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我来时不逢春》度尽

3、第三章

　　这年的夏天格外燥热，连下一天的暴雨，也没降下一点温度。陈述听着窗外的蝉鸣，心中烦躁不已。

　　今早，陈剑英打来电话，告诉她生活费已经打到她的卡里，让她不要太节省。

　　陈述看了一眼，果真有一条20分钟前的消息，银行卡入账五千，是她下学期的生活费。

　　陈述无奈，“爸，不是说了我有钱吗，你别再给我打钱了。”

　　“你的钱自己留着，该省省，该花花，别太亏待自己了。”

　　陈述觉得有点心酸。

　　陈剑英将近五十，不年轻，但也不老，前阵子南下打工，说是给她攒嫁妆。

　　陈述强烈反对，没成想陈剑英是先斩后奏，早在一周前就在广东安顿下来。

　　父女俩话不多，平日面对面还说不出什么来，现在见不到面，连个人更是无言。

　　还是陈述先打破沉默，对着电话那头说道，“我先不跟你说了爸，我要去公司了。”

　　“好，好，在公司好好干，说不定还能留在B市，你放心，爸在这边一切都好，工头和我们是老乡，特别照顾我。”

　　陈剑英喜气洋洋，像是担心陈述不相信似的，继续说，“闺女，等我晚上下了工给你发视频，咱俩都努力。”

　　电话挂断，陈述不再多想，拎起背包出了宿舍。

　　烈日当头，晒得人皱眉。

　　她想起陈剑英前天给她发来的视频，画面灰糊糊的，画质像是十年前的，陈剑英声音里带着满足，给她介绍他的住处。

　　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小房间，角落里摆着一张钢丝床，床头是一张简易的木头桌子，旁边的凳子脚，还垫着几张叠起来的硬纸板。

　　条件不能说不艰苦，但是陈剑英乐在其中，说待遇很好。

　　又是一个半小时的路程，陈述下了地铁，多走了几步路，跑去买了一杯咖啡。

　　她觉得自己染上了恶习，最近两周，她几乎天天早上都会给自己买一杯咖啡。

　　虽然价钱不高，只要十几块，但是冰凉的咖啡拿在手里之后，她总会想起陈剑英狭小，贫瘠的住处，但是第二天早上，她依旧会如往常一般，将咖啡拿在手里。

　　她没有别的筹码，唯有手里的廉价咖啡，才能让她看起来像是真的属于这座大厦。

　　陈述以为今天会和往常一样，上班，吃饭，下班，却没想到在午饭后，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今晚团建，所有人都要来。”

　　琳达拍拍手，在工区转达周明决的指令。

　　陈述低着头，眨巴两下眼睛，随后继续和手机上的Excel教程做斗争。

　　“哎，你怎么没反应？”

　　琳达划着椅子到陈述身边，问她。

　　陈述惊讶，“我也要去吗？”

　　“当然了，周总说的是所有人。”

　　琳达两腿叠在一起，把手里的最后一口咖啡喝掉，定定看着陈述。

　　“可是我是实习生······”

　　“实习生怎么了，你还是路······”琳达及时住口。

　　“？”

　　“哎呀，叫你去你就去，反正我通知到你了。”

　　“好的，那就谢谢琳达姐了。”

　　陈述对着琳达腼腆笑笑，突然觉得今天早起洗澡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心中有了期待，便觉得下午格外漫长。

　　不知道往回捣腾了几遍教程，陈述依旧没把Excel函数学会。

　　但她不着急，今天学不会，反正还有明天呢。

　　今天她唯一要做的就是期待晚上的团建。

　　陈述心里盘算，距离上次见到周明决，好像已经很久了。

　　终于挨到下班，琳达看着陈述，问她，“捎你过去？”

　　陈述脸上扬起腼腆的笑，“谢谢琳达姐。”

　　陈述觉得琳达不难相处，只不过是有些大小姐脾气罢了。这段时间在公司里呆着，听到不少八卦，比如，琳达的嫂子是路锋的助
　　理，再比如，琳达的老公是路家某个分公司的高层，比琳达大了十七岁。

