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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价格绞杀之雪崩时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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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道》05
第一卷 诡道与着道
第二章 价格绞杀
05 雪崩时刻
南通城的早春三月,本该是江风送暖的时节,此刻却裹挟着料峭寒意,直往人骨头缝里钻。林建军站在“建军油脂有限公司”的铁门前,仰头望着门楣上那块日渐斑驳的招牌。曾几何时,这四个鎏金大字是他全部的光荣与梦想,如今红漆剥落,露出底下灰败的木质,像极了他此刻的心境。
手指无意识地在口袋里摸了摸,烟盒早已空空如也,这动作却成了这三个月来根深蒂固的习惯——就像他总忍不住想去触碰那份锁在办公室抽屉里、签在价格巅峰的采购合同,又怕那纸页上洇开的墨迹,会像血一样粘在手上。
“林总,仓库的锁……被撬了。”会计小陈气喘吁吁地跑来,棉袄上沾着泥渍,脸上是掩不住的惊慌,“工人们说……说再不发工资,就把厂里的油桶拉去卖废铁抵工钱!”
林建军身形晃了晃,没有回头。他的目光越过喧闹的人群,死死钉在车间里那台锈迹斑斑的老式榨油机上。十年前,这台机器崭新锃亮,是王根生带着三个东北老乡,汗流浃背地帮他安装调试。王根生的爹王福顺,当时就蹲在机器旁啃着馒头,眯眼笑着说:“建军啊,这机器一响,黄金万两!咱黑土地的豆子,可就变成金疙瘩咯!”
那时的豆价不过一块二,厂门口排队卖豆的农民能从天亮排到天黑。那些从东北运来的麻袋上还沾着湿润的黑土,解开时,那股混合着阳光和泥土的醇厚豆香,能飘满整个车间。
可现在呢?车间里堆积如山的,是印着“巴西大豆”字样的灰色麻袋,灰扑扑的,解开只有一股沉闷的、带着海运潮气的味道。
“林总!”一个戴着安全帽、眼眶通红的工人冲到他面前,粗糙的手掌里攥着张皱巴巴的工资条,声音嘶哑,“俺们仨月没见着工钱了!俺媳妇在医院等着这钱给娃交手术费!您行行好,给条活路吧!”
林建军喉结剧烈地滚动着,想说什么,却被另一个冰冷的声音打断。
“让一让。”两个身着笔挺西装、皮鞋锃亮的男人拨开人群,步履从容地走近,溅起的泥水弄脏了裤脚也浑不在意。高个子面无表情地掏出名片递过来:“林先生,我是ADM中国区法务代表,这位是嘉吉公司投资部经理。”
名片上烫金的字母刺得林建军眼睛生疼。他认得这两个名字——就是这两大巨头,去年秋天在芝加哥期货市场上联手把大豆价格炒到每吨5500元的天价,还派了所谓的“市场分析师”,一天三个电话地催他:“林总,南美干旱百年不遇,现在不囤货,明年就得停产关门!”
他当时就像被猪油蒙了心,着了魔。把南通的厂房、设备统统抵押给银行,套现八百万,又求爷爷告奶奶从信用社贷出五百万,凑足一千三百万,在每吨4800元的历史高位,签下了一万吨大豆的采购合同。签完字那天,他意气风发地给王根生打电话,声音里是压不住的得意:“根生!哥这次赌对了!等这批豆子变成油,哥在县城给你买套房!”
电话那头,王根生沉默了半晌,才闷闷地说:“建军哥,俺爹总念叨,豆子这东西,贵到顶了就得跌,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你别……别太贪心。”
如今回想,那竟是命运给他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警告。
“林先生,”高个子推了推金丝眼镜,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我们审阅了贵公司的财务状况——资不抵债,银行明天就会正式提起诉讼。不过,我们有个解决方案:ADM与嘉吉愿意联合出资三千万,收购你厂全部资产,包括土地、厂房、设备和库存。”
他顿了顿,像是施舍般补充道:“这三千万,足够你付清工人欠薪和银行贷款,或许……还能给你个人留一笔安家费。”
三千万?林建军在心里冷笑。这厂子光土地和设备就值五千万!更别提他苦心经营十年搭建起来的销售渠道和“建军”这个牌子!可他摸了摸口袋里那张冰冷的法院传票——再不还钱,等着他的就是牢狱之灾。
“俺们不卖!”刚才讨薪的工人突然梗着脖子吼道,“这是林总一滴汗一滴血办起来的厂!是咱中国人的厂!凭啥卖给老外?!”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有人喊着“不能卖”,有人骂着“资本家黑心”,乱糟糟的声浪里,林建军恍惚又听见王福顺当年拍着他肩膀说的话:“豆子是咱自己的好,厂子也得握在自己人手里。”
可他现在,连手下工人养家糊口的钱都发不出了!
