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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遗落的信与迟来的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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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星漾的葬礼在南城举行,在一个同样飘着细雨的春日。
葬礼简单而肃穆。来的人不多,除了悲痛欲绝的家人,便是几位高中时代的师友,还有从北京匆匆赶来的几位同学和导师。黑白照片上的她,笑容温柔清浅,眼神清澈,仿佛只是暂时离开,去往一个遥远的课堂。
苏岁桉哭晕过去好几次,被盛北淮紧紧搀扶着,才勉强支撑。她的眼睛肿得像桃子,看着照片上好友永远定格的年轻脸庞,只觉得心脏被生生挖走了一块,空落落地疼。那个陪她度过最灰暗日子、鼓励她重新站起来的女孩,那个本该拥有最灿烂未来的女孩,怎么会这样突然地、毫无道理地消失?
盛北淮也红着眼眶,强忍着悲痛,处理着各种琐事,安抚着情绪崩溃的苏岁桉和许家父母。他看着灵堂上许星漾的照片,想起高中时那个总是安静跟在苏岁桉身边、眼神却会不由自主追寻某个方向的女孩,想起她在西山寒夜里的勇敢和决绝,想起她后来日益沉静坚定的模样……心头堵得发慌。生命如此脆弱,命运如此无常。
萧盛宴没有出现在葬礼上。
盛北淮给他打过电话,告知了时间和地点。电话那头的萧盛宴,沉默了很久,久到盛北淮以为信号断了,才听到他用一种极其平静、平静到近乎诡异的语气说:“我知道了。”
然后便挂了电话。
他没有来。
苏岁桉起初有些怨,觉得他太过冷血。但盛北淮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他了解萧盛宴,那种平静之下,或许是更深的、无法面对和承受的崩塌。不来,也许是他最后的、狼狈的自保。
葬礼结束后,许家父母沉浸在巨大的丧女之痛中,几乎无法料理其他事情。苏岁桉和盛北淮帮着整理许星漾的遗物——主要是她从北京宿舍寄回、以及这次从欧洲带回的一些个人物品。
大部分是书、笔记、法律文献,还有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和衣物。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符合她一贯的细致。
在一个旧行李箱的夹层里,苏岁桉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带锁的檀木盒子。很轻,晃起来有轻微的沙沙声。
钥匙呢?苏岁桉和盛北淮翻遍了行李,最后在许星漾随身携带、已经损毁的背包残骸里,找到了一串钥匙。其中一把很小的铜钥匙,正好能打开那个木盒。
盒子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样东西:
一本边角磨损的深蓝色硬壳笔记本——是萧盛宴的那本。
一个同样有些旧的浅蓝色笔记本——封面画着星星和太阳,是许星漾高中时做的手工品,萧盛宴一直珍藏的那本的“姐妹本”。
几封贴着邮票、却没有寄出的信,收信人都是“萧盛宴”,地址是上海海洋大学。最新的那封,邮戳日期是她出发去欧洲前不久。
还有,那枚穿着银链的戒指,静静躺在盒底,光泽柔和。
苏岁桉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拿起那几封信,手指颤抖。盛北淮按住她的手,声音沙哑:“要看看吗?”
这是星漾最后的、未曾寄出的心意。
苏岁桉犹豫了一下,还是拆开了最新的一封。信纸是普通的横线纸,字迹清秀工整,是许星漾一贯的风格。
盛宴:
提笔时,窗外正在下雨。北京的春雨,细细密密的,让我想起南城,想起高中时无数个这样的雨天。
算起来,我们又有快两年没见了吧?时间过得真快,又真慢。
我快要硕士毕业了。之前申请了一个去欧洲交换的机会,竟然通过了,下个月就要出发,去半年。有点紧张,也有点期待。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不同的法律体系,也想……暂时离开熟悉的环境,整理一下自己。
最近常常梦见高中时候。梦见成绩榜,梦见图书馆,梦见篮球场,梦见那条总是湿漉漉的走廊。梦里的你,笑容还是那么明亮,好像永远不会被任何阴影覆盖。
其实我知道,那些阴影一直都在。在你身上,在我心里。西山那个晚上,改变了很多东西。有时候我会想,如果那天我没有去,如果你没有赶回来,如果我们都做出了不一样的选择,现在会怎样?
