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雨季》槲生

5、咫尺天涯

　　那场初雪之后，南城彻底进入了湿冷的冬季。窗外的世界总是灰蒙蒙的，连绵的阴雨取代了皑皑白雪，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渗入骨缝的寒意。

　　就如同许星漾的心情。

　　萧盛宴家里那天的“急事”，似乎颇为严重。他请了两天假，再回到学校时，眉宇间笼罩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阴郁，那份惯有的、仿佛永不枯竭的阳光气息，也黯淡了不少。他依旧会和她打招呼，会和她讨论问题，但许星漾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变得有些沉默，时常会看着窗外走神，那双总是盛满笑意的眼睛里，偶尔会掠过一丝她看不懂的、沉甸甸的东西。那天雪夜里，他鼓足勇气想要说出口的话，以及被打断后那混合着懊恼与焦急的眼神，仿佛都被他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封存在了一个她无法触及的角落。

　　他没有再提起“下次再说”。

　　许星漾也没有问。

　　一种微妙的、心照不宣的回避，在两人之间悄然形成。那未尽的告白，像一颗被埋在冰雪下的种子，所有人都知道它在那里，却没有人再去轻易触碰，生怕惊扰了它，或者……生怕发现它早已冻僵，无法发芽。

　　他们依旧是最亲密的同桌，名字在成绩单上紧紧相依，在老师的赞许中被一同提及。他依旧会在她够不到高处书本时默不作声地帮忙，她依旧会在他训练后“顺手”递上纸巾。一切看起来都和从前一样，甚至更加默契。

　　但只有许星漾自己知道，那看似平静的湖面之下，涌动着她多少的不安与猜测。是他后悔了吗？是那天家里的事情让他改变了想法？还是……那原本就只是一句她过度解读了的、无关紧要的话？

　　这种不确定，像一根细细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时松时紧，让她在每一个与他靠近的瞬间，既甜蜜又心慌。

　　打破这种表面平静的，是一张被无意间窥见的纸条。

　　那天物理课，老师讲解一道关于电磁感应的难题，步骤繁琐。萧盛宴似乎听得有些心不在焉，手指间无意识地转着笔，目光落在窗外连绵的雨丝上。

　　许星漾正专注地记着笔记，忽然，他放在桌角的物理书被他不小心碰到，“啪”地一声滑落在地。书本摊开，几张夹在里面的、折叠着的草稿纸散落出来。

　　她下意识地弯腰帮他捡拾。就在拿起其中一张略显不同的、质地稍厚的米白色纸张时，它因为摊开的角度，露出了里面清晰的字迹。

　　那不是物理公式，也不是数学演算。

　　那上面，反复地、密密麻麻地写着一句话，用的是他那种干净利落、带着点不羁笔锋的字迹，却因为反复书写，显得有些凌乱和用力——

　　“许星漾，其实我……”

　　后面没有下文。只有这五个字，占据了整张纸。

　　许星漾的手猛地一抖，仿佛被那纸上的字迹烫到了一般，几乎拿不住那张纸。心脏在瞬间疯狂地擂动，血液呼啸着冲上头顶，让她一阵眩晕。

　　他写过！他真的试图写下过那天想说的话！而且，不止写了一遍！

　　这个认知像一道强光，猛地劈开了她心中连日来的阴霾和不确定。他不是忘了，不是后悔了，更不是她的一厢情愿！他只是……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或者说，还没有鼓足第二次勇气。

　　“怎么了？”萧盛宴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异常，也弯下腰来，低声问道。

　　许星漾猛地回过神，手忙脚乱地将那张纸条混在其他草稿纸中，一起塞回他的物理书里，然后像是做贼被当场抓获一样，脸颊爆红，连耳根都烧了起来。她将书递还给他，声音细若蚊蚋：“没、没什么，书掉了。”

　　萧盛宴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接过书，似乎并没有发现那张纸条的异常。但他看到她通红的脸颊和闪烁的眼神，像是明白了什么，自己的耳根也悄悄爬上了一抹红色。他没有再问，只是默默地将书放好，目光重新投向黑板，但握着笔的手指，却微微收紧了些。

