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夙》陈族异类

42、第二十七章 月落杳沉（一）

　　送走了孤草，了断一桩心事。
　　只剩两天……
　　正当我暗自踌躇之际，月姐姐悄然来到我身边，对着我的耳朵吹了一口凉气，引得我浑身一阵战栗。我不满地瞪向她，却被一个极为动人的笑颜定住。
　　她微笑着招招手，我楞楞地摇摇头。
　　见我不为所动，她笑得更欢，只是多多少少带着点寒意。
　　“抚夜，忘了你先前看到的。我只是一时冲动才上了那掌柜的当，那支簪子我已经丢了。”
　　“姐姐，你什么意思？”我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跟我提簪子的事。
　　她半眯着眼，露出前所未有的阴森笑意，缓缓道：“若是让我在别处听到有关那支簪子的半个字，你后半辈子就要在寡淡无味中度过了。”
　　我不自觉地后退一步，颤声道：“何意？”
　　她收起笑意，蹙眉凝视着我，似乎在思量我是否在戏耍她，见我真的一脸无知的表情，她登时气恼不已，狠声道：“割了你的舌头！”
　　我还是不明白她刚说的和我的舌头有什么干系，可我不敢问出口。

　　慌慌张张地逃离月姐姐，我找到客栈大堂里的叶大哥。
　　我轻轻扯住他的衣袖，小声开口：“叶大哥，我有事想问你。”
　　他微微一笑，道：“什么事？你说说看。”
　　我摇摇头，手指了指上面。他会意，带着我回了客房。
　　甫一进房，我便开门见山地问道：“我想问问关于月姐姐和龙大哥的事情。”
　　叶大哥皱了下眉，轻描淡写地道：“有关他们之间的事，我知道的也不多。”
　　我使劲晃了晃他的手臂，急迫地讨教道：“那就把你知道的说出来嘛！”
　　他愣了一下，轻咳一声，脸上带着不自然的微笑，试探般地反问我：“你为何这么在意他们？”
　　“因为我喜欢月姐姐，不想看到她不开心的样子。”我实话实说。
　　“她有不开心吗？”叶大哥一脸茫然。
　　“我能感觉到。”我轻轻点头。
　　叶大哥半信半疑地看了我几眼，随后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开口了：“要说他们的关系，就不得不提龙杳的身世。我之前和你提过，我儿时曾去过龙都，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了龙杳。作为龙都城内仅存的两户千年家族之一、龙家的嫡系子孙，被视作‘麒麟儿’的龙杳却自小离经叛道，一心痴迷武学。当年我们初见时因一言不合打了一架，彼时刚拜入活灶君门下的我虽只有六岁，却仍旧将十岁的他打趴在地。因为此事，心高气傲的龙杳愤而出走去寻访行迹无定的苎萝君，并立誓要在十年内成为天下第一。不知该说他幸还是不幸，最终真让他在天阙山找到了天晟四君之首的苎萝君。不过仅半年时间，苎萝君便仙逝了。”
　　“天晟四君？很厉害吗？”我忍不住问道。
　　叶大哥淡淡一笑，脸上皆是憧憬之意，语气也不由地自豪起来：“有关他们的传奇事迹，花上十天也讲不完。简而言之，他们是活跃于前朝末年的四位绝顶高人。而我的恩师活灶君便是仅存于世的一位。”
　　我追问道：“那月姐姐呢？”
　　叶大哥收敛笑意，沉声道：“大约十年前，也就是龙杳独自在天阙山修行期间，在一次下山采购途中，他遇上了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女孩，那人便是月殊。两个人一个无牵无挂，一个无依无靠，自然而然地一同回到天阙山。而在一年后，月殊突然失踪。也是从那时起，十二岁的龙杳离开天阙山开始闯荡天下。”
　　我登时惊奇道：“莫非龙大哥一直在找月姐姐？”
　　叶大哥摸了摸下巴，苦笑道：“这只有他自己清楚。”
　　我默默叹息一声，继续问道：“那他们又是什么时候重逢的？”
　　叶大哥皱眉思索一番，缓缓开口：“一年前，我的好友陈恕喜得贵子，我赶去朔阳为他道贺。途中恰巧与龙杳相遇，我们免不了又打了一场，结果也算平分秋色。而后在朔阳参加喜宴时，醉酒后的陈恕吵嚷着非要去天阙山抓一头雪豹回来给儿子当坐骑。没有办法，我只能陪着他，而龙杳正好要回天阙山，我们三人便一同出发。我原本以为等陈恕酒醒之后自然会回家，可没想到到了第二天他还在一个劲往前走，当真是铁了心要去雪山上抓豹子。这傻小子也不怕自家儿子被豹子咬了……几天之后，我们终于来到天阙山。在那飞雪漫天之中，出乎意料之外，我们见到了从头到脚一身白色的天阙仙子……”
　　“那之后呢？”我瞪大双眼，翘首以待。
　　“之后该吃午饭了。”他眨了眨眼，不以为意。
　　“啊？”我一头雾水。
　　他淡然一笑，出口却是高深莫测的话语：“剩下的便是自然而然。”
　　我努力思考一番，终究一无所获，只得轻轻摇头。
　　他抬起右手在我脑门上轻拍一下，状似气恼地道：“他们自然而然一同行动，我们自然而然一道吃饭。”
　　说完，他迫不及待地打开房门便要奔下楼去。看着他的背影，我忍不住撇了撇嘴，悄声嘟囔道：“相较于吃饭，我情愿做点别的。”
　　“抚夜？”他回过头见我纹丝不动，满脸疑惑，“你不饿？”
　　“没胃口。”我淡淡道。
　　他眉头微微皱起，颇为不奈地晃了晃脑袋，又低低叹息一声，似是下了什么决心般缓缓开口：“此去龙都凶险万分，你还是——”
　　不等他说完，我急急截口道：“不必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他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我双手用力关在门外。