但人生没有如果,对吗?
我只是有点遗憾。
遗憾我们之间,好像总是差了一点勇气,差了一点时机。遗憾那些明明彼此都懂的心意,最终都变成了沉默和距离。遗憾在上海外滩的那次见面,我还是没能听到我想听的答案,你也没能说出你想说的话。
但我不怪你,盛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怕给我带来危险,怕你的过去成为我的负担,怕我们在一起,会让彼此想起太多不好的回忆。你想给我一个干净、安稳的未来。
你的心意,我懂的。一直懂。
所以,我尊重你的选择,也努力过好自己的生活。我认真学习,努力向前走,想成为你希望看到的、独立坚强的样子。我想,这或许也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好的事。
只是,偶尔还是会想起你。在听到某首歌的时候,在看到某个相似的背影的时候,在雨天,在每一个不经意的瞬间。
这枚戒指,我一直戴着。它提醒我,曾经有一个少年,那样真挚而沉默地爱过我。也提醒我,我曾经,也同样真挚地爱过他。
盛宴,我要去更远的地方了。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也不知道我们还会不会再见面。
但我想告诉你,无论我在哪里,无论过去多久,你都是我青春里,最明亮、最深刻、也最遗憾的一笔。
谢谢你出现过。谢谢你爱过我。
也希望你,能真正放下过去,好好生活。去看更广阔的海,去遇见新的风景,去拥有……属于你的、平静而温暖的未来。
要保重。
许星漾
于北京雨夜
信不长,字里行间却浸满了温柔的遗憾、深刻的理解,以及一种释然般的祝福。没有怨恨,没有纠缠,只有对过往的珍视和对彼此的祝愿。
苏岁桉看完,已是泣不成声。盛北淮也偏过头,用力眨了眨发酸的眼睛。
这才是星漾啊。即使自己承受着遗憾和思念,也依然温柔地体谅着对方,希望对方能过得好。
她又拆开了其他几封信。时间跨度从她大一开始,到硕士期间。内容大同小异,多是分享近况,诉说一些细微的心情,表达含蓄的关心和未曾褪色的情感。每一封,都没有寄出。像是写给自己看的心情记录,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漫长而孤独的对话。
那些未能说出口的爱,那些小心翼翼的思念,那些深埋心底的遗憾,最终都化作了这一封封永远不会抵达收信人手中的信笺,尘封在这个小小的木盒里。
“把这些……给他吧。”苏岁桉哽咽着,将信和笔记本重新放回盒子,连同那枚戒指,“这是他应该知道的。星漾的心意,不该被永远埋没。”
盛北淮沉重地点了点头:“好。我去上海找他。”
盛北淮带着那个檀木盒子,坐上了前往上海的高铁。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后退,他的心情却异常沉重。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萧盛宴,如何开口,如何将星漾死亡的消息和这些遗物一起,交付给他。这无异于将一把淬了毒的匕首,亲手插进好友早已伤痕累累的心脏。
但他必须去。这是星漾的遗愿,尽管她未曾明言。这也是他们三个人之间,那段充满遗憾的青春,最后的、必须完成的交接。
到达上海时,又是一个阴雨天。海边的城市,雨丝里都带着咸涩的味道。
盛北淮直接去了上海海洋大学。他没有提前打电话,径直找到了萧盛宴的宿舍。敲门,无人应答。同宿舍的人说他这段时间很少回来住,多半在实验室或者海边。
盛北淮又去了实验室。果然,在靠窗的一个位置上,看到了萧盛宴。
他几乎认不出他了。
不过短短月余,萧盛宴像是变了一个人。他瘦得脱了形,脸颊凹陷下去,眼眶深陷,里面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头发乱糟糟的,胡子拉碴,身上套着一件皱巴巴的实验服,里面是同样皱巴巴的T恤。他正对着电脑屏幕,手指僵硬地敲打着键盘,眼神却是空洞的,没有焦点,仿佛灵魂早已游离在外。
实验室里还有其他同学,但都离他远远的,带着一种既同情又有些惧怕的眼神。萧盛宴周身弥漫着一种死寂的、生人勿近的气息。
“盛宴。”盛北淮走到他身边,轻声唤道。
萧盛宴没有任何反应,依旧盯着屏幕,手指无意识地动着。
盛北淮心里一酸,提高了声音:“萧盛宴!”
