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烟火二一

45、第 45 章

　　泽元站在大殿上，思绪却回到了那场——后来在神族的记载里，被称作“暗河之役”的战役里，这轻描淡写的几个字，却不知埋了多少骸骨。

　　仗打了多久，泽元已经记不清了。三天？五天？还是更久？时间在那片被魔血和神血浸透的泥泞里，早就没了意义。他只记得身边的同袍一个个倒下，熟悉的、不熟悉的，前一瞬还怒吼着的神兵，下一瞬就可能被汹涌的魔潮吞没，连点残魂都留不下。

　　他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魔族，手臂早已麻木，只是本能地挥动着长剑。那柄瑶兮亲自为他炼制的、原本清亮如秋水的剑，此刻早已砍出了无数缺口，被污血浸染得黯淡无光。他身上的银甲破烂不堪，左肩一道被魔兽利爪撕开的伤口深可见骨，边缘泛着不祥的黑气，那是魔气在不断侵蚀。右腿也挨了一下重的，骨头怕是裂了，每动一下都钻心地疼。

　　神力？早就耗干了。全凭着一股悍勇和刻进骨子里的战斗本能在支撑。

　　魔族的攻势又一波涌了上来，像是永远杀不完。一个恍惚，他被一股巨力狠狠撞在胸口，整个人倒飞出去，重重砸在堆积如山的尸骸上，溅起腥臭的血泥。

　　“咳……”他猛地咳出一大口的血液，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几乎听不见战场上的嘶喊了。

　　结束了吗？

　　意识像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身体沉得像灌了铅，连动一根手指都难。魔气顺着伤口往骨头缝里钻，带来刺骨的冰冷和剧痛。

　　太累了……就这样睡过去吧……也挺好……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眼前却猛地浮现出一个画面。

　　不是狰狞的魔物，不是尸山血海，而是瑶兮的脸。

　　是她第一次在废墟里，蹲在他面前，用叶子蘸着清水，一点点擦掉他脸上血污时，那专注又温柔的眼神。是她笑着把那颗朱红色果子递到他嘴边，说“吃吧”时，嘴角浅浅的梨涡。是她拉着他的袖子，非要带他去看发光灵鱼时，那蛮不讲理又亮晶晶的眼睛。

　　“瑶兮……”

　　他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他还没能堂堂正正地站在她身边。还没能亲口告诉她……不，他什么也不敢告诉她。但至少，他得活着回去，能再看到她，能守着她。哪怕只是远远看着，也好。

　　就为这个！

　　一股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狠劲，猛地从他心底炸开！像野火燎原，烧尽了疲惫和绝望！

　　“啊——！”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用折断的剑撑着地，拖着那条几乎废掉的右腿，竟硬生生从那尸堆里又站了起来！身上那些狰狞的伤口因为用力而崩裂，血流得更多，但他好像感觉不到疼了。

　　一个魔兵嚎叫着扑上来，他看都没看，反手一剑，用那满是缺口的剑刃，精准地削掉了对方的脑袋。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濒死野兽般的疯狂。

　　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孤狼，红着眼，拖着残破的身躯，一步一血印，竟硬生生在魔潮中又杀开了一条路！所过之处，魔兵竟一时不敢近身！

　　当援军终于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尸山血海之间，一个几乎成了血人的神将，拄着一把断剑，兀自屹立不倒。他周围，倒着一片魔兵的尸体。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撑下来的。

　　后来是怎么被发现的，怎么被抬下战场的，泽元全无印象。他只记得最后映入眼帘的，是神域接引使那震惊的面孔，然后便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再次恢复一丝模糊意识时，最先感知到的，是痛。

　　无处不在的痛。骨头像是被一寸寸碾碎后又勉强拼接，经脉里残留着被魔气撕裂后的灼痛，尤其是左肩和右腿，那痛楚更是钻心。

　　然后，是一股温和却异常坚韧的力量，正源源不断地涌入他几乎枯竭的身体。

　　那力量带着他无比熟悉的、生机勃勃的气息，如同初春融化的雪水，小心翼翼地流淌过他千疮百孔的经脉，所过之处，那股盘踞不散的阴寒魔气便如冰雪消融般被驱散、净化。破碎的骨骼和撕裂的血肉，在这股力量的滋养下，正以一种缓慢却坚定的速度愈合着。