　　“抚夜开门，下来吃饭。”正当我在床上枯坐时，门外传来月姐姐的呼唤。
　　还没等我应声，她已一脚踢开房门，接着大摇大摆走了进来。
　　“大白天打什么瞌睡！赶紧下楼去。”她来到床边，神色气恼地瞪着我。
　　我瑟缩了下身子，小声开口：“我不饿，你们只管用饭，不必等我。”
　　她闻言立即微蹙娥眉，冷哼一声，接着又一阵叹息，最后颇为哀怨地道：“就我一人吃饭也太冷清了些，你下来陪我。”
　　我被她的一连串动作和说辞弄得无所适从，当场呆愣不语。
　　她许是看出我的疑惑，抬手轻拍一下我的脑袋，语气不忿道：“那两人饭还没吃便出城办事去了，眼下只有你和我。”
　　我忍不住惊诧道：“啊？那何时回来？”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淡淡道：“应该赶得上明日的午饭。”
　　“那就好。”知晓叶大哥的归期使我略感安心，不免想要逗逗身边人，“我最近没什么胃口，姐姐你努力熬到明日便有人陪你一同用餐啦！”
　　面对我的调侃，月姐姐却并没有出手教训我，反而缓缓闭上眼，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我是等不到那时了。”
　　我闻言一怔，颤声问道：“你什么意思？”
　　月姐姐睁开眼，毫无波澜的双眸紧盯着我，沉默片刻后，她终于平静地开口：“告诉你也无妨，我明日便要离开侓野了。”
　　我止不住又一次惊诧，讶然道：“姐姐你要离开我们？”
　　她转身望向门外，背对着我说道：“我有要事要办，三日之后再赶去龙都与他们汇合。”
　　你不转身面对我，是因再见不到我？三日后，你们会在龙都相聚，而彼时的我呢？
　　默默叹息一声，我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平静下来。随后朝着她的背影沉声发问：“有什么事比龙大哥还重要？”
　　月姐姐闻言一愣，显然没有想到我会这样问她。
　　良久的沉默后，她慢慢回过身来，露出无奈地苦笑：“你还小，不会懂的。”
　　我决定故技重施，一把拉住她的手腕使劲摇晃着，急迫地讨教：“那你告诉我嘛！”
　　果然，月姐姐招架不住，匆忙抽出手腕，只瞪了我一眼，尔后认命似的坐到床边。只见她双手轻抚膝上的朱颜剑，目光深沉地投向门外，闭目低喃道：“若不解开手中束缚，便无力踏上前路。”
　　我木然地眨了眨眼，歪头看了看门外，转而又小声追问：“什么意思？”
　　月姐姐登时气结，抬手赏了我一记脑崩。我不敢喊疼，只能捂着脑袋呆呆望着她。见我一脸迷茫，她也无可奈何，无力地低叹一声后，她忽然倾身过来，语调平缓地开口：“就说你不懂，偏要纠缠！小丫头——”最后三个字她是贴着我的耳朵说的，惹得我一阵眩晕。
　　我仍在暗自烦闷，她却像没事人一样起身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水。
　　见她喝完一杯又倒第二杯，我小心地将心中的疑问说出口：“月姐姐，你想龙大哥吗？”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回头瞪了我一眼，低斥道：“大人的事小丫头少管。”
　　我早料到她的反应，不觉撇了撇嘴，随口嘟囔着：“我可不小了，懂得不比你少。”
　　“你说什么？”她放下杯子，一步步走向我，眼中泛起微微寒光。
　　我努力挺直背脊，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惊慌。
　　“分别那么多年，你从未忘记过他吧？”我言之凿凿，惹得她又惊又恼。
　　“叶长谦！你个碎嘴子！”她回身一脚踢翻凳子，恨得咬牙切齿，转而却对我笑脸相待，“他都对你说了些什么？”
　　我悄悄咽了下口水，故作镇定地回道：“不多，只言片语。”
　　她瞪了我一眼，冷哼道：“我看是知无不言吧！”
　　我憨笑两声，见她不再追究，急忙岔开话题：“姐姐，我忽然饿了，咱们下楼吃饭吧！”
　　她看出我的用意，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即又顺着话头开始食指大动，朗声笑道：“也好，趁他们不在，咱姐妹俩好好享用一顿好菜。”
　　这是她第一次与我以姐妹相称，我心下惊喜莫名，不由地跟着她一同笑出声来。