萧盛宴这才缓缓地、极其迟钝地转过头,目光落在盛北淮脸上。那双曾经明亮如星的眼眸,此刻浑浊而黯淡,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烬。他看了盛北淮好几秒,仿佛才辨认出他是谁,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我们出去聊聊。”盛北淮不由分说,拉起他的胳膊。
萧盛宴没有反抗,任由他拉着,踉踉跄跄地走出实验室,像一具被抽走了提线的木偶。
两人来到学校附近一家僻静的咖啡馆,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雨点敲打着玻璃窗,发出单调的声响。
盛北淮点了两杯热咖啡,将其中一杯推到萧盛宴面前。萧盛宴没有碰,只是低着头,看着桌面木头的纹路,一动不动。
“盛宴,”盛北淮深吸一口气,将那个檀木盒子轻轻放在桌子上,“这是……整理星漾遗物时找到的。应该是……给你的。”
听到“星漾”两个字,萧盛宴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终于有了反应,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木盒上。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疑惑,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和深处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尖锐的痛苦。
他伸出手,手指颤抖得厉害,试了好几次,才勉强打开盒盖。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他熟悉的、自己的深蓝色笔记本,和那个浅蓝色的“姐妹本”。然后是那几封信。最上面那封,信封上“萧盛宴”三个字,清秀工整,是她的笔迹。
他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像离开水的鱼。他拿起那封信,指尖冰冷,几乎捏不住单薄的信纸。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拆开了信封。
盛北淮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咖啡馆里流淌着舒缓的音乐,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萧盛宴维持着拆信阅读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有他的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看得很慢,很仔细,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眼睛里,刻进骨头里。然后,是第二封,第三封……他一封一封地看下去。
他的脸色,在阅读的过程中,一点点变得惨白,白得像窗外灰蒙蒙天空下的纸。拿着信纸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信纸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响。
没有哭声。没有嘶喊。他只是沉默地、颤抖地读着。但那种沉默,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令人窒息,仿佛所有的悲痛和绝望,都被压缩进了这具静止的躯壳里,正在从内部一寸寸地将他摧毁。
当他读完最后一封信,拿起那枚戒指时,他终于有了动作。
他紧紧将戒指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然后,他弯下腰,将额头重重地抵在冰冷的桌面上,整个身体蜷缩起来,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发出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不成声的呜咽。
那声音,嘶哑,绝望,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悔恨和痛苦,听得盛北淮心脏一阵阵抽搐。
“她……一直……戴着……”萧盛宴的声音从臂弯里闷闷地传出来,断断续续,字字泣血,“她都知道……她一直在等……等我这个……懦夫……”
“而我……我做了什么……我躲着她……推开她……我以为……那是保护……”
“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我连一句‘我也爱你’……都没来得及说……”
“我算什么……我他妈算什么啊!!”
他终于崩溃了,抬起头,满脸泪痕纵横,眼睛红得可怕,里面是彻底的疯狂和绝望。他猛地一拳砸在桌面上,咖啡杯被震得跳起来,褐色的液体溅得到处都是。
“为什么死的是她?!为什么不是我?!该死的是我!是我啊!!”他嘶吼着,声音在安静的咖啡馆里显得格外刺耳,引来周围人惊诧的目光。
盛北淮一把按住他,用力将他按回座位,沉声道:“萧盛宴!你冷静点!”