　　兜兜转转，大家都是靠着关系上位的。

　　谁也别瞧不起谁，看着再不起眼的人，说不定背后的关系都硬的吓人。

　　家里虽然穷，但是在B市呆的这几年，陈述多少能认出些牌子来。

　　于是，坐在保时捷副驾驶上的陈述，总觉得自己的手脚没地方放。

　　陈述有些激动，但是她并没有显露出来，只隐晦的挪动目光，悄悄打量着车子。

　　她不想让琳达看出自己的无知，只能用小动作来维持自己的尊严，殊不知，就算她动作再小，也没能逃出琳达的余光。

　　琳达觉得有些好笑，穷人的自尊，就像皇帝的新衣，看不见，还非要端着。

　　“没坐过保时捷？”

　　琳达冷不丁出声。

　　陈述脸有些发红，摇摇头，“没有。”

　　“你不是路总的亲戚，家里能没有保时捷？”

　　陈述依旧说没有，低着头，看不清脸上是什么表情。

　　琳达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过分，这段时间她不是不知道陈述的情况。

　　几件衣服翻来覆去的穿，午饭只吃便利店，一件黑色的西装外套从没换过，万年不变的马尾辫，素面朝天的和每个人笑着打招呼。

　　她没必要对一个穷人家的姑娘针锋相对。

　　琳达咳了一声，声音有些不自在，“我小时候家里也没有。”

　　那时候我家开的是迈巴赫，不过这话她没说出口。

　　“你明年毕业什么打算，准备出国留学吗？”琳达问。

　　“没钱去。”

　　“······”

　　得，又说错了。

　　保时捷停在光洲花园酒店的时候，时间才将将七点半，距离定好的时间还有半小时。

　　琳达把手里的车钥匙扔给门童，领着陈述走进旋转门。

　　琳达捋了捋柔顺的卷发，语气十分漫不经心，“我老公也爱来这家餐厅，我都要吃腻了。”

　　陈述不知道讲什么，人均一千五百块的餐厅，竟然吃腻了？

　　高跟鞋哒哒作响，高端餐厅衣香鬓影，是陈述从未踏足过的地方。

　　她只能尽力挺高自己的头颅，假装自己也是这里的一份子。

　　进了包厢，只有寥寥几个人。

　　琳达笑着和每个人打招呼，然后领着人入座，一套下来，恍惚觉得自己的身份从同事变成了陈述的姐姐，有了这种想法，一股使命感油然而生。

　　“琳达，你这包是限量的吧，前段时间我去法国都没买到这包，你怎么抢到的？”

　　一个长发飘飘，浓眉大眼的女同事问。

　　“嗨呀，这还用抢嘛，我的那个销售，有什么好货都要来问我的，当时国贸就只有这一只，我当天就拿下来。”

　　“呦，你老公对你可真好，对你也太大方了。”女同事酸溜溜的，连陈述都听得出来。

　　“你还真别说，我昨天看一个新闻，说老夫少妻最后的归宿，都是花钱买心安，那年龄差那么大，除了靠钱，还能靠什么啊，你说是不是。”

　　陈述皱眉，这话说得太直白，听得刺耳。

　　她扭头看琳达，果不其然，脸气的发绿。

　　琳达正想回怼那个嘴贱的女人，就被推门而入的男人打断。

　　“怎么这么热闹，我不在，看来你们更放得开。”

　　周明决穿着铁灰色的西装，白衬衫解开了三颗扣子，像极了刚从情场抽身的浪荡公子哥。

　　包厢的人都站起身来，叫了声周总。

　　“别客气，大家都坐，这段时间大家的辛苦我都看得见，所以下个月，大家的年中奖金翻倍。”

　　周明决话里带着笑，显然对这段时间的工作很满意。

　　他环视一圈，看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扭头问琳达，“实习生也在？”

