤痕。他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惊讶、复杂,还有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外滩的喧嚣、江面的汽笛、游客的谈笑,全都褪成了模糊的背景音。世界里只剩下彼此,和那横亘在中间的、两年的时光与上千公里的距离。
许星漾的心脏,在停滞了一拍后,开始狂跳。喉咙发紧,准备好的所有冷静和淡然,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萧盛宴。”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萧盛宴似乎也才回过神来,快步走到她面前。他的目光在她脸上仔细梭巡,像是要确认什么,又像是要将她的样子刻进眼里。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干涩:“真的是你。我刚才在那边,看着背影有点像……没想到。”
“我来上海参加一个论坛。”许星漾解释道,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常,“今天结束,来看看外滩。你……怎么在这里?”
“学校离这不远,下午没课,过来走走。”萧盛宴说,眼神依旧没有离开她,“你……还好吗?看起来有点瘦了。”
“我很好。学习有点忙。”许星漾垂下眼帘,避开他过于直接的注视,“你呢?恢复得怎么样?还……疼吗?”
最后三个字,问得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
萧盛宴沉默了一瞬,摇了摇头:“早就不疼了。都好了。”他顿了顿,“你一个人?”
“嗯。”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江风呼呼地吹着,卷起她的发丝,拂过他的肩头。
“一起……走走吧?”萧盛宴忽然提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期待。
许星漾抬眸看他。他的眼睛里,映着江面粼粼的波光和远处楼宇的光影,深邃得像此刻的夜色。那里面,有她熟悉的东西,也有她看不懂的、沉淀了两年的复杂情绪。
“好。”她听见自己说。
两人沿着外滩的观景平台,慢慢走着。一开始,谁都没有说话,只有脚步声和风声。气氛微妙而紧绷,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
“北京大学,很适合你。”萧盛宴先开了口,语气已经恢复了平静,“法学生,很辛苦吧?”
“还好,习惯了。”许星漾轻声答,“海洋大学呢?你喜欢吗?”
“嗯。”萧盛宴看着江面,“海很广阔,能让人静下来。”他没有说,选择海洋,也有几分是因为,海洋的深邃和沉默,像极了他此刻的心境。
他们聊起各自的专业,学校的趣事,共同认识的朋友——盛北淮和苏岁桉的甜蜜,周律师的近况,高中老师的消息……话题安全而琐碎,小心翼翼地绕开了所有危险的区域,比如西山,比如那封信,比如彼此心底从未宣之于口的情感。
仿佛他们真的只是许久未见的老同学,在异乡偶然重逢,叙叙旧而已。
但有些东西,是掩饰不住的。
萧盛宴会下意识地走在靠马路的一侧,为她挡住人群和车流。过马路时,会虚虚地护在她身侧,尽管没有触碰。看到她被风吹得瑟缩了一下,他会不着痕迹地调整位置,试图为她挡些风。
许星漾则在他说话时,会静静地看着他的侧脸,捕捉他神情里每一丝细微的变化。在他提到某个专业术语时,她会认真地倾听,哪怕并不完全懂。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颈间的银链,戒指在衣领下微微发烫。
他们走了很久,从天光微亮走到华灯初上。外滩的灯火次第亮起,将黄浦江两岸渲染得流光溢彩,美得不真实。
“该吃晚饭了。”萧盛宴停下脚步,“我知道附近有家不错的本帮菜馆,不太远,也……不贵。”他补充了一句,似乎怕她觉得破费或有压力。
许星漾本想拒绝,说该回住处了。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好。”
餐馆不大,但干净温馨。他们选了一个靠窗的角落位置。点菜时,萧盛宴很自然地记得她不爱吃太甜,喜欢清淡,避开了那些浓油赤酱的招牌菜。
等待上菜的时候,气氛又安静下来。窗外的霓虹灯光透过玻璃,在桌面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许星漾。”萧盛宴忽然叫她的名字,声音低沉。
“嗯?”