　　接下来的一整天，许星漾都处于一种魂不守舍的状态。那张纸条上的字迹，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脑海里，反复浮现。

　　“许星漾，其实我……”

　　后面，会是什么呢？

　　是“其实我很欣赏你”？是“其实我觉得你很好”？还是……那最不可能的、她连在日记里都不敢轻易写下的三个字？

　　这种知晓了部分秘密，却对最关键部分一无所知的状态，比完全的未知更加磨人。它像一只小猫的爪子，在她心上轻轻挠着，痒痒的，带着一种甜蜜的煎熬。

　　这种煎熬，在几天后的校庆文艺汇演排练中，达到了顶峰。

　　高二（一）班准备的节目是一个集体诗朗诵，需要一男一女两名领诵。经过投票，人选毫无悬念地落在了许星漾和萧盛宴身上。理由是现成的——“年级第一和第二，颜值与实力并存，站在一起就是养眼”。

　　于是，每天放学后，他们有了更多独处的时间——至少在空旷的、只剩下他们和几个负责后勤的同学的教室里，算是独处。

　　他们需要一起对词，一起磨合语调，一起设计站位的眼神交流。

　　第一次排练，两人站在讲台上，中间隔着一步的距离。当许星漾抬起眼，按照台词要求，用一种充满憧憬的语气念出“你是闯入我平凡岁月里的星辰”时，她的目光不可避免地与萧盛宴的对上。

　　他正看着她，眼神专注而深邃，里面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复杂而浓烈的情愫。那句普通的台词，经由她的口，落在他的耳中，仿佛被赋予了截然不同的、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含义。

　　许星漾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后半句台词念得磕磕绊绊，几乎不成调。

　　萧盛宴没有笑她，反而在轮到他的部分时，声音格外低沉而富有磁性，当他念到“我的世界因你而光芒万丈”时，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的眼睛。

　　那一刻，许星漾几乎要以为，这不是排练，而是他借着台词，在进行一场只有他们懂的、盛大而隐晦的告白。

　　周围的同学在起哄，苏岁桉在台下挤眉弄眼，但许星漾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了。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他灼热的视线，和那如同擂鼓般响彻在耳畔的心跳声。

　　排练间隙，他们坐在窗边休息。夕阳的余晖将教室染成暖金色。许星漾低头看着手里的朗诵稿，心思却全然不在上面。

　　“喂，”萧盛宴忽然开口，声音很轻，“那天……我妈妈突然生病住院了，所以……”

　　他在向她解释。解释那天雪夜不告而别的原因。

　　许星漾猛地抬起头，对上他带着歉意的目光。原来是这样。她心里那点小小的委屈和失落，瞬间被担忧所取代：“阿姨她……没事了吧？”

　　“嗯，老毛病，已经稳定了。”他点点头，沉默了一下，目光落在她因为紧张而微微蜷起的手指上，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所以，我之前想跟你说的话……”

　　他的声音再次停顿下来，眼神里带着那种熟悉的、混合着紧张和郑重的情绪，比雪夜那天更加清晰，更加不容错辨。

　　许星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她屏住呼吸，等待着。这一次，没有盛北淮的打扰，没有刺耳的手机铃声。

　　然而，就在萧盛宴深吸一口气，嘴唇即将再次开启的那一刻——

　　“盛宴！星漾！过来一下，指导老师找我们说一下队形调整！”负责节目的文艺委员在教室门口喊道。

　　又一次。

　　又一次在最关键的时刻，被打断了。

　　萧盛宴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再次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他闭上眼，脸上闪过一丝极其明显的烦躁和无奈，甚至带着点认命般的自嘲。他抬手，用力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许星漾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涩。一次是巧合，两次呢？这接二连三的打断，仿佛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固执地阻止着他们靠近。

　　她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安。仿佛他们之间，横亘着的不仅仅是那未说出口的一句话，还有某种看不见的、名为“命运”的东西。

