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溺》杳春生

15、Chapter15 背负

　　不知道是深夜几点，迷迷糊糊间，感觉到身侧的床垫塌陷下去。
　　他伸出手臂，将我揽进怀里，身体很烫，隔着薄薄的睡衣料子，热度几乎有些灼人。
　　被抱住的瞬间，那股强压着的委屈，恐慌和酸涩，终于找到出口，眼泪完全不受控制，无声却汹涌。
　　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身体因为哭泣而微微抖动。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异常，搂着我的手臂紧了紧，黑暗中，我听到他叹气，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倦意，还有近乎示弱的柔软。
　　“素素……”他低低地唤我的名字，手指有些笨拙地拍着我的背。
　　可我心里的壁垒并没有因为这声道歉而软化，反而更加僵硬。
　　他手臂用些力，将我从他怀里稍稍推开一些，在黑暗中试图看清我的脸，“别跟我闹脾气，好吗？”
　　借着那点微弱的光，我想他一定看清了我哭得红肿不堪的双眼和脸上未干的泪痕。
　　他就那么看着我，看了很久。
　　黑暗里，我们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他的粗重，我的微弱。
　　他开始解释，语速比平时快些：“她叫徐姝雅，是我……前妻。”
　　前妻。
　　这两个字像锤子，敲在我的心上。
　　虽然白天已经有猜测，但听他亲口证实，依旧是不同的冲击。
　　“今天碰见是因为一个重要的海外合作方，她在那边有些根基，避不开的应酬。我和她之间，早就只剩下剪不断理还乱的商务往来，利益牵扯。”
　　他看着我依旧无声流泪的样子，眉头紧紧锁着，语气里带上近乎承诺的郑重：“素素，你信我，那些逢场作戏都当不得真，我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影响到我们。”
　　可我听着这些解释，这些承诺，心里却没有感到丝毫的轻松或安慰。
　　“周怀……周怀……”我一遍遍地喊着他的名字，声音破碎不堪，“我害怕……我真的好害怕……”
　　他被我这突如其来的情绪弄得有些手足无措，只能更紧地抱住我，手臂环着我，下巴抵在我的发顶，一声声地应着：“我在，素素，我在……别怕……”
　　“那……以后呢？我们……我们会不会有以后？”
　　房间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我压抑不住的，细微的抽气声。
　　他的手掌，带着滚烫的温度，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
　　“素素，”他说，“再等等。”
　　“再给我一点时间，总会……总会给你一个答案的。”
　　记忆的潮水退去，家里只有玄关感应灯幽幽亮起。
　　周怀把我放在客厅的沙发上，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轻，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意味。
　　这不像他，一点都不像。
　　那个总是沉稳如山的男人，此刻身上满是狼狈。
　　他就着昏暗的光线，蹲在我的面前。
　　这个姿态，让他需要微微仰起头才能看着坐在沙发上的我。
　　示弱，甚至是卑微。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周怀。
　　房间里太安静了，静得能听到他有些沉重的呼吸声，以及我自己尚未完全平复，细微的心跳。
　　他伸出手，用指尖极其轻缓地，触碰我脖颈上被徐姝雅掐出，尚未消退的淤痕。
　　“疼吗？”声音低哑得几乎只剩气音，像被砂纸磨过。
　　喉咙发不出声音，也不想发出任何声音。
　　我只是看着他，看着这个蹲在我面前，被抽走所有伪装的男人。
　　他似乎也并不期待我的回答。
　　那只手缓缓下移，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虚虚地覆盖在我手上。
　　他的手很大，掌心却不像平时那样干燥温热，带着濡湿的凉意。
　　我垂眸，看着我们交叠的手。
　　“李素……”此时此刻，这个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痛苦的缠绕感。
　　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我们交叠的手上。
　　我感觉到他身体的重量微微压下来，不是胁迫，而是依赖，是无力支撑后的倾倒。
　　他宽阔的肩膀此刻看起来竟有些单薄，微微佝偻着，像背负着看不见的沉重枷锁。
　　他抬起头，眼眶是红的，里面布满血丝，那双总是深邃难测的眼睛里，现在是深可见骨的迷茫。
　　“我……”他开口，声音闷闷地从下方传来，带着破碎的哽咽感，他抓着我的手，力道有些失控，按在他左胸心脏的位置。
　　隔着布料，我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下面剧烈而紊乱的跳动。
