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夙》陈族异类

43、第二十七章 月落杳沉（二）

　　傍晚时分，因在客房躺了半天，饥肠辘辘的我无力地打开房门，恰好遇上了月姐姐。只见她满面春风的招呼道：“走，咱们去侓野城最大的酒楼吃顿好的。”
　　之后，我们二人便在酒楼雅座享用了一大桌美味佳肴。
　　回去路上我们有说有笑一刻不停，仿佛是要将所有的话在这一夜之间全部讲完。
　　回到客栈，我们一前一后来到中庭。
　　月姐姐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抬头望向了天边的明月。
　　我仰望着明月，眼前却一片朦胧。微微叹息一声，我怀着忐忑的心情走到她身边，低声诉说我的请求：“月姐姐，再带我上一次屋顶好吗？”
　　她回过头，先是一脸诧异，随即顾作戏谑地开口：“怎么？你是想赏月？”
　　我轻轻点头，露出淡淡的微笑：“离近些才能看得真切。”
　　“不怕高了？”她不依不饶。
　　“怕，可有月姐姐在。”我坦诚布公。
　　她张口欲言，却无话可说。看着她一脸挫败的模样，我心下开怀不已。这是我第一次斗赢她，自然有些得意忘形。可我终究低估了她的报复心，只见她迅速起身，只吐出两个字：“很好。”转眼便一把搂住我的腰身，稍一用力带着我腾空而起跃上屋顶。
　　由于事出突然，毫无防备的我顿时被吓得尖叫连连！
　　“下次再得意忘形，我就直接把你抛上来，让你摔个狗啃泥！”她用力松开手，任由我瘫坐在屋顶。
　　我双手圈住剧烈颤抖的双腿，仰着脖子紧紧盯着她。
　　看着我满含幽怨的眼神，她一时也慌了手脚，忙不迭地将我扶起，还轻柔地拍掉我裙上的尘土。
　　待我恢复平静，月姐姐才慢慢放开我，接着她正色道：“抚夜，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心头一惊，慌忙深吸一口气才让自己镇定下来。略一思忖，我抬眸望向她，语调平缓地开口：“我可以留在这里吗？”
　　月姐姐一脸担忧地盯着我看了许久，在一番静默无声的对峙后，她终究只扯出一个似有若无的苦笑：“你的将来由你自己决定，我不会多嘴。”
　　我回给她一个感激的微笑，她此刻的体谅使我有勇气去完成自己的心愿。
　　她微微摇了摇头，抬手梳理着我额前散发，怅然低喃道：“可我仍希望你能远离这是非之地。”
　　我只觉胸口一窒，紧接着便是满溢而出的感动，除此之外更带着一丝希冀——我咬了咬兀自轻颤的唇瓣，将心中最大的困惑问出口：“那你们为何还要闯入那危机之中？如此又怎能让我安心？”
　　月姐姐一时不知所措，那探究般的视线直刺我的眼底，像是要刨开我的身心，声音也陡然冷冽起来：“你懂什么？我们此行目的为的是天下苍生！”
　　我无视她的怒气，抬起头迎向她的目光，缓缓道：“灾民不知龙都何处，所求不过一日温饱。”
　　月姐姐不可置信地呆望着我。沉默良久后，她神色郁郁地喟叹一声：“或许，眼下还未到时候，可总该有人去做。”
　　我注视着她的神情，心中突然有了一种猜测——她并非铁了心要闯龙都！
　　那为何还要执意前往？若不为建功立业，那为的就只有一事……或是一人。
　　我循着北门的方向遥望龙都，目之所及只剩血色与幽寂。在这城外，又有多少嗜血蛮徒隐藏在黑夜中，时刻窥伺着我们的头颅？
　　想起林仝临死前说的话，饶是他那般强悍的人都在畏惧蛮族，而我们究竟能有几分胜算呢？我不敢多想，只得将哀祈寄托于高悬天际的明月。
　　“月姐姐，此刻你在想什么？”看着薄薄的云朵遮住半个月亮，我不由皱起眉头。
　　“或许和你一样。”回答我的是一声淡笑。
　　“嗯，希望他们平安归来。”我闭上眼默默祝祷。
　　就在这万籁俱寂中，蓦然响起一声透着无限哀婉的嗟叹。
　　“那是我仅有的温暖，教我如何能够忘怀？”
　　时至今日我才想明白，她这句没来由的话是在回应我先前的提问——
　　“分别那么多年，你从未忘记过他吧？”