　　琳达本就被贱女人气昏了头，一听这话，像护崽的老母鸡，更是气得跳脚，“实习生而已，周总还怕她这张嘴把你吃穷了？”

　　本就是不经意的一句话，被琳达这么一问，倒显得他小家子气了。

　　周明决嘴角还是浅淡的笑，对琳达略带怒气的回怼毫不在意，“今天吃了枪药了？语气这么冲？是不是老杨给你气受了？”

　　琳达还想说点什么，突然感觉有人拉了拉她的手，她低头看，是陈述。

　　这才回神。

　　虽然她老公是路家分公司的高层，平时与周明决一家就多有来往，但是在公司里面，她还是周明决的下属，确实不该用那种语气跟他说话。

　　琳达突然泄了气，没说话。

　　饭桌上的气氛有些尴尬，但是周明决并未受影响，云淡风轻讲了个笑话，大家适时笑起来，赶走最后一丝不快的气氛。

　　整场饭局，整张桌子上都有说有笑，好几位女士都被周明决的玩笑话逗红了脸，眉目含笑，嘴角含春。

　　除了琳达和陈述。

　　周明决进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质疑陈述为什么在场，这个认知让她遍体生寒。

　　她是有多多余，多令人讨厌，才能让周明决在这样一个部门团建上，光明正大的问出这句话。

　　陈述有点想回家了，她迫切地想要躺在那张不足一米宽的宿舍床上，那张床足够小，足够熟悉，足够给她安全感。

　　她盯着眼前未动分毫的酒杯，突然想起了那天迟到的快递小哥，是不是在周明决的心里，自己和快递小哥，外卖员，服务生没有
　　任何区别，仅仅是一个陌生人罢了，连分出一个眼神都是多余。

　　想来那天，周明决问责琳达的事情，一定就是因为她和路家远房亲戚的身份了。

　　有种如鲠在喉的感觉。

　　明明一切都在向好发展，部门里的人正在逐步接受她，愿意在空闲的时候教她做事，连大小姐琳达对她的态度都在好转，结果被周明决的一句话打回原形。

　　能在行政部门办公的人都是人精，今天的一句疑问，明天就会变成办公室里的孤立。

　　陈述不想这样，但是她没办法，她只能受着。

　　很多事情，不是不想，就不会发生的。

　　可能在实习结束之后，她真的和这里无缘了吧。

　　想到这儿，她嘴角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随后把面前的酒杯拿起，一饮而尽。

　　琳达余光看到，再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琳达瞪圆眼睛，给了陈述一个轻柔的巴掌，“你傻了，一口气喝这么多，一会喝醉了怎么办！我可不送你回家！”

　　陈述被酒辣到，吐了吐舌头，“没事琳达姐，我就喝了一点。”

　　琳达不说话，给了她一个白眼。

　　饭桌上依旧谈笑风生，没人注意这个小插曲。

　　陈述和琳达像是整个局里的透明人。

　　“我还有点事，你们继续，所有的消费我来买单。”周明决笑着站起来，环视一圈，对大家点头致意。

　　嘴贱女同事站起来，挽留周明决，“周总不在继续喝几杯，我们还打算一会去唱歌呢。”

　　琳达闷着头吃饭，原本吃腻的饭菜，此时更觉得令人作呕，尤其是配着贱女人的声音。

　　谁不知道她喜欢周明决，明知道人家有老婆，还巴巴地往上赶。

　　琳达冷哼一声，把面前的龙虾肉夹在陈述面前，“吃。”

　　“哦，谢谢琳达姐。”

