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雨季》槲生

4、初雪与未完成的诗

　　那个傍晚值日时被打断的、“其实我……”之后未尽的语句，像一颗被投入许星漾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持续不休的涟漪。在之后的好几天里，她总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萧盛宴那时在夕阳下格外深邃的眼神，和那罕见的、混合着紧张与郑重的语气。

　　他到底想说什么？

　　这个疑问如同一个甜蜜的谜题，伴随着她上课、做题、甚至入睡。她无数次在脑海里演练各种可能，是“其实我觉得那道题还有另一种解法”？还是“其实我那天态度也不好”？抑或是……一些她连想都不敢细想，一想就会脸颊发烫、心跳加速的话语？

　　然而，萧盛宴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依旧和她讨论题目，依旧会在她需要时默不作声地帮忙，依旧和盛北淮在课间插科打诨，笑容灿烂得毫无阴霾。仿佛那天傍晚那个欲言又止的瞬间，只是夕阳制造的一场幻影。

　　许星漾有些失落，却又暗自松了口气。或许，那真的只是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吧。她这样告诉自己，试图将那份不该有的期待按捺下去。他们之间的关系，刚刚从冰点回暖，维持着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与靠近，似乎已经是命运最好的馈赠。

　　南城的天气一天冷过一天，香樟树的叶子渐渐褪去浓郁的绿，染上些许焦黄的边。期末考试的脚步日益临近，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紧绷的气息。每个人都埋首于书山题海，连盛北淮都收敛了几分玩闹，课间最常见的情景，便是大家各自趴在桌子上争分夺秒地补眠。

　　在这种高压的氛围下，许星漾和萧盛宴作为年级的尖子生，更是被各科老师寄予厚望，时不时就会被叫去办公室“开小灶”，或是承担起在学习小组里为其他同学答疑解惑的任务。他们的名字，在成绩单上紧紧相连；在老师的口中，常常被一同提及；在同学们的眼里，他们是需要仰望的“学神”组合。

　　这种被无形捆绑在一起的认知，让许星漾在疲惫的备考中，总能品出一丝隐秘的甜。

　　这天下午的自习课，数学老师布置了一套难度极高的模拟卷，声称能在一个半小时内做完且正确率达到百分之八十的，期末数学基本可以高枕无忧。

　　教室里只剩下笔尖沙沙作响的声音，间或夹杂着几声懊恼的叹息。许星漾一路披荆斩棘，却在最后一道函数与导数综合题上卡了壳。这是一道真正意义上的压轴题，题型新颖，计算复杂，她尝试了多种思路，都感觉像是走入了一条死胡同。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焦躁感开始如同藤蔓般悄悄缠绕上来。她下意识地用余光瞥了一眼旁边的萧盛宴。他正微蹙着眉，专注地盯着试卷，修长的手指握着笔，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着，似乎也遇到了难关。

　　这让她心里稍稍平衡了一些，连他都觉得困难的话……

　　然而，这个念头刚闪过，她就看见萧盛宴的眉头倏地舒展开来，嘴角勾起一个了然的、带着点小得意的弧度。他放下了笔，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指，然后，出乎意料地，他将自己的试卷和厚厚一叠草稿纸，往她这边轻轻地推了过来。

　　许星漾愕然地看向他。

　　他并没有看她，目光落在窗外，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但他用指尖，在草稿纸某一处被反复计算、最终得出正确结果的区域，轻轻点了点。

　　那意思再明显不过：看这里。

　　许星漾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迟疑地低下头，目光落在他那略显潦草却逻辑清晰的演算过程上。只看了几行，她堵塞的思路瞬间如同被疏通的河道，豁然开朗！原来关键点在那里！一个她完全忽略了的隐含条件，一个巧妙的构造函数！

　　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他依旧维持着看向窗外的姿势，但耳根却悄悄爬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淡红。

　　许星漾不敢耽搁，立刻循着他的思路，重新演算，果然一路顺畅，最终完美地解出了答案。当她长舒一口气，放下笔时，距离交卷还有十分钟。

　　她再次看向萧盛宴，这次，他正好也转过头来。两人目光相触，他冲她眨了眨眼，做了一个“搞定？”的口型。

　　许星漾用力点了点头，回以一个发自内心的、带着感激和一点点小崇拜的笑容。

　　他嘴角的弧度更深了，那双总是盛满阳光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倒映着她的身影，仿佛在说：“看，我们就是这么默契。”