他看着她,眼神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朦胧:“你……后来,有没有再遇到什么……麻烦?”他问得有些艰难。
许星漾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她摇摇头:“没有。一切都过去了。很平静。”
萧盛宴似乎松了口气,点了点头:“那就好。”
又是一阵沉默。
“萧盛宴。”这次,是许星漾先开口。
他抬眼看她。
“那封信……”她顿了顿,鼓起勇气,“你看了,对吗?”
萧盛宴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垂下眼帘,看着手中的茶杯,指节微微收紧。
“嗯。”他低声应道。
“然后呢?”许星漾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执拗的探寻,“没有然后了吗?”
萧盛宴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抬起头,目光撞进她的眼睛里。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有期待,有忐忑,有悲伤,也有一种他从未在她眼中见过的、勇敢的质问。
他几乎要脱口而出,说出这两年来在心中演练过无数遍的话。
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星漾,我……”
服务员恰在此时端着菜走过来,打断了他们。
“菜来了,先吃饭吧。”萧盛宴移开目光,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轻松,“尝尝这个,应该合你口味。”
许星漾看着他避开话题,眼底的光亮一点点黯淡下去。她低下头,拿起筷子,轻声说:“好。”
这顿饭,吃得食不知味。两人都变得沉默,只偶尔评论一下菜色,气氛比之前更加凝滞。
吃完饭,萧盛宴送她回住处。那是一间会务组安排的快捷酒店,离外滩不远。
到了酒店楼下,夜色已深。街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就送到这里吧。”许星漾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他,“今天……谢谢你。”
萧盛宴站在她面前,昏黄的灯光洒在他身上,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他看着许星漾,眼神里翻涌着太多情绪,几乎要冲破那层冷静的伪装。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
“路上小心。到了北京……报个平安。”他的声音有些哑。
“嗯。”许星漾应着,手指紧紧攥着背包带子,“你也……保重。”
她转身,走向酒店玻璃门。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她知道,这一别,可能又是很久,甚至……或许不会再见了。
就在她的手触碰到门把手的瞬间,身后传来萧盛宴急促的声音:
“星漾!”
许星漾猛地回头。
萧盛宴上前两步,走到她面前。距离很近,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混合着海风气息的清爽味道,能看到他眼底剧烈的挣扎和痛苦。
“我……”他的声音哽住了,双手握成拳,又松开,最终,只是抬起手,极其轻柔地,拂开她被风吹到她脸颊上的一缕发丝。
指尖的温度,一触即离。
“好好照顾自己。”他最终,也只说了这么一句。声音低沉,带着无尽的克制和……绝望的温柔。
然后,他后退一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样子永远记住。转身,大步走进了夜色里,没有再回头。
许星漾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汹涌而出。
她明白了。
他不是不爱。他是太爱了。爱到不敢再靠近,爱到宁愿用距离和沉默来守护,爱到将所有的情感,都埋葬在了那个他们差点失去彼此的冬天。
而她,也没有勇气,再去打破这层他用伤痛和沉默筑起的、保护她的围墙。
他们之间,隔着生死,隔着愧疚,隔着自以为是的“为你好”,也隔着青春里,那份过于沉重而无法承载的深情。
就这样吧。
许星漾擦干眼泪,推开酒店的门,走了进去。
玻璃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将上海的夜色,和那个消失在夜色里的背影,一起关在了门外。
那次上海的外滩偶遇,成了许星漾和萧盛宴青春故事里,最后的交点。
之后的日子,他们更加默契地减少了联系。仿佛那次的见面,耗尽了两年来积攒的全部勇气和期待,也确认了彼此之间那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生活继续向前。