　　陈述觉得头晕晕的，有点反胃，但还是把那口龙虾肉吃了下去。

　　好好吃！

　　陈述眼睛都在发光，吃完之后还微微点了点头，实在是可爱。

　　琳达侧头看着陈述，觉得她蠢蠢的，蠢得可爱。

　　琳达突然想起，有次B市暴雨，她因为忙着交表格没空吃饭，连外卖都没来得及点，忙到下午两点，总算齐活。

　　没想到她就是去趟办公室的功夫，陈述就从便利店给她买了吃的。

　　虽然是她平时最看不上的牛奶三明治，但也好过饿到胃痛。

　　那天下午，她看着淋湿了半截肩膀的陈述，别别扭扭冲她说了句谢谢。

　　饭局还在继续，但是因为唯一男主角的消失，所有人变得半死不活，没精打采。

　　看着陈述越来越低的头，琳达也觉得没意思，拽着陈述的胳膊走了出去，趾高气昂的样子像只孔雀。

　　琳达把陈述安顿在副驾驶，心中无语，“不能喝酒还偏要喝，一杯红酒也能醉成这样子。”

　　那天陈述满心欢喜的期待，只经历一个晚上，便成了彻头彻尾的失望。

　　她从来就是个多余的人，小的时候是，没想到长大了还是。

　　陈述模糊之间觉得有人搀着她走，力气有点大，哐的一声把她扔在床上。

　　她不舒服的嘟囔一声，到底没说话，只是皱着眉头。她妈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温柔了，都弄疼她了。

　　意识逐渐涣散，思绪在脑海中飘散，直到逐渐消失。

　　陈述梦到了她妈。

　　赵红樱站在村口，笑着对她招手，让她赶紧回家，家里做了她最喜欢吃的饭菜，有排骨汤，还有大猪蹄儿。

　　陈述还是个不大点儿的小姑娘，跑起来像个炮弹，直冲赵红樱的怀抱，在距离赵红樱一米的地方，赵红樱却不见了。

　　陈述见过大变活人，还没见过活人消失的，当即吓得大哭，哭得眼都肿了。

　　等再睁眼的时候，陈述发现自己站在了村子最大的马路上。

　　赵红樱红着眼睛，被几个高大的男人钳制住肩膀，丝毫无法动弹。

　　陈述大吼一声，几个人被她吸引了目光。随后陈述梗着脖子，直冲冲向其中一个男人冲过去，撞在他的肚皮上，男人没有太大反应，陈述被疼哭了。

　　那个叫路锋的远房表亲，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问她，“你是赵红樱的女儿？”

　　陈述不说话，眼睛一转，随即张大嘴巴咬在了路锋的手腕上。

　　男人的力气非常大，一甩手把她扔出了两米远。

　　陈述哭得更厉害，想让赵红樱抱她。

　　赵红樱哭得厉害，一张脸涕泪横流，说出的话毫无逻辑，“路锋···路锋···我求你了，你别动我女儿···我现在跟你走，我去结婚，你让我嫁给谁我就嫁给谁···我绝对不跑了···”

　　结婚？陈述趴在地上也不哭了，眼神中满是疑惑，爸爸和妈妈不是已经结婚了，为啥还要去结婚？

　　赵红樱不再挣扎了，对着地上的陈述大声嘶吼，“陈述，你和你爸好好的，别来找我了，以后···以后你俩好好的······”

　　风吹散赵红樱的声音，陈述小小的身子，追着那辆四个圈。

　　跑啊跑，从村头的大马路，跑到村西头的另一条大马路，刚开始还能看见四个圈，到最后，看见了好几个四个圈，她把赵红樱追丢了。

　　她想问赵红樱，结什么婚呢？不是已经结婚了吗，还要和谁结婚呢？

　　但是她最后一次见赵红樱的时候，赵红樱已经不能回答她了。

　　所有人都穿着白色的衣服，站在一口冷冰冰的棺材前面。

　　她又见到了路锋，和上次见他一样，他木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陈述跑到陈剑英身旁，想告诉他，路锋之前打过她，虽然她也咬了他一口。

　　可是还没等她开口，陈剑英就已经给了路锋一拳。

　　陈述想让陈剑英快跑，因为路锋是会还手的。

　　可是路锋没有，还给了陈剑英一摞钱，然后就沉默的走了。

　　陈述其实想问赵红樱来着，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在她和结婚之间，选择结婚，为什么不选择她。

　　但是还没问出来，陈述就醒了。

　　有些事情，不说不问，不代表没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