　　这次无声的“作弊”，成了他们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没有言语，却比任何交谈都更能拉近彼此的距离。许星漾感觉，他们之间那层薄薄的、最后的隔膜，似乎在共同攻克难题的成就感中，彻底消融了。

　　期末考试结束的那天，南城迎来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起初只是细碎的、如同盐粒般的小雪籽，敲打在窗户上，发出细密的声响。等到下午大家考完最后一科，交卷铃声响起时，窗外已然是一片纷扬的、如同鹅毛般的雪世界。

　　“下雪了！真的下雪了！”

　　不知是谁最先喊了一声，原本被考试折磨得有些萎靡的教室，瞬间沸腾起来。同学们欢呼着涌向窗边，伸出手去接那冰凉的、转瞬即逝的雪花。南城少见这样酣畅淋漓的大雪，每个人都显得异常兴奋。

　　许星漾也站在窗边，看着楼下空旷的操场上迅速覆上一层洁白，看着光秃秃的树枝挂上银装，看着整个世界在短短时间内变得纯净而浪漫。她的心情如同这飘飞的雪花，轻盈而雀跃。

　　“喂，年级第一。”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回过头，萧盛宴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边，手里拿着两罐还冒着凉气的热饮——是她在感冒时他买过的那种姜茶饮料。

　　“考得怎么样？”他将其中一罐递给她，随口问道，目光却落在窗外纷扬的雪景上。

　　“还好。”许星漾接过温热的罐子，暖意顺着掌心蔓延，“你呢？”

　　“老样子，估计又得在你下面。”他耸耸肩，语气里听不出什么遗憾，反而带着点理所当然的意味。他拉开自己那罐的拉环，喝了一口，然后转过头，很认真地看着她：“许星漾。”

　　“嗯？”许星漾捧着热饮，抬眼看他。教室里的喧嚣仿佛成了遥远的背景音，他的眼神在窗外雪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清亮和专注。

　　“等会儿……”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许，“一起走吧？雪好像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一起……走回家吗？

　　许星漾的心跳骤然加速。他们虽然同路，但除了最初那次“塞伞事件”后她为了还伞同行过一次之外，之后几乎再也没有一起走过。要么是她刻意避开，要么是他和篮球队的人一起，总是错开。

　　这算……邀请吗？

　　她看着他眼中那不容错辨的期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仿佛生怕她会拒绝。周围同学的笑闹声、雪落的声音，都变得模糊不清。她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汩汩声。

　　“……好。”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轻的，却带着一种坚定的温柔。

　　萧盛宴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落入了万千星辰。他嘴角扬起一个大大的、毫不掩饰的灿烂笑容，那笑容比窗外任何一片雪花都要耀眼。

　　两人并肩走在被白雪覆盖的街道上。

　　雪花无声地飘落，落在他们的头发上、肩膀上、围巾上。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是这静谧世界里唯一的伴奏。路灯不知何时已经亮起，昏黄的光线透过纷飞的雪幕，洒下温暖而朦胧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又渐渐被新落下的雪覆盖。

　　他们一开始都有些沉默，只是静静地走着。气氛并不尴尬，反而流淌着一种无需言语的安宁与美好。

　　“冷吗？”萧盛宴侧过头问她，声音在寂静的雪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许星漾摇了摇头，将半张脸埋进柔软的围巾里，只露出一双清澈的眼睛：“不冷。”手里的姜茶罐传来持续的温度，一直暖到了心里。

　　“这雪下得真大。”他看着前方白茫茫的世界，感慨道，“我记得去年好像就没下。”

　　“嗯。”许星漾轻声应和。她偷偷侧目看他，他挺拔的鼻梁和清晰的下颌线在雪光和灯影里显得格外分明，呼出的气息在寒冷的空气里结成白雾。这一刻，她希望这条路，可以再长一点，长到没有尽头。

　　走了一段，经过一个街心公园，里面的小广场上已经聚集了不少孩子在打雪仗、堆雪人，欢笑声不绝于耳。

　　萧盛宴忽然停下脚步，指着广场中央一个刚刚堆好、插着胡萝卜鼻子、戴着破旧帽子的雪人，笑着说：“你看那个，像不像盛北淮？傻乎乎的。”