许星漾将所有精力投入到学业和未来的规划中。她以优异的成绩获得保研资格,继续在北大攻读法学硕士。她参与的项目获得奖项,发表的论文受到关注。她渐渐在专业领域崭露头角,成为师弟师妹眼中温柔又有力量的学姐。只是她的感情世界,始终一片空白。不是没有人追求,只是她的心,似乎已经留在了某个雨季的走廊,某本泛黄的笔记本里,或者,某个上海外滩的夜晚。
萧盛宴在上海海洋大学表现同样出色。他参与了重要的海洋环境监测项目,跟着导师出海考察,论文发表在专业期刊上。他变得更加沉默内敛,除了必要的社交,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实验室或图书馆。他再也没有提起过许星漾,甚至当盛北淮偶尔试探地问起,他也只是淡淡地带过。仿佛那个人,真的已经成了遥远的、无关紧要的过去。
只有盛北淮和苏岁桉知道,并非如此。
苏岁桉和许星漾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她能从许星漾偶尔的失神、对着窗外下雨时的长久凝望,以及从不摘下那枚戒指的习惯里,窥见她从未放下的心事。
盛北淮则在一次去上海找萧盛宴喝酒时,在他醉酒后,听到他含糊不清地、反复念着同一个名字。也看到过他书桌抽屉最深处,小心收藏着的一封边角已经微微磨损的信笺,和一张模糊的、似乎是从什么合照上剪下来的、许星漾高中时的侧脸照。
但他们什么也做不了。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旁人无法插手,尤其当两个人都选择了用沉默和距离来诠释这份爱的时候。
时光飞逝,硕士生涯接近尾声。许星漾得到了一个难得的国际交流机会,去欧洲一所顶尖法学院交换半年。出发前,她回了趟南城看望父母,也去看了看高中母校。
熟悉的校园,熟悉的林荫道,熟悉的篮球场,熟悉的、他们曾无数次擦肩而过的走廊。一切仿佛都没有变,只是当年在这里奔跑嬉笑的人,早已散落天涯。
她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春雨,恍惚间,似乎又看到了那个穿着校服、笑容阳光的少年,抱着篮球从窗外跑过,回头对她扬起一个灿烂的笑。
那笑容,清晰得仿佛就在昨天。
她轻轻抚摸着颈间的戒指,无声地说:“再见,萧盛宴。”
然后,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欧洲的交换生活忙碌而充实,充满了新的挑战和视野。许星漾努力适应着,学习着,像一块海绵,吸收着一切知识。她似乎真的在向前走了,将过往彻底封存。
然而,命运总在最不经意的时候,露出它残酷的獠牙。
交换期的最后一个月,许星漾参加了一个国际学生组织的山区公益法律咨询活动。活动地点在一个偏僻的东欧小国山区,条件简陋,但当地人对法律帮助的需求很迫切。
那一天,他们结束了一个村落的咨询,乘坐当地安排的小巴,前往下一个地点。山路崎岖,雨季让道路变得泥泞湿滑。
意外发生得毫无预兆。
在一个急转弯处,小巴为了避让对面突然冲出的牲畜,司机猛打方向盘,车轮在湿滑的路面上失控,整辆车翻滚着,冲下了陡峭的山坡。
巨大的撞击声,玻璃碎裂声,惊呼和惨叫,瞬间被更深的黑暗和寂静吞噬。
当救援队赶到时,现场一片狼藉。许星漾被从变形的车厢里救出来时,已经失去了意识。满身是血,气息微弱。
她被紧急送往当地条件有限的医院。伤势太重了——严重的颅脑损伤,多脏器破裂出血,全身多处骨折。
医生尽了最大努力,但回天乏术。
在深度昏迷了三天后,许星漾的心脏,在一个飘着细雨的异国清晨,停止了跳动。
她甚至没能留下只言片语。
生命的烛火,在距离她二十三岁生日还有两个月的时候,无声无息地,熄灭了。
像一颗划过夜空的流星,在绽放了短暂而明亮的光芒后,骤然陨落,沉入冰冷的海底。
消息传回国内,如同晴天霹雳。
许家父母瞬间崩溃,一夜白头。苏岁桉听到消息时,直接晕了过去,醒来后哭到几乎失声,不敢相信那个温柔坚韧、说过要一起变老的闺蜜,就这么没了。
盛北淮红着眼睛,第一时间订了最快的机票,陪几乎精神崩溃的苏岁桉,赶往那个陌生的国度,处理后续事宜,接许星漾回家。
而萧盛宴,是在许星漾去世后的第二天,才从盛北淮打来的、带着哽咽和沉重悲伤的电话里,得知这个消息。
当时,他正在实验室里记录数据。手机响起,他看到是盛北淮,还以为是寻常问候。
“北淮,怎么了?”他接起电话,语气平静。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只有压抑的、粗重的呼吸声。
萧盛宴的心,莫名地一沉。
“盛宴……”盛北淮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全力从喉咙里挤出来,“你……你要挺住……”
“出什么事了?”萧盛宴的声音冷了下来,握着手机的手指收紧。
“星漾她……”盛北淮终于哭了出来,“星漾她……没了。车祸……在国外……昨天早上……”
轰——!