“考虑得如何?”矮个子不耐烦地用钢笔敲了敲手里的合同,“给你半小时。要么签字,工人明天就能拿到钱;要么等着法院封厂,大家抱着一起喝西北风。”
一阵江风从车间的破窗灌进来,卷起地上的豆壳,打着旋儿飞上半空。林建军踉跄着走到那台老榨油机旁,伸手抚摸冰冷粗糙的铁皮。他记得用东北豆榨出的油,金黄透亮,炒菜时满街飘香;可现在用进口豆榨的油,颜色寡淡,下锅时还滋滋冒着可疑的泡沫。
“林总……签了吧。”小陈在他耳边带着哭腔小声劝,“再拖下去,工人们真要……真要出乱子了!”
林建军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最后一点光熄灭了。他接过钢笔,笔尖触碰到纸页的瞬间,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就像十年前,他第一次在厂房租赁合同上签下自己名字时一样。只是那时的颤抖,是因为激动和希望;此刻的颤抖,是因为绝望和毁灭。
笔尖划破了纸张,在“林建军”三个字的最后一笔,拖出一道长长的、丑陋的墨痕,如同他人生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合同生效。”高个子利落地收起文件,对身后助理打了个手势,“通知财务,明天拨款。”两人转身欲走,高个子又像想起什么,回头淡淡道:“对了,林先生,按照规划,厂里这些老旧设备我们会全部拆除,更换为德国全自动生产线——以后,只加工转基因大豆,出油率更高。”
林建军没有回应。他看着那两个冷漠的背影消失在人群外围,突然像被抽走了脊梁骨,猛地蹲下身,用双手死死捂住了脸。指缝间,有湿热的东西汹涌而出。
消息像长了翅膀,当天就飞回了黑土地。
王根生从县城回来,把摩托车往院里一摔:“爸!建军哥的厂子……没了!被老外买走了!他抵押的厂房、贷的款……全完了!”
王福顺手里的筛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金黄的豆种滚了一地。他想起去年去南通,林建军还拉着他参观新建的仓库,指着堆积如山的进口豆不无得意地说:“叔,不是我不想用咱东北豆,实在是人家的便宜,出油率还高。”当时他还劝:“建军,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啥都能省,这种子不能省,豆子不能省——这是咱吃饭的根本,是根基!”
“听说……芝加哥的期货价,现在跌到两千七了。”王根生蹲下来,一颗一颗地捡着豆子,声音沉闷得像雷雨前的乌云,“那些跟建军哥一样,签了高价合同的榨油厂,倒了……八十多家。”
王福顺捡起一粒格外饱满的“铁角豆”,放在掌心反复端详。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豆粒上,泛着温润如玉的光泽。“根生,”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把咱家的豆种,再仔细筛一遍,晒一遍。明年,咱家再多包两亩地,全种上豆。”
“种?!”王根生猛地抬起头,眼睛通红,“种再多有啥用?收购价都跌到一块八了!还没人要!咱这是螳臂当车,鸡蛋碰石头!”
“有用。”王福顺把豆种紧紧攥在手心,像攥着一团炽热的火种,“只要咱这地里还长着豆苗,只要这豆种还没绝,就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总有一天,会有人像你建军哥当年那样,回过头来,认咱的豆子,收咱的豆子——用咱中国人自己的厂子,榨咱中国人自己的油!”
是夜,王苗做了个梦。
梦里南通的榨油厂又冒起了炊烟,不是呛人的黑烟,是乳白色的、带着豆香的轻烟。车间里堆着的麻袋上,印着“青冈大豆”四个字。她爹王根生和林建军叔叔并肩站在崭新的机器旁,笑着朝她招手:“苗苗!快过来!尝尝新榨的豆油,喷香!”
可梦醒时,窗外的月光冷冷清清,像在地上铺了一层寒霜。她揉揉眼睛,听见爷爷仓房里传来“沙沙”的声响——那是王福顺还在灯下,一遍又一遍地选着豆种。那声音轻柔而执拗,在黑夜里格外清晰。
那是黑土地无言的倔强,是种子在泥土深处,等待惊蛰雷鸣的沉默呐喊。
“建军油脂”的招牌被工人拆下,扔进了废料堆。新挂上的牌子是刺眼的红底白字——“ADM(中国)南通分公司”。几个工人正抡着大锤,砸向那台老榨油机,沉闷的撞击声,像丧钟,一声声,敲在无数中国榨油人和种豆人的心坎上。
这一天,中国失去的不仅仅是一家民营油厂。据后来统计,在2004年那场没有硝烟的“大豆危机”中,外资通过资本运作和价格杠杆,控股了中国超过六十家大型榨油企业,掌握了近七成的压榨产能。广袤的东北豆田,在那一年,第一次出现了触目惊心的成片弃耕。而城市超市的货架上,贴着“含转基因大豆”标签的食用油,开始悄然占据越来越多的位置。
唯有王福顺家仓房深处那些用陶罐、棉布精心贮藏的豆种,还带着人体的温度和泥土的呼吸,在黑土地的心脏里,默默等待着破土而出的春天。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