　　许星漾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雪人圆头圆脑，表情憨憨的，确实有几分神似。

　　“你别让他听到，不然他又要嚷嚷了。”许星漾笑着说，眉眼弯成了好看的月牙。

　　看着她笑，萧盛宴的眼神也柔软了下来。他弯腰，从地上捧起一捧干净松软的雪，仔细地攥成一个结实的小雪球，然后递到她面前。

　　“要不要试试？”他问，眼神里带着鼓励和一点点调皮。

　　许星漾看着那枚圆润的小雪球，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她却并不觉得冷。她学着旁边孩子们的样子，笨拙地、小心地将雪球朝着不远处一棵挂满雪的松树扔去。

　　雪球划过一个不算优美的弧线，“啪”地一声，轻轻撞在树干上，散落开一小片雪雾。

　　“中了！”萧盛宴像个孩子一样，为她鼓掌喝彩，尽管那准头实在堪忧。

　　许星漾的脸更红了，不知是因为运动，还是因为别的。她又蹲下身，自己攥了一个雪球，这次用力了些，朝得更远一点扔去。萧盛宴也加入了进来，他没有扔向别处，而是专门在她周围，帮她把她扔出去的雪球击碎，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保护。

　　两人就这样，在飘雪的公园边，像两个忘记了一切烦恼的孩子，玩着幼稚的打雪仗游戏。笑声清脆地回荡在雪夜里，驱散了所有的寒冷和阴霾。

　　这是他们认识以来，最轻松、最快乐、也最靠近彼此的时刻。那些成绩的竞争、那些莫名的误会、那些欲言又止的沉默，仿佛都被这纯净的白雪一一覆盖、涤荡干净。

　　玩累了，两人身上都沾了不少雪渍，头发湿漉漉的，却都笑得无比开怀。

　　继续往前走，快到许星漾家小区门口时，萧盛宴再次停下了脚步。

　　“许星漾。”他又叫了她的全名，语气恢复了之前的认真。

　　许星漾的心，因为他这郑重的语气，又一次提了起来。她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他，等待着。

　　雪还在下，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很快融化成细小的水珠。他的脸颊因为寒冷和刚才的运动泛着健康的红晕，眼神却亮得惊人，直直地望进她的眼底。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开口说道：

　　“其实那天在教室，我想说的是……”

　　他的话语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雪夜中，每一个字都敲打在许星漾的心上。

　　然而，就在这最关键的时刻，就在许星漾以为终于要揭开那个困扰她许久的谜底，听到他未尽的话语时——

　　一阵突兀而刺耳的手机铃声，猛地从萧盛宴的口袋里响了起来，尖锐地划破了这美好得如同幻梦般的氛围。

　　萧盛宴的话语戛然而止。

　　他皱了皱眉，脸上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懊恼和不耐烦，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来电显示的名字，让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犹豫了一下，又看了看面前屏住呼吸、眼神里带着紧张和期待的许星漾，最终还是无奈地、带着十二分歉意地对她做了一个“稍等”的手势，然后转过身，按下了接听键。

　　“喂？妈……怎么了？……现在？……好，我知道了，我马上回去。”

　　简短的通话结束后，他转过身，脸上带着无法掩饰的焦急和遗憾。

　　“对不起，我家里有点急事，我得立刻回去。”他语速很快，眼神里充满了歉意，“刚才的话……我下次再跟你说。”

　　说完，他甚至来不及等许星漾的反应，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站在雪中的样子刻进脑海里，然后便转身，快步跑进了纷飞的大雪中，红色的羽绒服背影很快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小点，最终消失在街道的拐角。

　　许星漾独自站在原地，手里还残留着雪球的冰凉，耳边似乎还回响着他那句未竟的“我想说的是……”，以及那阵该死的、不合时宜的手机铃声。

　　雪花无声地落在她的肩头，刚才的温暖和欢愉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满心的空茫和一种巨大的、宿命般的失落感。

　　下一次？

　　下一次，会是什么时候？

　　而他刚才，到底想说什么呢？

　　这个在初雪之夜再次被打断的告白，像一首未完成的诗，带着冰冷的遗憾，悬在了这个漫长的冬季伊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