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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陈泽与林意:发乎情止乎礼 ...

  •   从云南老家返回上海的高铁,像一头沉默而迅疾的钢铁巨兽,将故乡的山峦与田野远远甩在身后。我靠在舷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那些熟悉的、亲切的画面被拉成一道道模糊的绿意与土黄。心,却前所未有地安定下来。
      与母亲那场迟到了十几年的和解,像一场春日里温润的细雨,洗刷了我心头积压多年的尘埃与重负。那些曾经让我窒息的争吵,那些我固执地认为是束缚的“爱”,在母亲那句“我就是不想你像我一样”的哭诉中轰然瓦解。我终于明白,她所有的严苛与催促,不过是一个单亲母亲笨拙地表达着她内心最深的恐惧。
      我感到一种奇异的轻松,仿佛灵魂中某个被锁住的角落被重新打开,有光透了进来。然而,在这份释然后的宁静里,却始终有一缕淡淡的、挥之不去的牵挂,像江南梅雨季里散不尽的潮气,细细密密地包裹着我。
      那份牵挂,名叫陈泽。
      回到上海的第二天,是个工作日。我几乎是数着分秒熬到下班,连平日里最看重的业绩报表都显得有些潦草。夕阳把路两旁的法国梧桐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我推开那扇熟悉的、挂着黄铜风铃的木门时,风铃清脆地响了一声,像一句温柔的“欢迎回来”。
      店里一如既往地安静,黑胶唱片机里流淌着Bill Evans的钢琴曲,慵懒而忧伤。陈泽正站在吧台后,专注地擦拭着一只虹吸壶。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靛蓝色麻布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结实而线条分明的手腕。听到风铃声,他抬起头,看到是我,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感的眼睛里,瞬间漾开了一丝笑意,很浅,却很真切。
      “回来了?”他没有多余的问候,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
      “嗯,回来了。”我拉开吧台前那张我专属的高脚凳坐下,将手袋放在一旁。
      他放下手中的虹吸壶,走到我面前,双手撑在吧台上,微微倾身看着我,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
      “看起来,休息得不错。”他说。
      “是啊,解决了一些人生大事。”我半开玩笑地说,心里却因为他敏锐的观察而感到一丝暖意。
      他笑了笑,没再追问,转身开始为我准备咖啡。“还是老样子?”
      “不,”我几乎是脱口而出,“今天想喝点不一样的,你推荐吧。”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探寻,随即了然地点点头。我看着他熟练地取豆、磨豆、称重、温热滤纸,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仪式感,不疾不徐,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他和手中的咖啡器具。空气里,咖啡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来,醇厚而安神。
      那一天,他给我冲了一支来自埃塞俄比亚的耶加雪菲,带着明亮的柑橘与花香,入口的酸度过后,是悠长的、蜜糖般的回甘。
      “怎么样?”他将一小杯递给我,自己也端着一杯,在我对面的吧台里坐下。
      “很特别,”我细细品味着,“像……雨后的柠檬果园,有点酸,但闻起来很香,喝下去又很甜。”
      他听着我的形容,眼里的笑意更深了。“你的比喻总是很有趣。这支豆子,处理法很特别,叫‘日晒’。咖啡果实被采摘下来后,带着果皮果肉一起在阳光下暴晒,果肉的糖分和风味会慢慢渗透进咖啡豆里,所以才会有这么丰富的果香和甜感。”
      “听起来,像是在经历一场漫长的等待和沉淀,才换来最后的风味。”我若有所思地说。
      “是啊,”他看着我,目光深邃,“所有美好的东西,都需要时间。”
      那一刻,Bill Evans的钢琴曲正好弹到最温柔的段落,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窗,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柔光。我看着他,心里某个地方,轻轻地动了一下。
      自那以后,去他的咖啡馆,不再是我逃离工作压力的习惯,而变成了一种发自内心的需要。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一天中最期待的时刻,就是推开那扇门,听到风铃声,然后看到吧台后那个安静的身影。
      我们的交流,也从咖啡本身,延伸到更广阔的领域。
      有一次,我看到他正在读一本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便随口问了一句:“你也喜欢马尔克斯?”
