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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真假 ...

  •   木质甲板缝隙里,金属栏杆下方,甚至一些凹陷处,堆积着大量的贝壳。

      不是鲜活的、带着藻类和海水的贝类,而是厚厚一层干枯、苍白、毫无生命气息的尸骸。牡蛎、扇贝、胎贝……

      各种贝类的空壳层层叠叠,许多已经破碎,更多的是彻底白化,在灰暗天光下呈现出一种瘆人的骨白色。

      捌萬在门前停顿了数秒,指尖悬在冰冷粗糙的门板上,像是在倾听另一个维度的回音。

      徐七千能感觉到他意识的弦绷紧了,那是一种猎手踏入陌生领地前本能的审慎。

      “光不对。”
      捌萬在意识里低语,声音压得很平,几乎不带情绪。

      “光?”
      “能有什么不对??”

      徐七千瑟缩着问,门缝里渗出的那缕冷白光线,在他眼里简直是救赎的圣辉。

      “时间,不对……”

      捌萬没有说完,手肘抵住门边,力道轻柔却不容抗拒地将水密门推开了一道更宽的缝隙。

      “吱——嘎——”

      铰链发出悠长而痛苦的呻吟,在绝对寂静的走廊里被放大得惊人,传出老远,又慢慢消散,没有激起任何回响。

      门外的景象完全展露。那条铺着暗红地毯的走廊向前延伸,大约二十米后向右拐去。

      冷白色的光源确实来自拐角那边,均匀、稳定,不像自然天光,更像某种……人工照明。

      壁纸是深绿与赭石色的复古涡卷花纹,在晦暗光线下像无数只倦怠合拢的眼睛。

      空气里那股微涩的电离气味更明显了,几乎盖过了陈腐气息。

      一切看起来都太“正常”了,正常得与下方泵房的扭曲污秽格格不入,反而透着一股精心布置的虚假。

      捌萬踏了出去,靴子落在厚软的地毯上,吸走了所有脚步声。

      他反手轻轻将水密门推回虚掩状态,没有关死——一条退路,或者说,一个标记。

      “七千,不要太紧绷,不然我无法掌控这具身体。”

      他对徐七千说,不再是教学或嘲弄的语气,而是纯粹的指令。

      他们沿着走廊向前。地毯过于干净了,没有灰尘,没有污渍,只有岁月磨损导致的边缘起毛。

      两侧的舱门都紧闭着,黄铜门牌号码依稀可辨,但数字的顺序杂乱无章:

      他们路过“207”,旁边是“13-B”,再往前是“底层厨房-备用”。

      这不是“海风号”应有的布局,更像把许多艘不同年代、不同用途船只的片段,生硬地缝合在了一起。

      越是接近拐角,那股冷白光线越是明亮,捌萬的脚步也越发轻缓。

      他能感觉到徐七千的意识像受惊的兔子蜷缩在角落,尽力不发出任何“声响”。

      在这样诡异的地方,精神的波动也可能成为触发某种机制的引信。

      就在距离拐角还有三四米时,捌萬突然停住。

      不是听到了声音,也不是看到了什么。

      是一种更为基础的、几乎被忽略的线索——温度。

      从泵房一路向上,环境一直保持着那种深海般的阴冷潮湿。

      但在这里,就在拐角附近,空气里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协调的暖意,仿佛有一台老旧的热风机在看不见的角落无力地运转,试图对抗整艘船的寒意。

      这股暖意与冷白光线的质感混合,形成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类似无菌病房或标本陈列室的感觉。

      捌萬背靠墙壁,将身体的重心降到最低,如同融进壁纸的阴影里。

      他没有直接探头去看,而是微微偏头,利用墙壁上一面早已模糊不清的黄铜装饰框的微弱反光,观察拐角另一侧的景象。

      反射的影像扭曲变形,但足以看清大概。

      拐角后面,并非另一段走廊,而是一个相对开阔的空间,像是一个小型的交汇厅。

      冷白色的光源来自镶嵌在天花板上的几块平板灯,光线均匀得没有影子。

      厅里摆着几张固定在地板上的金属桌椅,款式是二十年前客轮上常见的那种,包裹着黯淡的人造革。

      而就在其中一张桌子旁边,坐着一个人影。

      背对着这边,穿着一身深蓝色、款式陈旧的船员制服,肩膀有些垮塌。

      那人影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又像是一尊蜡像。

      左手边桌面上,放着一个白色的陶瓷杯子,杯口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热气袅袅升起——那微弱暖意的来源。

      没有任何活物的气息,也没有下方怪物那种污浊的恶意。

      但正是这种绝对的“正常”与“静止”,在这艘船的核心地带,构成了最深的诡异。

      徐七千连意识里的惊呼都发不出来了,只剩下冰冷的麻木。

      捌萬的目光在那人影、杯子、以及交汇厅另外两个出口之间快速移动。

      他的大脑如同精密的仪器,计算着距离、角度、可能的威胁与路径。

      那坐着的人影,是陷阱?

