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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凤帷诱降(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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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凤帷诱降(下)
鸿晟慈悬在半空的手逐渐靠近,青穹·玉璃垂眸瞥过那只手,想起方才在屋外看到的那一幕,心里轻蔑的嗤笑一声,将心底那句“既重衣冠之洁,必恋生惧死而怀荣禄之思”的腹诽压下,脱口而出的却是:“大人既重衣冠之洁,必惜汗青之净。岂容忠奸错位、身后留污,功过缪书、千载蒙羞。”
鸿晟慈闻言顿住,涣散的目光骤然聚焦在她脸上,带着几分错愕与迷茫。
青穹·玉璃手抚上榻几,指尖一下一下轻轻叩着桌面,语气里添了几分诘问:“先生既说史书工笔如刀,可知这执刀人为谁?”说着,芊芊玉手微抬,翘着小指宛如嫩荷初绽,几根手指伸过去轻掐住鸿晟慈的手腕,触碰的一瞬间鸿晟慈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随着她把自己的手推回了原位。
“史笔如刀是不错,可从来都是由胜者执笔。”青穹·玉璃松了手,目光灼灼地盯着鸿晟慈“大人饱读诗书,博古通今,当知姜子牙弃商辅周,兴八百年基业;韩信背楚归汉,方得天下安定;魏征离建成而辅太宗,遂开贞观盛世;郭子仪历四朝而安邦;徐达弃元归明而救黎民。从古至今从不乏择明主而事者,这些人,后人皆称一句济世贤人,千古称颂,你可见有一句文墨指摘其背叛的?”
她略微的往前倾了倾身,声音里添了几分沉毅,“天下一统,本就是大势所趋。昔日秦始皇扫六合,汉武帝拓疆土,哪一个不是 ‘兼并’而来?大人定比妾更知如今泯朝江山是何光景?李北陕在久都称帝,张八王据天府称王,中州百姓流离失所。泯帝在京畿紫宫里,怕是连朝会都难聚齐百官了吧?如今泯朝气数将尽,我大沧秉传国玉玺顺承天命。”
鸿晟慈直了下身子,好似要反驳什么,还没来得及张口便被青穹·玉璃疾声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如利剑破风:“妾知大人在想什么。无非就是你们这些泯朝人士自恃饱学懂礼,而视我大沧人作不通教化、粗鄙野蛮的异域蛮夷的陈词滥调。”她冷笑一声,目光扫过鸿晟慈骤然僵硬的脸,“且不说这不过是闭目塞听的刻板之见,作此言者众,而其中又有几个真见过我大沧子民?不知我朝亦重礼义、兴教化,待百姓以仁厚,与尔之所谓‘文明之邦’相较,不过是衣冠殊途,民心相通罢了!但看舜,东夷人,文王,西夷人,二者皆圣王。沧溟汗推崇儒道,将泯人、沧人一视同仁,何以不是承继华夏正统的圣王。天下从来就非一人之天下,乃万民之天下。昔日商纣失德,周武取而代之;秦施暴政,刘邦斩蛇起义 —— 此非 ‘外族’ 夺位,乃天道顺民心也。”
说到此处,青穹·玉璃目光柔和了下来,换上带有几分真切钦佩的眼神望着鸿晟慈说:“妾听闻大人当年任雍骊三边总督时,赈济灾民、平定匪患,得 ‘鸿青天’美称,妾真是欣然钦佩。那时候大人守护的,还是天下苍生的活路,而不是泯帝一人的王位。”她顿了顿,又给声音里添了几分痛惜,“一面是旧泯官吏苛捐杂税盘剥百姓,流民饿死却闭城不纳,一面是沧溟汗善待泯人,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大汗曾说,‘鸿晟慈护民如子,我若伤他所护之民,便是折辱他的风骨’。为着表明与您相同的心,大汗特地下令暂停对松山百姓的征缴。大人口口声声的‘事君以忠’、‘舍生而取义者’,可知忠义亦分大小,冥顽不灵、迂腐固步,忠义于一人乃小忠小义;择明主而事,辅定国策、治军理政平天下、救天下百姓早日脱离战乱,忠义于万民乃大忠大义。”
说罢青穹·玉璃站起身来,伸出手指尖按住榻几上的纸包,边向鸿晟慈推去,边问到:“不知大人选小忠,还是从大义呢?”随即收回手,又坐了下去,目光不再看他,只淡淡道,“他日史官秉笔,若选死路,这世上不过多了一个为弊政旧朝殉国的名字,亦或者连名字也没有;若选生途,便是泽被万民、不负苍生,辅新朝君主定鼎天下、肇建基业的开国功臣,将来配享太庙、入祠立传,彪炳千秋,流芳万古。”
鸿晟慈若有所思,并未动面前的纸包,眉间缓缓舒展散开,眼珠左右流转。青穹·玉璃知道他内心的防线已破,就差推最后的轻轻的一把了。她神色一凛,挑眼看了一眼苏穆拉,苏穆拉立即开口,躬身道:“娘娘,时候不早了,您该回了,九嗣朗醒了不见您会哭闹不止的。”