“我怎么冷静?!”萧盛宴抓住盛北淮的胳膊,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眼神狂乱,“北淮,她死了……星漾死了……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如果我当初勇敢一点,如果我早点去找她,如果我不那么自以为是地‘为她好’……她会不会……会不会……”
他的声音哽住,剩下的话,都化作了更汹涌的眼泪和痛苦的喘息。
盛北淮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也痛得厉害。他知道,任何安慰此刻都是苍白的。萧盛宴需要的不再是安慰,而是审判,是对自己无情的、残酷的审判。
“星漾从来没有怪过你。”盛北淮等他稍微平静一点,才缓缓开口,拿起那封最新的信,“你看,她到最后,都在为你着想,希望你能放下,好好生活。这是她的心愿。”
萧盛宴接过那封信,又一次贪婪地、痛苦地阅读着上面的字句。“……希望你,能真正放下过去,好好生活。去看更广阔的海,去遇见新的风景,去拥有……属于你的、平静而温暖的未来。”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扎在他的心上。
放下?好好生活?
在她永远离开之后?在他终于明白自己错得多么离谱之后?在他意识到自己永远失去她之后?
他怎么可能做得到?
他的世界,在她死亡的消息传来的那一刻,就已经彻底崩塌、腐朽,只剩下一片无尽的、黑暗的废墟。而此刻,读到这些信,得知她同样深藏的爱和遗憾,这片废墟上又被泼上了滚烫的岩浆,灼烧着他残存的意识和灵魂。
他错过了。永远地错过了。
不仅仅是错过了一个告白,一段恋情。他错过了她生命最后几年的喜怒哀乐,错过了在她需要时可能的陪伴,错过了所有本可以拥有的、温暖的时光。
他用自以为是的“守护”,亲手铸就了这永恒的遗憾和悔恨。
而现在,连赎罪的机会都没有了。她不要他的愧疚,不要他的痛苦,她只要他“好好生活”。
这比任何惩罚都更残忍。
萧盛宴将信纸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写信人残留的温度。他闭上眼睛,泪水无声滑落。
“北淮,”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帮我……帮我照顾好岁桉。还有……许叔叔许阿姨……替我……说声对不起。”
盛北淮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盛宴,你要做什么?别做傻事!星漾不会想看到你这样!”
萧盛宴没有回答,只是缓缓站起身,将信和笔记本小心地收进木盒,拿起那枚戒指,紧紧握在手心。他看了一眼盛北淮,那眼神空洞,平静,却让盛北淮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我不会做傻事。”萧盛宴说,语气平淡得诡异,“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说完,他抱着木盒,转身,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走出了咖啡馆,走进了外面绵密的雨幕中,很快消失在灰蒙蒙的街角。
盛北淮想追上去,却最终没有动。他看着萧盛宴消失的方向,心头沉甸甸的,像是压了一块巨石。
他知道,有些伤痛,外人无法治愈。有些道路,只能一个人走。
他只是希望,萧盛宴真的能“需要一点时间”,而不是走向更深的绝望。
从那天起,萧盛宴仿佛从上海海洋大学“消失”了。
他没有退学,但几乎不再出现在课堂和实验室。偶尔有同学看到他,也是形单影只,在海边长久地伫立,或者独自驾着一艘小艇出海,直到很晚才回来。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消瘦得惊人,眼神里那层灰烬般的死寂,日益浓重。
他开始整理东西。将自己的物品分门别类,该送人的送人,该处理的处理。他联系了导师,办理了休学手续,理由是“身体和精神状态需要长期调养”。导师看着他苍白憔悴、形销骨立的样子,叹了口气,批准了。