　　校庆汇演如期举行。

　　聚光灯下，许星漾和萧盛宴站在舞台中央，穿着统一的礼服，如同童话里的王子和公主。他们的朗诵声情并茂，配合默契，每一个眼神的交汇，每一次声音的起伏，都恰到好处，赢得了台下阵阵热烈的掌声。

　　当最后一句合诵“愿我们的青春，永远光芒万丈”落下时，全场掌声雷动。萧盛宴下意识地侧过头，看向身边的许星漾。她正好也抬眼看他，因为演出成功而兴奋得脸颊微红，眼睛里闪烁着明亮的光彩，比舞台上的任何一盏灯都要耀眼。

　　在如潮的掌声和漫天飘落的彩带中，在所有人都在为他们喝彩的这一刻，萧盛宴看着她的眼睛，忽然觉得，那些被打断的话，那些说不出口的犹豫，在眼前这双盛满了星光和笑意的眼眸面前，都显得不再重要了。

　　他朝着她，缓缓地、极其自然地伸出了手。

　　不是一个正式的、礼节性的握手，而是掌心向上，带着一种无声的邀请和确认。

　　许星漾看着伸到自己面前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心跳在瞬间停滞，随即又以更疯狂的速度跳动起来。她明白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这比任何语言都更加直接，更加毋庸置疑。

　　周围的喧嚣仿佛再次远去，聚光灯的光圈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她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将自己的手，轻轻地、坚定地放在了他的掌心。

　　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瞬间将她的微凉包裹。他微微收拢手指，将她的手握紧。一股强大而安稳的力量，顺着相握的手，清晰地传递过来，驱散了她心中所有的不安和阴霾。

　　他们没有说话，只是相视而笑。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中，在所有人或羡慕或祝福的目光里，他们紧紧握着彼此的手，仿佛握住了整个青春里，最笃定的答案。

　　那一刻，咫尺不再天涯。

　　汇演结束的后台，一片混乱和欢腾。同学们互相祝贺，拍照留念。许星漾和萧盛宴也被大家簇拥着，他们的手在人群的挤碰下，早已松开，但那种相握的触感和温度，却仿佛依旧残留。

　　“喂，萧盛宴，许星漾，你俩刚才台上那眼神，可以啊！老实交代，是不是假戏真做了？”有相熟的同学开始起哄。

　　萧盛宴笑着，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目光却始终追随着正在和苏岁桉说话的许星漾，眼神里的温柔和占有欲，几乎不加掩饰。

　　许星漾被他看得脸颊发烫，心里却像是浸了蜜糖。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她拿出来一看，是妈妈发来的信息。

　　【星漾，演出结束了吗？妈妈临时要加班，你爸爸出差了，你晚上自己随便吃点东西，或者看看同学有没有聚餐，跟他们一起吧。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她低头回复着信息，没有注意到，一个隔壁班、一直对萧盛宴有好感的女生，正拿着一瓶矿泉水，笑意盈盈地走向被几个男生围住的萧盛宴。

　　“盛宴，刚才朗诵得太棒了！喝点水吧。”那女生声音甜美，将水递了过去。

　　萧盛宴正和兄弟说笑，顺手就接了过来，随口道：“谢了。”

　　许星漾刚回完信息，一抬头，看到的正是萧盛宴接过那个女生递来的水，并且对着对方露出一个灿烂笑容的画面。

　　他脸上的笑容，和她几分钟前在台上看到的、只属于她的温柔，截然不同。那是他惯有的、对所有人都一样的、阳光开朗的、毫无芥蒂的笑容。

　　仿佛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

　　方才在掌心交汇的温暖和笃定，在这一刻，骤然变得有些冰凉和不确定。

　　他握了她的手，在聚光灯下。

　　可他也会这样，自然地接过别的女生递来的水，对别人露出同样好看的笑容。

　　那份她以为已经紧握在手的“答案”，忽然间，又变得模糊了起来。

　　他掌心的温度，究竟代表了什么？

　　是独一无二的确认，还是……仅仅只是舞台氛围下，一次情不自禁的……“顺手”？

　　后台的喧嚣依旧，彩带依旧在飘落，但许星漾站在热闹的中心，却感觉到一种突如其来的、深入骨髓的寒冷和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