青穹·玉璃垂头暗笑,眉眼间悄然流过一丝胜券在握的得意,手上把玩起琵琶扣绊上悬挂的赤金镂空缠枝牡丹花囊。指腹摩挲着球囊凹凸的纹路,拇指尖尖青葱般的指甲在花囊边缘的赤金卡扣上灵巧的一挑,“咔”的一声,穹顶式的盖子便在她的掌心弹开一条缝。她抬手在面前晃了两晃,丹桂馥郁余韵绕着她弥散开来,她双眸微垂,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似是沉醉的悠然浅吸了一口气:“是啊,孩子总想念母亲,母亲也总记挂着孩子。”她特地用了“母亲”二字,而非成日里说惯了的“额吉”,声音温软却清晰。
“大人在此得大汗礼遇,毫发无损,安然无恙。妾识不得几个字,大人最知‘家主尽节山州奏本’始末,独母老子幼在乡,心里必是牵挂得紧吧?”说到“母”字,她特地加重了语调,声音也高了一分,目光紧紧锁住鸿晟慈。鸿晟慈听到“母”字,呼吸微颤,眼波微动,手指不自觉地攥住了衣摆。
青穹·玉璃胸中了然,不愧是同袍数十年啊,樊温升真是没说错,这人果然事母至孝。
“大人也不必太过烦忧,大汗思虑周全,得信儿便快马加鞭接了大人府上老幼亲眷,必保您阖门无恙。”青穹·玉璃这边嘴里说出的都是热络的词,鸿晟慈那边听进去的却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来脊背发凉。
这话入耳,鸿晟慈如遭雷击,他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看着青穹·玉璃,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也实在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青穹·玉璃一副恍若未觉的样子,停下了手上把玩的花囊动作,拇指挪向球囊边缘的赤金卡扣,指尖一摁,“咔”的一声,穹顶式的盖子精准扣合,脆响清亮利落,像一记惊堂木拍响在面前。
青穹·玉璃悠然起身,抬手抚一把发髻:“妾心里挂念吾儿,便先告辞了。”说着伸出手,苏穆拉连忙上前搀扶,一手接过随从递来的大氅,细心地为她披上。
青穹·玉璃抬脚便要向门外走去,鸿晟慈见状一手杵着榻几角歪歪斜斜的站起来,脸上满是悲戚,望着青穹·玉璃离去的背影,嘴唇翕动着。
殿门“吱呀”的一声被拉开,冷风卷雪扑入,屋内火舌猛地一亮,随即暗下去,映得鸿晟慈的脸忽明忽暗。
青穹·玉璃抬脚便要跨出,听见鸿晟慈在背后说了声“谢沧溟汗成全臣……大忠大义。”声音带着哭腔,苦涩又哽咽。
青穹·玉璃没有回头,只侧过脸,语调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本宫祝大人鹏程万里,功成名就!”“本宫”二字咬得极重,仿佛一口大钟从天上压下来,巍峨的权势刹时笼罩住了鸿晟慈。她抬了抬手,苏穆拉立即朝着殿侧立着的守役和仆从喊道:“来人,为鸿大人梳头、改装!”
随即两位仆从应声而入,各自端着早已备好数日的托盘向着鸿晟慈走去。同时,青穹·玉璃转身出阁,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屋外,寒风忽紧,吹得殿角铁马乱撞,如催征鼓,敲打这新旧交替的时刻。
屋内,刀起发落,两个仆从在鸿晟慈的身上动作,“鸿青天” 的过往随发丝脱落。
漫不经心解下的网巾,乌蒙蒙的一团掷在案上,恰好笼住那支刚被拔下、随意抛置的粗短银簪上。看起来像积了灰的蛛网,将银簪困在中央,像极了泯朝如今被兜头罩住的困局。
鸿晟慈端坐着,似乎并不关注他们,双眼望着门的方向,注视着青穹·玉璃离开的背影,这位他此刻认识到绝非寻常的异域小姑娘,她的大氅拖过门槛,在一地薄薄的霜苔上留下一道暗痕,像大地裂开的伤口,像一道蜿蜒的河流,暗黑,深不见底。殿门缓缓关上,直到完全夹断鸿晟慈连接青穹·玉璃的目光。
山宫庙那在青穹·玉璃身后缓缓合笼的朱漆门,门轴碾过积霜的门臼,发出沉闷如叹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宫苑里轻轻荡开,悠远绵长。生透着一股宿命感的厚重与隐秘,似是在用无人能听懂的语言低语:一段注定要被雪藏的秘辛,一场裹挟着忠义与权谋的博弈,悄然启幕了……
——第三章·终——
环控主机「黯岚」︰本章实时追加语义偏移项9;新增已写入「蒙太奇密钥池」,版本号自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