      是残余的幻影?

      还是另一种形态的“东西”?

      就在他评估的瞬间——

      “叮铃铃铃——!!!”

      一阵尖锐、急促、老式转盘电话的铃声,毫无征兆地、震耳欲聋地从交汇厅的某个角落猛然炸响!

      铃声在金属墙壁间疯狂碰撞、回荡,撕破了之前死寂的薄膜!

      那一直静止的、背对的人影,肩膀极其轻微地抖动了一下。

      紧接着,以一种绝非活人应有的、僵硬如提线木偶般的缓慢速度,开始向一侧……转过头来。

      捌萬的瞳孔骤然收缩。

      没有时间犹豫了。

      在第二声电话铃响起、在那张脸完全转过来之前——

      他动了!!!

      不是向前冲进交汇厅,也不是后退。

      而是如同鬼魅般侧身滑步,目标是斜前方那扇虚掩着的、标注着“储藏室(清洁用品)”的薄木板门。

      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一道缝,他闪身而入,反手扣上,动作一气呵成。

      几乎就在门合拢的同一刹那,他通过尚未完全闭紧的门缝,用眼角的余光瞥见——

      那个穿着旧船员制服的身影,已经完全转过了头。

      惨白的平板灯光下,那张脸模糊一片,没有清晰的五官,只有几个深陷的、如同被橡皮擦胡乱抹过的黑暗凹痕。

      它的“视线”并未投向电话铃响的方向,也并非看向捌萬刚才藏身的拐角。

      而是直直地、精准地“望”向了这间储藏室的门板。

      “哐啷!!”

      沉重的金属声从门外传来,是椅子被推开倒地的声音。

      然后,是缓慢、沉重、一步一顿的……脚步声。

      正朝着储藏室门口,不疾不徐地走来。

      狭窄黑暗的储藏室里,充斥着刺鼻的消毒水与霉变混合的气味。

      捌萬背靠门板,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脚步踏在地毯上传来的沉闷震动。

      一下,又一下。

      越来越近……

      徐七千的意识彻底冻结了。

      捌萬缓缓吸了一口气,又轻轻吐出。

      在绝对寂静的储藏室内部,这微弱的呼吸声被放大了无数倍。

      他的目光在黑暗中迅速扫视——堆积的拖把水桶、散落的空瓶罐、一层层蒙尘的货架……空间狭小,几乎没有周旋余地。

      门外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口。

      紧接着,门把手开始缓缓转动,发出生涩的“喀啦”声。

      捌萬的眼神骤然冷却,如同极地寒冰。

      他右手五指微张,指尖似乎有看不见的微弱气流开始缠绕、凝聚,不再是之前那种精准“点穴”的柔和技巧,而是某种更直接、更具破坏性的力量正在被唤醒。

      左手则无声地按在了腰间——那里空无一物,但徐七千能感觉到,捌萬正在调动这具身体深处某些他甚至无法理解的“备用”能量。

      “吱呀——”

      单薄的木板门,被推开了一条黑暗的缝隙。

      门缝后并非预想中那张五官模糊的“脸”直接探入。

      先伸进来的,是一只戴着白色棉线手套的手。

      手套很旧,洗得发黄,食指指尖还破了个小洞,露出里面同样毫无血色的皮肤。

      那只手动作有些迟缓,摸索着门板内侧,似乎想找到电灯开关——一个这间简陋储藏室根本不可能有的东西。

      就在这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的间隙里,捌萬凝聚在指尖的、那股无形而危险的力量骤然停滞、消散。

      并非因为松懈,而是因为一种更强烈的、压倒性的认知冲击。

      他的目光死死盯在那只手套上,准确说,是手套腕部露出一截的深蓝色制服袖口,以及袖口上方大约两厘米处,一个用深色线绣上去的、已经有些脱线的标识。

      那不是什么 fancy 的徽章。

      是一个极其简单的、略显粗糙的船锚图案,锚杆上缠绕着一段绳缆,绳缆的收尾处绣着几个细小的字母,即使以捌萬的目力,在这个距离和光线下也只能勉强辨认出头两个:

      “H.F.”

      海风。

      但不是现在这艘奢华、崭新、充满科技感的“海风号”。

      是更早的,至少在二十年,甚至更久以前的……“海风”。

      记忆的闸门被这个微不足道的细节猛地撞开一道缝隙。

      不是徐七千那种温暖又贫瘠的童年记忆,而是属于“捌萬”的、更加晦暗、破碎、仿佛蒙着铁锈与油污的画面感,汹涌地冲击着他的意识。

      逼仄的金属通道,空气里永远弥漫着机油、汗味和廉价烟草的气息。

      摇晃不止的舱室,昏黄摇晃的灯泡。

      金属饭盒碰撞的叮当声,以及广播里混杂着电流杂音的、语调刻板的指令……

      还有……某种庞大而沉默的、压在每一个角落的“重量”。

      不是物理上的,而是氛围上的,仿佛这艘船本身就是一个移动的秘密,承载着不可言说的任务与目光。

      这些碎片化的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却无比真实。

      捌萬在意识深处低语,这一次,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战栗的恍然。

      “这才是海风号真正的样子……”