　　翌日，天刚微微亮我便敲开了月姐姐的房门。
　　她显然还未睡醒，半睁双眼一片朦胧，一头及腰的白发凌乱不堪。我忍住捂嘴偷笑的冲动，拿起桌上的梳子殷勤地帮她梳理乱发。
　　她虽感惊奇，却仍由着我手法笨拙地摆弄她的长发。
　　“那个，要不就不绑发带了……就这样随手挽个发髻就好……啊！稍微轻点，后边再系紧些……差不多就行！”
　　历经好一番苦战，我才终于帮月姐姐打理好头发。
　　即便如我这般拙劣技艺，那勉强捣鼓出的发髻也丝毫无损月姐姐的仙姿佚貌。只是，那身黑色劲装与她实在不太相衬，我好心建议道：“月姐姐，索性换一身衣裙吧！”
　　她回头看了看我，又皱眉打量下自己，尔后颇为无力地开口：“你是指那套纱裙？”
　　“对对对！”我连连点头，作势就要去床边的包袱中翻找，却被她一把拉住。
　　“那裙子我早丢了，你就死心吧！”她冲我眨了眨眼，单手托腮笑得一脸得意。
　　我在心中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面上却只能苦笑一下。
　　“早餐想吃什么？”月姐姐缓缓起身整理衣物，回头对我报以柔和的浅笑，“陪你吃完，姐姐也该赶路了。”
　　我闻言一惊！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要离开，可龙大哥还没回来呢！刹那间的慌乱后，我很快镇定下来，准备依计而行。
　　我慢慢走向月姐姐，小声开口：“先不急吃的，其实我有事想求月姐姐帮忙。”
　　“什么事？”月姐姐微微挑眉，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我坦然自若，淡淡回道：“一件小事，请姐姐帮我写封短笺。”
　　她疑惑不解地看着我，视线瞥向我的双手，或许是想到我不会写字，小小叹息一声后，转而对我报以微笑，柔声问：“怎么写？”
　　我假装深思熟虑一番后，才踮着脚在她耳边悄声留下一句话。她听后一脸诧异，皱起的眉头像是在询问我的决议。而我只是含笑着对她点了点头，明确自己的态度。
　　她见我不作更改，便找来笔墨在信纸上写下六个娟秀的小字——
　　愿君安好，勿念。

　　待我将短笺收入怀中，月姐姐终于开口问道：“你不是说要留在这儿吗？”
　　“我怕成为叶大哥的负累。”我的直言不讳让她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沉默片刻后，她闭上眼轻声低喃：“也对，这一战生死难料。”
　　我心中只觉苦涩，眼底渐渐泛起迷雾，顷刻间便使我陷入黑暗。正当我为无望的前路深感悲凉时，一双柔软温热的手掌抚上我的脸颊，我慌忙睁开双眼，却见月姐姐近在咫尺的面容此刻正满怀笑意地注视着我。
　　“可若是有你在，他或许才能回来。”