　　“它现在是你的了，你拿去，随便你怎么处置，爱它，恨它，捏碎它都随你。”
　　我看着他近乎崩溃的样子，心脏像是被凌迟，一刀一刀，痛得无法呼吸，想抽回手，却被他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素素……你告诉我……我该怎么爱你？”
　　他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像是要透过瞳孔，看进我灵魂的最深处：“你变得太多了，多到我都已不记得你最初的样子了。”
　　“以前的你，会哭，会闹，会因为我一点冷落就委屈得掉眼泪，会因为我一句承诺就开心得像个小孩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知道该怎么哄你，怎么把你留在我身边。”
　　“可是现在呢？”他摇着头，眼神里是巨大的茫然和无措，“你的眼泪背后是什么？是恨还是算计？还是别的什么，你对我笑，那笑容底下又藏着多少我不懂的事，我伸手想抱你，却根本不知道，下一秒你会不会掏出枪，对准我的心脏。”
　　他说我变了，是啊，我怎么能不变？
　　在那场几乎将我撕碎的噩梦之后。
　　在见识过他和他身边那些人最丑陋的嘴脸之后。
　　在被他亲手推进这情海的漩涡里挣扎求生之后……
　　我如何还能是当初那个，眼里只有爱情，懵懂无知的李素。
　　“我分不清了……素素，我真的分不清了……”他重复着，声音越来越低，带着筋疲力尽的颓唐。
　　“有时候我看着你，就像在看一团迷雾。我拼命地想拨开，想看清里面的你到底是什么样子，我甚至不知道，我紧紧抓在手里的，到底还是不是你。”
　　这一刻的周怀，彻底迷失在感情的迷宫里，找不到出口，是快要丢失自己初心的，疲惫而脆弱的男人。
　　看着他此刻毫无防备地袒露着内心的疮痍和脆弱，看着他流露出的痛苦和迷茫，心脏深处那最柔软的地方，无法抑制地泛起怜悯。
　　我爱过的，或许依然是这个复杂矛盾，此刻卸下所有伪装，把一颗鲜血淋漓，跳动不安的心脏捧到我面前的男人。
　　可我也知道，我们之间隔着的，早已不是徐姝雅，不是任何别的女人，而是那些无法磨灭的伤害。
　　是那些由他亲手种下，如今已长成参天大树的猜忌和仇恨。
　　他让我爱他。
　　把他掏出来的这颗心，捧在手心里爱。
　　可我看着这颗心，看着这个蜷缩在地毯上，显得无比孤独脆弱的男人，却只觉得无尽的悲凉。
　　我要怎么爱？
　　用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去暖和他吗？
　　还是继续戴着伪装的面具，和他在这片情海里，互相折磨，直到彼此都彻底燃成灰烬？
　　我没有答案。
　　什么都可以是假的，承诺、温情、甚至记忆，都可以被修饰涂抹，但只有痛苦是真的，它硌在灵魂深处，像一粒永无法被消化或排出的砂，持续用细微的磨砺，提醒着我。
　　这个世界赋予我很多痛苦，总在自以为温暖的时刻，探出锐利的棱角，让我怎么痛也痛不完。
　　我从沙发上滑下来，动作很轻，像羽毛挣脱引力的牵绊，慢慢靠近他。
　　地毯柔软的纤维包裹着脚心，带来不真实的暖意，身体微微前倾，距离在缩短，我的目光落在他微抿的唇上。
　　那里曾经说出过最温柔的情话，也下达过最残酷的命令，给予过虚幻的承诺，也带来过真实的伤害。
　　它是诱惑，也是陷阱，是甘泉，也是毒药。
　　俯下身，一个吻，很轻，像初雪落在温热的皮肤上，瞬间融化，只留下转瞬即逝的凉。
　　意识像沉入温暖的海底，光线透过水面，被扭曲折射成一片片摇曳的，不真实的金色碎片。
　　周怀的气息是涨潮时的海浪，带着微咸而温热的力量，不容抗拒地漫过我所有的感官，淹没理智的堤岸。
　　我的指尖是坚硬的触感，像深海偶然触到的贝壳边缘，在已被暖流包裹的肌肤上，激起细微而清晰的战栗。
　　慢速是细密的痒，如同水草拂过脚踝，带着引人沉入的诱惑，快速是刀割的疼，仿佛要撕裂这虚幻的平静，用尖锐的感受来确认彼此真实的存在。
　　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丝丝缕缕划过舌尖，最后残存下来的，竟是挥之不去的凉意，像海风过后，唇上留下的咸涩。
　　他的手指，骨节分明，我用牙齿感受皮肉之下坚硬的支撑。
　　我特别喜欢咬他，像病态的确认，试图在周怀身上留下属于我印记的笨拙仪式。
　　他的手臂上留下浅浅的，月牙形的红痕，看着它慢慢浮现，又慢慢淡去。
　　甚至他的脸颊，靠近下颌线那里，我也尝试过，他总是猝不及防地皱眉，倒吸一口冷气，说：“好痛。”
　　其实我想说，周怀，如果有一天你离开我，我的心会比这还痛一些。
　　也可能不是一些，是千倍，万倍。
　　是会被彻底碾碎，连呼喊都发不出的痛。
　　但这话太软弱，我只能把它和着其他无法言说的情绪，一起咽回去，任由它们发酵成更深的执拗。
　　那些不为人知的窥见，像某种敏感的海洋生物，小心翼翼地伸出触角，试探着外界，那是我能给出最接近本能的喜欢。
　　我常常觉得，能让空气发霉，让灵魂窒息的，从来不是汹涌的眼泪，而是那些无处不在，带着毒刺的人言，是世俗目光里的尖酸与衡量。
　　而在这一切的包围中，似乎只有他的唇，带着原始的生命力，才能短暂地延缓一颗如同我这般，正在从内里悄然腐烂的苹果，彻底败坏的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