      “以前?”徐七千完全无法理解,意识里的困惑压过了恐惧。

      没有时间解释了。

      那只戴手套的手没有找到开关,似乎顿了顿,然后继续向内探,连同小半截手臂都伸了进来,似乎在摸索门后的空间,看是否藏着人。

      动作依旧僵硬,缓慢,带着一种机械式的迟钝。

      捌萬没有再犹豫。

      他放弃了正面冲突的打算,身体如同没有重量的影子,贴着堆积的杂物,向储藏室更深处、更黑暗的角落滑去。

      那里堆放着几个巨大的、用来装化学清洁剂的沉重塑料桶,正好构成一个狭窄的三角空隙。

      他无声地蜷身躲了进去,将呼吸和存在感压到最低。

      门被完全推开了。

      冷白色的光线从门外涌入,切割着储藏室内的黑暗。那个穿着旧款深蓝色船员制服的身影,堵在了门口。

      它的脸依旧模糊不清,只有几个黑暗的凹痕,但“站立”的姿态,还有那身过于合体,甚至有些紧巴巴的旧制服,都透着一种属于过去时代的、刻板而疲惫的气息。

      它没有立刻走进来,只是“站”在那里,头部极其缓慢地左右转动,仿佛在用某种超出视觉的方式“扫描”着这个狭小空间。

      那只戴破手套的手,垂在身侧,手指无意识地微微蜷曲又松开。

      徐七千连意识都不敢波动了,他能感觉到捌萬的紧绷,那是一种混杂了警惕、认知冲击与某种更深沉情绪的状态。

      大约过了十几秒,或许更久——在这凝滞的时间里,每一秒都被拉长——那身影似乎没有“扫描”到预期中的活物或威胁。

      它缓缓地、一点一点地转回了身,动作依旧僵硬如生锈的机器。

      然后,它迈开了脚步。

      不是离开。

      而是朝着储藏室内,朝着那依然在疯狂作响、铃声已经变得嘶哑急躁的老式电话的方向——那电话显然在交汇厅的另一个角落——步履沉重而稳定地走去。

      它穿过了储藏室门口的光带,身影重新没入相对昏暗的交汇厅中。

      脚步声渐渐远去,朝着电话铃声的方向。

      捌萬没有立刻动作。

      他依旧隐藏在化学桶后的阴影里,耐心地等待着,倾听着。

      电话铃声在响了大概七八声后,突然戛然而止。

      并非被接起,而是如同被凭空掐断。

      紧接着,传来“咔哒”一声轻响,像是听筒被放回座机的声音。

      然后,是那个沉重、僵硬的脚步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是朝着远离储藏室、朝着交汇厅另一个出口的方向,逐渐远去,最终彻底消失。

      又等了足足一分钟,确认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传来,捌萬才如同融化的冰,悄无声息地从藏身处滑出。

      他没有去看门外,而是先快速扫视了一遍这间储藏室。货架上堆放着早已干涸凝固的清洁剂桶、老式的鬃毛刷、铁皮水桶、成捆的灰色抹布……

      一切都蒙着厚厚的灰尘,但款式都透着年代感。在一个角落,他甚至看到半张被揉皱后丢弃的旧报纸,头条标题只剩模糊的

      “……海域演习……”

      几个字,日期完全看不清。

      “哥……你对这里。”徐七千的声音在意识里微弱地响起。

      “别问。”

      捌萬打断他,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硬,但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

      他小心地回到门口,侧耳倾听,又透过门缝观察。

      交汇厅里空荡荡的,只有那几张金属桌椅和天花板上惨白的平板灯。

      刚才倒地的椅子也恢复了原状。那只白色的陶瓷杯子还放在桌上,杯口早已没了热气。

      仿佛刚才的一切,连同那刺耳的电话铃和僵硬的船员身影,都只是一场逼真的幻觉。

      但捌萬知道不是。那手套上的绣字,那旧制服的款式,这储藏室里的物品,还有报纸残片上的只言片语……都在印证他突如其来的“熟悉感”和判断。

      这艘空船上,叠加着不止一层时空。

      他们需要更小心,因为这里的“异常”,不是“怪物”,而是——

      “它。”

      “它知道我回来了。”

      他闪身出了储藏室,没有再看交汇厅,而是果断选择了与那僵硬脚步声消失方向相反的、第三个出口——一条向下倾斜的、灯光更加昏暗的楼梯。

      必须找到更核心的东西,或者……找到离开这多层“倒影”的办法。

      而在他们身后,那间空旷的交汇厅里,惨白的灯光闪烁了一下,极其轻微。

      固定在金属桌脚的那张旧椅子,无人触碰,却自己极其缓慢地……旋转了微不可察的一度。

      仿佛有无形的“乘客”,刚刚落座,正等待着永远不会响起的下一通电话,或者永远不会归来的“船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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