　　收拾妥当，我们打开房门正要下楼，此时耳边传来一阵异常嘈杂的喧闹声。
　　我好奇地探出头去张望，原来是大堂里坐着十几个负剑背刀的江湖中人，此刻正胡吃海喝、高谈阔论。
　　“想看吗？不如靠近些。”身后响起一声不怀好意的调笑，接着不由分说将我拖拽下楼。
　　由于动静过大，等我们下楼后，大堂内已是一片寂静。所有人齐刷刷看向我们，我一时慌神，只想躲在月姐姐身后。哪知她竟丢下我，直直走到一张空桌前落落大方地坐下，徒留我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不知是谁咳了一声，众人才回过头去，大堂也恢复了喧闹的景象。
　　好不容易挪到桌前，还没等我坐下，那罪魁祸首却一脸无辜地问道：“怎么冷着张脸？姐姐有开罪你吗？”
　　我无力地趴在桌上，艰难扯动嘴角，声音哀婉道：“没有，我是饿了。”
　　月姐姐忍不住笑出声来，在我无声抗议下才止住笑，随后叫小二上了两碗牛肉面。
　　我们正低头吃面，周遭的议论声也传到耳边，其中一个话题引起了我的注意。
　　“龙都近在咫尺，我们何时动身？”
　　“不差这几日，先等老大通知。”
　　“再不快些我怕赶不上举义……”
　　“小声点！别打草惊蛇。”
　　“要我说何必听那几个小鬼发号施令，咱们黎家可不怕那姓龙的！”
　　“别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大局为重！何况龙都三杰在江湖中的地位已不可撼动。”
　　“啥龙都三杰？依我看不过是欺世盗名之辈罢了！江湖上英雄遍地，怎的就轮到他们耀武扬威了呢！”
　　我越听越气，猛然抬头瞪向那人，见是一个面容白净的俊郎青年，更不由地怒火中烧！
　　“你呀还是太年轻，多跟老哥学学，酒足饭饱远比成名好。”
　　“先不提姓龙的，等我打败那姓叶的官家少爷，我保老哥你酒足饭饱。”
　　“那我就先谢过啦！哈哈哈……”
　　可恶可恨！竟敢小瞧叶大哥！等他回来，我非得让他打你个满地找牙不可！
　　我这边正暗自愤慨，一旁的月姐姐却一派悠哉地喝着面汤……
　　我看向她腰间的朱颜剑，语气不满地道：“姐姐还真是淡定自若，全然不为所动啊！”
　　谁知她仍旧一脸淡漠，还好心劝解我：“为何要动？刚吃饱还是消停些好。”
　　无言以对，我自觉闭嘴。

　　我们并肩走出客栈，抬头看着蔚蓝的天空，月姐姐关切地询问：“抚夜，你打算去哪儿？”
　　我冥思苦想一番，说出眼下最可能的去处：“我想去句无。”
　　她听后轻轻点头，眉间的忧虑似乎也淡了一些，而我却不敢细看。
　　“好！等了结这一切，我就去那儿看你们。”说完，她挥挥手作势就要启程离开，我急忙将她拦下。
　　“月姐姐，你能再陪我去个地方吗？”
　　她回头看着我，示意我说下去。
　　“我想去城外那座山上祭拜孤草的父母。”
　　我的话显然出乎她的意料，只见她茫然地眨了眨眼，颇为困惑地问道：“为的孤草？”
　　我微微颔首，故作怅惘地开口：“将来她要是问起父母的事，我还能带她回来看看。”
　　听我说完，她略有所思地盯着我的衣襟怔怔出神。直到我受不住她的视线退开一步，她才如梦初醒般晃了晃脑袋。然后，她笑意盈盈地向我跨出一步，抬手轻柔地摸了摸我的头顶，开始了一如既往的调笑：“你对她这般用心，必然当得起她喊你一声阿娘！”
　　我闻言险些栽倒，脸颊也热得发烫。
　　“我可比不上姐姐你。”我小声嘟囔一句，决定继续刚才的话题，“我想去山上看看，可以吗？”
　　月姐姐不再犹疑，郑重其事地道出一个“好”字。
　　“谢谢姐姐！请稍等一下，我上楼去换身轻便的衣服。”说着我便掉头奔回客栈，却不慎绊到门槛摔倒在地。
　　月姐姐见状立即跑过来将我扶起，一边埋怨我粗心大意，一边轻轻揉摩我的双腿，见我没有大碍才松了口气。
　　“我没事，月姐姐不用担心。”我低头挣脱她的怀抱，在旁人好奇的注视下一步步走上二楼。
　　待回房换了衣服，我慢慢打开房门，见月姐姐正坐在大堂里喝茶，这才放下心来。
　　在心中默念五个数后，我悄悄通过走廊溜进了龙大哥的客房。
　　环顾四周，仅中间一张木桌还算显眼。我立即来到木桌前，将月姐姐先前写下的短笺放在桌上，再从怀中取出一只玉簪，小心翼翼地压在纸上。
　　我紧紧盯着桌上的玉簪，不免忧心忡忡：“能不能帮到他们，就全靠你了。”
　　就在刚才，我冒着被打断手的风险，从月姐姐怀里取得玉簪。想来就算她发现了也不好意思跑来质问我，毕竟是她自己亲口承认将玉簪丢了的。
　　想象着她懊恼不已的模样，我不禁笑出声来。
　　月姐姐，仅此一次，请别怪我多事。
　　从前的我，只为活着而活着。此时此刻，我希望以自己的方法保护大家。哪怕遭受记恨，我也绝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