仿佛有一道惊雷,直接在萧盛宴的脑海里炸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世界变成一片死寂的空白。他拿着手机,僵在原地,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嘴唇微微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手机从掌心滑落,摔在地上,屏幕碎裂。但他毫无所觉。
他呆呆地站着,看着实验室窗外阴沉沉的天空,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被抽离。
没了?
星漾……没了?
那个安静温柔、笑起来眼睛像星星一样的女孩?
那个在他笔记本里写下无数心事、在他坠崖时哭喊他名字的女孩?
那个在外滩的夜色里,含着泪光问他“没有然后了吗”的女孩?
那个他爱到骨子里、又因为爱而不敢靠近、以为远远守护就能让她平安喜乐的女孩?
死了?
在异国他乡,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巨大的、荒诞的、冰冷的恐惧和绝望,像无数只黑色的手,从四面八方伸过来,死死扼住他的心脏和喉咙,让他无法呼吸,无法思考,无法动弹。
“不……不可能……”他无意识地低喃,声音破碎不堪,“骗我的……北淮……你骗我的……”
他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
实验室里的同学被他吓到,围过来询问。但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只有一片血红的、旋转的黑暗,和许星漾最后看他那一眼时,含泪的、失望的、却又带着温柔的眼神。
为什么?
为什么他活下来了,她却死了?
为什么他拼命想要远离她、保护她,最终却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为什么他们之间,连一句“我爱你”,都没能亲口对彼此说过?
为什么?!
“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如同困兽濒死般的哀嚎,终于冲破了萧盛宴紧闭的喉咙,在空旷的实验室里凄厉地回荡开来。他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身体因为巨大的悲痛而剧烈地颤抖、痉挛。
眼泪,迟来的、汹涌的、滚烫的眼泪,终于决堤而出,混合着无法言说的绝望和悔恨,疯狂地流淌下来。
他错了。
他大错特错。
他以为距离是保护,沉默是温柔。可到头来,这愚蠢的、自以为是的牺牲和远离,让他连她生命最后的时光都未能参与,连她最后的心事都无从知晓,连一句正式的告别,都成了永久的奢望。
他把她一个人,留在了没有他的世界里,然后,她又一个人,走向了永恒的黑暗。
什么狗屁的守护!什么狗屁的为她好!
他只是个懦夫!一个不敢面对自己感情、不敢承担可能带来的风险、用高尚的理由包装自己怯懦的、彻头彻尾的懦夫!
而现在,他连赎罪的机会都没有了。
她死了。
带着对他未曾说出口的爱,带着或许从未真正释怀的遗憾,带着他们之间所有未完成的可能,永远地,消失了。
像一颗星子,沉入了最深最冷的海底,再也不会升起。
萧盛宴跪在冰冷的地上,哭到浑身脱力,哭到声音嘶哑,哭到仿佛要把这一生的眼泪都流干。
但眼泪,换不回那个鲜活的生命,换不回那个温柔的微笑,换不回……他们之间,那场盛大而无声、最终湮灭于时光和沉默里的,双向暗恋。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上海的雨季,依旧漫长而潮湿。
只是那个说想和他一起走在雨季里的女孩,再也不会回来了。
而他,将永远被困在这个,没有她的、无尽漫长的雨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