　　“怎样？酒不难喝吧？”月姐姐看着我将小杯子里的甜酒慢慢喝下，登时满意的笑了。
　　我忙不迭地点头，除了略有一点呛人外，这淡淡的香味透着丝丝的甜馨的确十分好闻。
　　她一口饮尽杯中酒，蓦然伸出食指轻点了下我的鼻尖，接着冲着我眨了眨眼，勾唇浅笑道：“这酒着实一般，有机会我教你酿酒，准保让你将来的夫君离不开你。”
　　我闻言一惊，登时羞红了脸，怯怯道：“月姐姐你喝醉了，别拿我寻开心啦！”
　　“傻丫头，寻你开心跟喝不喝酒可没关系。”她双手托腮，不顾形象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天啊！她竟能将这番话说得理所当然，偏偏我还无可辩驳……
　　“可是……”我还想抗议几句，却见她一头栽倒在桌上呼呼大睡起来。
　　酒足饭饱自安歇——我这位不同寻常的仙子姐姐当真不似凡人。而我自然无法如她这般安逸。脑袋有些昏昏沉沉，我连忙起身走到门外，想着出去走走散散酒气。
　　就这样，我独自在城内闲逛，不知不觉走到北门。
　　还没等我靠近城门，就见道路两边聚集了许多民众。我好奇地凑上前去，只见一队伤兵垂头丧气地向城内行进着，而在他们身后的板车上躺着几具尸体。
　　我急忙低下头不去看那副惨象，只竖起耳朵聆听旁人的议论。
　　原来就在刚才，这一队边关守军在城外巡逻时遭遇三名蛮族骑兵的突袭，结果付出五人被杀、四人受伤的代价才将对方打退。
　　围观百姓对此习以为常，此类事件时有发生。传言蛮族嗜杀成性，在没有大的战事发生时，他们就靠这种小规模的袭扰获取战功，以此提升在部落中的地位。
　　听完这些，我不由地抬头望向城门外，只见飞沙走石，一片肃杀。我不敢在此停留，转身奔回客栈，一路上心惊胆颤。
　　仅凭三人便打残了十数边军？这蛮族战力果然可怖骇人！一想到叶大哥接下来要面对这般凶恶的对手，我便止不住地惶恐。
　　我一路小跑，终于回到客栈，进门却不见月姐姐的身影。不是说明日才离开吗？眼下叶大哥不在，若是连月姐姐也走了，那我将何去何从？
　　我找遍几间客房都不见她的踪影，跑到街上找也一无所获。正当我一筹莫展，急得掉泪之时，忽然想起了中庭！我跌跌撞撞奔向中庭，终于再次见到了她——只见她屈膝坐在廊下，左手枕着下巴，右手把玩那支玉簪，凝眸不语，神色忧戚。
　　“月姐姐……”我颤声呼唤，她却没有回应。
　　看着她这副模样，我决定不再打扰她，默默退了回去。只是，在最后，我回头望了她一眼，悄悄许下心愿。
　　世人皆有各自伤感，我们所能做的，仅是随遇而安。可若为了你，我甘愿漂泊四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