他给父母打了电话,语气异常平静,说自己想出去走走,看看世界,让他们不要担心。萧父萧母从盛北淮那里隐约知道了许星漾的事和儿子的状态,忧心忡忡,却也不敢过多逼问,只能反复叮嘱他注意安全,常联系。
他最后一次见盛北淮,是在上海火车站。他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准备出发。
“要去哪里?”盛北淮问,眼里满是担忧。
“不知道。”萧盛宴看着远方,眼神空茫,“随便走走。也许去她去过的地方看看。”
“盛宴,你答应我,好好的。”盛北淮抓住他的肩膀,用力说道,“星漾希望你好好的。”
萧盛宴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那勉强算是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嗯。”他应了一声,很轻。
然后,他转身,走进了检票口,再也没有回头。
盛北淮站在原地,看着他单薄挺直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心里那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但他什么也做不了。
萧盛宴开始了他的漂泊。
他去了许星漾交换时所在的欧洲小国,找到了那个发生车祸的偏僻山区。他在那条出事的山路旁站了很久,看着陡峭的山坡和深谷,想象着当时的情景,脸色苍白如纸,却没有流泪。他在当地小镇住了几天,去她曾经做过法律援助的村庄,听那里的人们用生硬的英语夹杂着本地话,讲述那个“善良的中国女孩”如何耐心地帮助他们。他沉默地听着,将这些碎片化的记忆,一点点拼凑起来。
然后,他去了许星漾在信中提到的、她想去但因为时间关系未能成行的一些地方——挪威的峡湾,冰岛的极光,瑞士的雪山。他走在她可能走过的路上,看她可能看过的风景。带着她的信,她的笔记本,和那枚戒指。
他拍了很多照片,但从不发朋友圈。他只是在一个全新的、无人知晓的社交账号上,记录着行程和简单的文字。文字异常简洁,甚至有些晦涩,充满了海洋、星光、雨季、遗憾之类的意象。像是一种私密的、无人能懂的悼念。
他不再与人深入交流,大部分时间独处。他的身体似乎更差了,常常咳嗽,脸色总是透着不健康的青白。但他不在乎。仿佛这具躯壳,只是他承载记忆和痛苦的工具,何时损坏,并不重要。
期间,他偶尔会给盛北淮和苏岁桉发一张简单的风景照,或者一句“平安,勿念”。从不透露具体位置,也不多说其他。
苏岁桉和盛北淮毕业了。苏岁桉进了一家不错的设计公司,盛北淮则进入一家互联网大厂,两人在上海定居下来。他们互相扶持,感情稳定而温暖,是那场青春风暴后,唯一幸存并开花结果的幸运儿。
但他们从未忘记许星漾和萧盛宴。家里的书架上,永远摆放着许星漾的照片和那本浅蓝色的笔记本复印件。他们也一直关注着那个无人知晓的社交账号,从那些零碎的文字和图片里,试图拼凑萧盛宴的状态,却总是越看越心凉。
他的文字里,生命的活力正在一点点流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的虚无。仿佛他只是在完成一场漫长的告别仪式,去向一个早已决定好的终点。
时间,来到了许星漾去世后的第二年春天。
萧盛宴的足迹,最终回到了国内。他没有回上海,也没有回南城,而是去了一个南方临海的小渔村。那里偏僻,安静,海水蔚蓝,气候温暖。
他在那里租了一间小小的、能看到海的石屋。每天的生活极其规律:清晨看日出,上午看书,下午去海边散步,或者驾着小船在近海飘荡,傍晚看日落,晚上对着星空和海浪,写一些东西。
他写了很多。写给许星漾的信,记录梦境和回忆的片段,一些零碎的诗句和感想。他用的是许星漾喜欢的、那种印着浅淡花纹的信纸。
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了。咳嗽加剧,时常感到胸闷和乏力。但他拒绝去看医生。村里好心的渔民劝过他,他只是摇摇头,说“老毛病,不要紧”。
他似乎并不在意死亡。或者说,他在平静地等待着什么。
许星漾的第二年忌日,在一个春风和煦的日子到来。
萧盛宴起了个大早。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仔细刮了胡子,虽然依旧瘦削,但精神似乎比往常好了一些。他将许星漾所有的信、两个笔记本、自己这段时间写的东西,还有那枚戒指,仔细地整理好,放进一个防水的密封袋里。