      他抬起头,将书签夹好,把书推到我面前。“谈不上喜欢,只是觉得好奇。一个人,怎么能把一份长达半个世纪的等待,写得如此惊心动魄,又如此理所当然。”
      “大概因为,在那个年代,等待本身就是爱情的一部分吧。”我说。
      “那你呢?你相信这样的等待吗?”他突然问我。
      我愣住了。这个问题,像一颗石子,投入我看似平静的心湖。陆扬的激情来得快去得也快,顾廷舍的成熟背后是无法接受的欺骗,我所经历的,都是速食时代里充满算计与权衡的“爱情”。等待?对我来说,那太奢侈了。
      “我不知道,”我诚实地摇了摇头,“我可能……没有那样的勇气。”
      他没有评价我的答案,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是理解,又像是……疼惜。
      他会给我推荐一些小众的乐队,比如Cigarettes After Sex,说他们的音乐像在深夜的海边散步,浪漫又孤独;他也会和我聊一些晦涩的电影,比如塔可夫斯基,他说看老塔的电影像在做一场漫长而清醒的梦。而我,也会把职场上那些可笑的“宫斗剧”当成段子讲给他听,把他逗得哈哈大笑,露出平时难得一见的开朗模样。
      他总能轻易地看穿我所有的伪装。
      有天晚上,因为一个项目被甲方无理挑刺,我和团队加了通宵的班,第二天身心俱疲地走进咖啡馆。我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他只看了我一眼,就转身从吧台下的冰箱里拿出一瓶冰牛奶和一小块黑巧克力。
      “怎么了?”我有些惊讶。
      “别说话,”他将牛奶倒进奶泡机里打热,又将巧克力融化,“今天不准喝咖啡,你的胃需要休息。”
      他为我做了一杯热可可,递给我时,温热的杯壁透过我的指尖,一直暖到心里。我捧着杯子,看着他,眼眶突然有些发热。在这个偌大的、冰冷的城市里,他是第一个会提醒我“胃需要休息”的人。
      我们开始有了咖啡馆之外的约会。
      那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男女约会,没有明确的邀约,一切都发生得自然而然。有一次,他得知我要去看一个荷兰画家的艺术展,便轻描淡写地说:“正好,我那天下午也休息。”
      于是,我们便一起去了。画展在一个很偏僻的艺术区,观众寥寥。我们并肩走在安静的展厅里,一幅幅地看过去。面对一幅名为《无尽的走廊》的画作时,我们停住了脚步。画上是一条幽深、空旷、望不到尽头的走廊,光从唯一的尽头透进来,微弱而遥远。
      “你觉得,这条走廊是通向希望,还是通向绝望?”我轻声问。
      他沉默了片刻,说:“或许,它只是通向另一条走廊。人生不就是这样吗?我们总以为前方是出口,但往往只是另一个起点。”
      他的话让我心头一震。是啊,我曾经以为大学毕业来到上海是出口,以为升职加薪是出口,以为找到一个“对的人”是出口,但每一次,我都发现自己只是站在了另一条走廊的起点。
      那天,我们在展厅里待了很久,出来时天色已晚。走在回去的路上,我们的手臂偶尔会不经意地碰到一起,那瞬间的触感,像微弱的电流,让我心跳漏了一拍,却又不敢有更多的表示。
      还有一次,他从朋友那里弄到两张郊外音乐节的门票,问我有没有兴趣。
      那是我第一次参加那样的音乐节。没有喧嚣的电子乐,只有民谣和后摇。我们坐在远离舞台的山坡草地上,和其他人一样,喝着啤酒,听着歌。夕阳像一颗巨大的咸蛋黄,缓缓沉入远山,将整个天空染成温柔的橘粉色。晚风拂面,带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
      舞台上的乐队正在唱一首关于流浪和故乡的歌,主唱的嗓音沙哑而深情。我看着远处的舞台,心里却异常的宁静。我能感觉到身旁的陈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感觉到我们之间那份无需言语的默契。