　　是瑶兮的神力。

　　他混沌的意识因为这个认知而清明了一瞬。

　　他感觉自己正躺在一片柔软的云榻之上，身下垫着能安神定魂的暖玉。鼻尖萦绕的，不再是战场上的血腥与焦糊味，而是她身上那特有的、如同雪后兰芷般的淡淡冷香，混合着某种极品伤药的清苦气息。

　　他努力地想睁开眼，想确认是不是她，却只换来一阵眩晕。

　　不知过了多久，在一片混沌与剧痛的缝隙里，他开始能断断续续地捕捉到一些声音，一些感觉。

　　最清晰的，是那个带着哭腔、一遍遍在他耳边响起的声音，是瑶兮。

　　“……泽元，你醒醒好不好？别吓我了……”
　　“你怎么会伤成这样，还是很疼，是吗？你再忍一忍……我一定会治好你”
　　“都怪我……早知道会这样，我说什么也不让你去……”
　　“你答应过我要好好活着的，不能说话不算数……”

　　她的声音时近时远，有时候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低语，带着湿漉漉的泪意；有时候又模糊得像从天边传来，只剩下焦急的哽咽。他能感觉到，有微凉柔软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他的额头，试探温度；有温润的神力，如同涓涓细流，不知疲倦地在他干涸破损的经脉中流转，驱散着阴寒的魔气，修复着碎裂的骨骼；还有温热的、带着清香的湿布，极其轻柔地擦拭过他脸上、颈间的血污和冷汗。

　　时间失去了意义。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只觉得那温柔的絮叨和精心的照料从未停止。偶尔，他能感觉到她就趴在榻边，呼吸清浅，似乎累极了小憩片刻，但只要他发出一丝无意识的痛苦呻吟，她立刻就会惊醒，紧张地查看他的状况，然后继续输送神力，或者轻声安抚。

　　“今天外面的云霞是紫色的，很漂亮，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看……”
　　“我新学会了一个治愈法术，好像有点用，你觉得好点了吗？”
　　“你可要快点好起来，不然……不然我以后再也不带你出去玩了……”

　　直到某一次，瑶兮的神力小心翼翼地探入他受损最重的神格附近时，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不受控制地闷哼出声，一直僵硬的身体也微微痉挛了一下。

　　“泽元？” 瑶兮的声音立刻带上了一丝紧张和惊喜，“你醒了吗？”

　　她停下了神力的输送，俯身靠近他，似乎想更清楚地观察他的状况。

　　那清雅的香气更加清晰地笼罩下来。泽元能感觉到她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自己的脸颊。

　　他睫毛颤抖了几下，终于用尽全身力气，极其缓慢地，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视线先是模糊，然后渐渐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瑶兮近在咫尺的容颜。她似乎清瘦了些，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脸色也有些苍白，显然是耗费了极大的心神。但那双看着他睁开的眼睛里，却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如释重负的喜悦。

　　“你终于醒了！”她长长舒了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也松弛下来，脸上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真正轻松的笑容，如同阴霾过后破云而出的阳光，“感觉怎么样？还疼得厉害吗？”

　　泽元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微微摇了摇头。

　　“啊…”

　　他想试着起身，可稍一用力，便疼得控制不住地喊出声来。随即瘫软下去。

　　“别动…”瑶兮温柔地安抚道，“你伤得太重了…”

　　“我把你从下界带回神域，教你修行，引你踏上神途……”她眼框微微泛红，眼底掠过一丝痛楚，“不是为了让你……这般不爱惜自己，近乎……去送死的。”

　　“为什么？”她终于问出了口，目光重新回到他脸上，带着真切的困惑，“战功……就真的那么重要吗？重要到……连命都可以不要？”

　　她无法理解。在她看来，神位、战功，固然是荣耀，但绝不该以这样的方式去换取。她想起他被送回来时那副血肉模糊、气息奄奄的模样，心口就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

　　泽元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心痛，想解释，想说不是这样的，他想说的太多太多，可那些真正的原因，他一个字也不能吐露。

　　他只能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微微颤抖。所有的辩解和汹涌的情感，最终只化作一声极其轻微、带着无尽涩然的：

　　“……对不起，师尊。让您……担心了。”

　　能再看到她的面容，再听到她的声音，那尸山血海，那九死一生，都值了。

　　而这仅仅是他经历过的无数次战役中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