然后,他带着这个袋子,驾着他那艘简陋的小船,驶向了外海。
天气很好。天空是清澈的蔚蓝色,海面平静,泛着粼粼的波光。海风轻柔,带着咸湿温暖的气息。
萧盛宴将船停在一片开阔的海域。这里远离航线,四周只有无尽的海水和天空。
他坐在船边,打开了密封袋。先拿出许星漾的信,一封一封,再次细细阅读。阳光洒在信纸上,那些温柔的字迹仿佛在发光。他的嘴角,甚至浮现出一丝极其淡的、近乎虚幻的微笑。
读完信,他拿出自己写的那些东西。厚厚的一叠。他翻开,低声地,开始读起来。读他这些年的思念,读他的悔恨,读他的梦境,读他走过的每一个地方,读他看到的每一处风景,读他心中那片永不愈合的、因她而存在的空洞。
他的声音很轻,很平静,像是在诉说,又像是在忏悔,更像是在进行一场最后的、私密的对话。
“星漾,今天天气很好,像你笑起来的样子。”
“我去了你说的那个小镇,那里的苹果派很好吃,你应该会喜欢。”
“昨晚又梦见你了,还是高中时候,你在走廊对我笑。梦里的阳光,真暖和。”
“对不起,星漾。对不起。”
“我爱你。很爱很爱。可惜,这句话,终究还是没能亲口对你说。”
“不过没关系了。很快,我就能亲口告诉你了。”
“再等等我。”
他读了很久,直到太阳升到中天,海面金光闪闪。
读完最后一句,他将所有的纸张,连同那两个笔记本,小心地重新收好,放进密封袋,牢牢封好。
然后,他站起身,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蔚蓝深邃的大海。
海风拂过他消瘦的脸颊,吹动他额前略显长的发丝。他的眼神异常清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般的安宁。那些长久以来笼罩着他的痛苦、悔恨、绝望和灰烬般的死寂,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广阔的海天洗涤干净了。
他拿出那枚戒指,放在唇边,轻轻一吻。冰凉的金属,沾染了他最后一丝温度。
“星漾,”他对着海风,轻声说,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我来了。”
“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我们之间,错过了太多雨季。但愿在另一个世界,每一个雨季,我都能陪你一起走过。”
说完,他微微一笑。那笑容,干净,纯粹,像是卸下了所有重担,回归了最初那个阳光少年。
他将密封袋紧紧抱在怀里,然后,向前一步,纵身跃入了碧蓝澄澈的海水中。
没有挣扎,没有呼喊。他的身影,如同一片轻盈的羽毛,又如同终于归港的倦鸟,很快被温柔而深邃的海水吞没,消失不见。
只有那艘空空的小船,随着波浪轻轻摇晃。船板上,阳光洒落,一片耀眼的白。
海面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只有无尽的海水,永恒的蓝天,和温柔拂过的海风,见证了一场沉默的、迟来的、用生命完成的赴约。
萧盛宴的遗体,在三天后才被出海捕鱼的村民发现。
他就漂浮在那片海域附近,面容平静安详,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怀里还紧紧抱着那个防水的密封袋。仿佛只是睡着了,在做一个不愿醒来的、关于雨季和星光的梦。
警方和家属赶到。检查结果很简单:溺水身亡。没有外伤,没有搏斗痕迹,体内也没有药物或酒精。一切迹象都表明,这是一场清醒的、自主选择的终结。
在他的石屋里,人们发现了一封简短的信,是留给父母和盛北淮、苏岁桉的。
信上写道:
爸,妈,北淮,岁桉:
对不起,以这样的方式告别。
我太累了。这个世界没有她,对我而言,只剩下无尽的空洞和回响。我试过了,但我走不出来。每一天,每一刻,都在提醒我失去了什么,错过了什么。
我知道这很自私,很不负责任。但我真的……撑不下去了。
不要为我悲伤。对我来说,这不是终结,而是重逢。我终于可以去见她了,去亲口说那些迟到了太久的话。
爸,妈,养育之恩,来世再报。请你们保重身体,原谅我这个不孝的儿子。
北淮,岁桉,替我好好活着,幸福地活着。连同我和星漾的那份,一起。