      他没有牵我的手,我也没有主动靠近。我们就那样肩并肩坐着,各自看着远方,却又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存在。世界很大,声音很杂,但那一刻,我的世界里,只有他,和那首唱进我心里的歌。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眼底深藏的情意,就像我也无法否认,自己对他的好感早已超越了普通朋友。我们之间,仿佛只隔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但谁也没有勇气去捅破它。
      是我不敢。陆扬的激情像一场烟火,绚烂过后只剩一地冰冷的灰烬;顾廷轩的成熟像一杯毒酒,看似醇厚,却足以致命。我的心,像一只受惊的鸟,对任何形式的“靠近”都充满了本能的防备。我渴望被“坚定选择”,却又害怕再一次的主动会换来遍体鳞伤。所以我宁愿维持现状,享受这份安全距离里的温暖。
      而陈泽,他似乎也有自己的顾虑。他眼底偶尔会闪过一丝犹豫和挣扎,但很快又被他惯有的平静所掩盖。他从不说任何关于未来的承诺,也从不问我的过去。他只是在那里,在那个被咖啡香气和黑胶音乐包裹的小小世界里,静静地冲着他的咖啡,用他的方式,守护着我们之间这份微妙而脆弱的情感。
      这份感情,不像烈酒,辛辣上头;也不像甜品,腻人短暂。它就像他手里的那杯手冲咖啡,需要耐心地等待热水一圈圈浸润,让风味慢慢释放。它醇厚而绵长,初入口时或许带着一丝不易察 ? 的苦涩,但细细品味,却有悠远的回甘。
      我不知道这份心照不宣的默契会走向何方,也不知道我们之间那层看不见的墙,何时才会被打破。但我贪恋着这份难得的安宁,贪恋着他带给我的,那种被整个世界温柔以待的感觉。
      在一个雨夜,我加班到很晚,冒雨跑到咖啡馆时,早已过了营业时间。我本以为他已经走了,却看到店里还亮着一盏昏黄的灯。我推开门,他正坐在吧台里,戴着耳机,似乎在听音乐。
      “还没走?”我拂去身上的雨水,有些不好意思。
      他摘下耳机,对我笑了笑:“猜到你可能会来,给你留了门。”
      他起身,为我煮了一壶暖身的姜茶。窗外雨声潺潺,店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和他耳机里漏出来的一点点音乐声。
      “在听什么?”我好奇地问。
      他把一只耳机递给我。我戴上,是Leonard Cohen的歌,老人那如同在深渊里吟唱的嗓音,充满了沧桑与诗意。
      “我以为,你会更喜欢轻松一点的音乐。”我说。
      “有时候,也需要沉下来,听听灵魂的声音。”他看着窗外的雨幕,轻声说,“林意,你……快乐吗?”
      我捧着姜茶的手,微微一顿。
      快乐吗?这个问题,好久没有人问过我了。大家只会问我,工资多少,职位多高,有没有男朋友,什么时候结婚。却没有人问我,快不快乐。
      我看着他,看着他深邃的眼睛里,映出的那个小小的、有些狼狈的我。
      “我不知道。”我说出了实话,“但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很平静。”
      他听完,久久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目光,穿透了雨夜的潮湿,穿透了我所有的坚强与伪装,直抵我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那一刻,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想问问他,问问他到底在犹豫什么,问问我们之间,到底算是什么。
      但话到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
      我害怕,害怕答案不是我想要的;更害怕,连这最后一点平静的温暖,都会被我亲手打破。
      于是,我们继续沉默着,听着窗外的雨,和Cohen的歌。那份发乎情、止乎礼的温柔,像窗外的雨丝,缠绵而无声,将我们紧紧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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