我欠星漾一句‘我爱你’。现在,我去还给她了。
勿念。
盛宴绝笔
没有日期。
盛北淮和苏岁桉看到这封信时,哭得不能自已。他们早该想到的。从他失魂落魄地离开上海,从他那些越来越虚无的文字,从他刻意回避关心和治疗……他们早该想到,他从未真正打算“好好生活”。他只是用最后的时光,走完了与她有关的旅程,然后,去奔赴一场迟到太久的约定。
萧家父母悲痛欲绝,一夜苍老。他们无法理解,儿子为何如此决绝,为一个已经逝去的女孩,放弃自己的生命。但看着信上那些平静而绝望的字句,看着儿子遗容上那近乎解脱的安宁,他们最终,只能含着泪,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
萧盛宴的葬礼同样在南城举行,与许星漾的墓地相邻。遵照他信中的意愿,葬礼极其简单。他的骨灰,一半与许星漾的遗物合葬,另一半,由他的父母带回上海安葬。
下葬那天,又是一个细雨霏霏的日子。
盛北淮和苏岁桉站在并排的两座新墓前。一座是许星漾的,照片上的女孩笑容温柔。另一座是萧盛宴的,照片上的少年眼神明亮。
雨水打湿了墓碑,也打湿了他们的眼眶。
“他们终于……在一起了。”苏岁桉哽咽着说,紧紧握着盛北淮的手。
盛北淮点了点头,将一束洁白的栀子花放在许星漾墓前,又将一束金黄的向日葵放在萧盛宴墓前。
“是啊,以这种方式。”他的声音低沉,“盛宴这个傻瓜……星漾明明希望他好好活下去的。”
“可是,没有她的世界,对他而言,活着比死去更痛苦吧。”苏岁桉泪水涟涟,“他用了两年时间,走遍她想去的地方,然后……去找她了。或许,这就是他理解的‘好好生活’——用尽所有力气怀念,然后,去完成那场未尽的告白。”
盛北淮沉默着。他看着墓碑上萧盛宴年轻的面容,想起高中时他们一起在球场奔跑的时光,想起他阳光灿烂的笑容,想起后来他眼底日益深刻的阴影和痛苦。
也许,对萧盛宴来说,这真的是唯一的解脱。他的生命,早在许星漾死去的那一刻,就已经结束了。后来的日子,不过是行尸走肉般的煎熬。如今,他终于结束了这场煎熬,去往他认为有她的地方。
只是这代价,太过惨烈。
雨渐渐停了。云层裂开一道缝隙,一缕金色的阳光洒下来,恰好照亮了两座并排的墓碑,和墓碑前那两束鲜艳的花。
恍惚间,盛北淮仿佛看到,时光倒流回多年前的高中校园。安静的走廊里,穿着校服的许星漾抱着一摞书走过,窗外,抱着篮球的萧盛宴恰好跑过,两人隔着玻璃窗,目光无意中交汇,又迅速分开。女孩的耳尖微微泛红,少年的嘴角扬起一个不自觉的、明亮的弧度。
那是他们的初遇,也是一场盛大而无声的双向暗恋的起点。
谁又能想到,那份纯粹而深刻的情感,最终会引向这样惨烈而永恒的结局?
或许,有些爱,天生就带着遗憾的基因。有些错过,一旦铸成,便是永生无法弥补的缺口。而青春里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话,最终都化作了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压垮了活着的人,也带走了所有的可能。
盛北淮揽住苏岁桉的肩膀,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感受着怀中人真实的体温和心跳,他无比庆幸,他们抓住了彼此,没有让同样的遗憾和错过,发生在自己身上。
“我们会好好的,岁桉。”他在她耳边低声说,“连同他们的那份,一起好好活下去。幸福地,长久地。”
苏岁桉用力点头,眼泪浸湿了他的衣襟。
阳光彻底穿透云层,洒满墓园。雨后的空气清新湿润,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远处的城市传来隐约的喧嚣,而这里,只有永恒的宁静。
两座年轻的墓碑静静伫立,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关于雨季、星光、暗恋、错过与死亡的故事。
故事里的男孩和女孩,最终以这样的方式,永远地“在一起”了。
而在另一个故事里,活下来的人,将带着对他们的怀念和祝福,继续前行,在往后的每一个雨季,都努力活出双份的晴朗。
风过林梢,雨迹未干。
青春呼啸而过,留下一地潮湿的遗憾,和两座沉默的丰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