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棺启椿欢 ...
-
“If youth is destined to leave a scar of regret, then my deepest one stems not from parting, but from a complete and utter oblivion. I forgot the sticky wind of that summer night, the haze hanging over the barbecue stall, and even the reason I got drunk in the first place.”
我结结巴巴、乱七八糟读了B篇的第一段,以为刑罚能结束了,结果老师又要我翻译。
我讨好地弯了下眼睛:“老师,我好多看不懂。”
“倘若青春注定要留下一道遗憾的刻痕,那么我最深的那一道,并非源于离别,而是源于一场彻头彻尾的遗忘。我忘了那个夏夜黏腻的风,忘了烧烤摊上空缭绕的烟,甚至忘了自己因何而醉。”老师看着我,“李木枋,这篇文章的作者表达了什么感情?”
我想了下:“遗憾?”
“不错,这段开头直接点明了遗憾的核心,离别不过是空间的留白,终结,始于心灵的失语。它设置了悬念,也为后文回忆的具体展开埋下了伏笔。所以这道题选第四个。”老师摆手,“回去吧,认真听课啊。”
跌坐回座位的瞬间简直是解脱,我低头听了没半分钟眼皮就开始打架。可又怕被老师骂,只能硬撑着单手支颐,拼命撑开沉重的眼皮,就这么熬完了一整节课,又累又心酸。
“李木枋,你这是怎么了?”林栎的声音传来。
我摇摇头,语气没什么力气:“没怎么。”其实连我自己也说不清,今天就是格外的累,还透着股说不出的倒霉劲儿。
林栎没再多问,默默收拾起我俩的书包,我靠在椅背上,一边刷着手机,一边戴着耳机听歌。等他收拾妥当,学校里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了。
——
林栎把电动车骑到我面前时,我正盯着手机屏幕上的新闻出神。我抬起眼,发现他早已安静地停在那里,双手搭在龙头上,不知看了我多久。
“我脸上有东西?”
林栎没有回答,只是专注地看着我的眼睛,轻声说:“落日掉进你的眼睛了。”
“什么?”我一怔,转头望向天边那轮正在坠落的巨大太阳,陈述了一个客观事实,“太阳下山了。”
或许,它只是选择落在了我的眼睛里。
我利落地跨上车,拍了拍林栎的肩:“走吧。”
“抱稳了。”
我将侧脸轻轻贴上林栎的背脊。风在此间驻足,全世界的喧嚣都向后倒流,只剩下他的温度,透过衣衫,为我勾勒出安心的形状。
他的肩膀比想象中要坚实,隔着薄薄的校服布料,一种年轻而笃定的温度,正丝丝缕缕地温暖着我的太阳穴。
我能感觉到林栎脊背因专注而微微紧绷的线条,也能察觉到我靠上去时,他那一瞬的停顿,随即是更深长的接纳的呼吸。
车轮碾过路面,发出催眠般的嗡鸣。
我不轻不重地扯了下林栎的头发,他停车。
“要哪个?”
我指着水晶葡萄的:“那个绿色的。”
林栎付钱,我接过糖葫芦。
我要的是小的,我和林栎都不是很喜欢吃糖,就是想尝一下。
我两个他两个,刚刚好。
红灯,我们停在路边,我把签字投进垃圾桶:“进了!”
林栎笑着回头看我。
——
其实每次去林栎家,我都很紧张。
林栎家是独栋别墅,林爸林妈听到我要来,早早地在门口等着。
林爸笑眯眯看着我:“这小孩长得真好。”
我头皮发麻:“谢谢叔叔阿姨。”
我在这里唯一的亲人妈妈,经常是不在家的。我不知道怎样的家庭关系是正常的,但我第一次来到林家,我就知道了。
那天晚上我给妈妈打了个电话,不出意外无人接听。
“木枋,周末在阿姨家里住好不好啊?”
“我……”我求救地瞥了眼林栎。
林栎假装没看到,在那看天。
我在他们的注视下硬着头皮点了头。
林栎的视力和听力又恢复了,立马乐呵地拽着我坐电梯上楼。
我把书包糊他脸上:“你想死是不是!”
林栎把两个椅子排排摆好,我的是黑色的,他的则是白色的。林栎乖乖地坐着,眼睛随着我的动作慢慢转着:“伸手不打笑脸人。”
我没好气地倒进椅子里,顺手摸进林栎的口袋里,拿他的手机玩游戏。
林栎没阻止,他把两个人的书和卷子摆好,然后在我的卷子上勾勾画画。
对于学习,我的态度还是有的,但遇到不会的根本就懒得思考。
他简单分析了下我的卷子,看我还没玩完就四肢无力地靠在我身上。
“好玩吗?”
林栎手机里的游戏都是我下的,我的手机太破,下一个大内存的就要死机。
“好玩。”
屏幕变化的光掉进我眼底,我的眼睛变成彩色的。
“咚咚”
“木枋,林栎,出来吃饭了。”林爸在门口喊。
“知道了!”
“好!叔叔!”
我迅速解决完这一局和林栎下楼。
我和林栎坐一边,林爸林妈坐一边,没人坐主位。
林妈看两个正值青春的少年坐在一起,如胶似漆密不可分,笑着打趣:“你们关系还挺好。”
林爸问:“木枋,以后想考哪个大学啊?你们也可以一起上大学,有个照应,我们也放心。”
我有点不好意思:“我成绩太差了,估计考不到一起去。”
“一个地方也行啊,你们出去租房子住,叔叔出钱。”
我更不好意思了,很少有人对我这么好,我不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但也许他们是真的希望我能继续和林栎好。
林栎在一旁拽了拽我的衣角:“我打算考A大,你报那所合办院校就行,学费生活费我都给你包了。”
我抿紧唇角,心里很不是滋味,迟疑了半天才低声回应:“……我考虑考虑吧。”
我终于松了口。
而林爸林妈看起来很高兴。
——
夜晚。
林栎的新衣服带着阳光与皂角交融的生涩气息,宽大地笼罩着我。我陷在他的床里,被他的味道从四面八方温柔地淹没,意识在暖融融的安全感里渐渐模糊。
“看起来好可怜。”他声音里的沙哑,是夜色与水流共同打磨出的质感,温热的吐息黏腻地擦过耳廓。
话语未落,一条坚实的手臂便环了上来,将我的身体与他胸膛的热源之间最后的缝隙也掠夺殆尽,我毫无意识地沉入这个自以为绝不会伤害我的温暖陷阱之中。
周末过得相当愉快,林爸林妈怕我放不开,两个人特地去度了个小长假,把整个家和时间都留给了我和林栎。
除了周六,我们两个出去玩,碰到了林栎的朋友,一起顺道吃了个饭,还喝了点。
不过,林栎的脸色很不好。他的朋友们对我很感兴趣,我对林栎的反应也很感兴趣,但我没多逗他。
一杯酒下肚,这是我第一次喝酒,我真不知道我是一杯倒!一点酒精都碰不了,还特别上脸。
可看起来除了脸很红,似乎什么变化都没有。
我在他那群光鲜的朋友中间,像个误入华丽宴会的局外人,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他的朋友盯着我,话却是抛给林栎的:“他是谁?你这么黏他。”
林栎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他还觉得我们是同学。”
对,我们一开始就只是同学,我是承认的。
我拼命维持的体面,在他那个轻描淡写的词汇面前,不堪一击。
我扶住额头,那瞬间翻涌上来的混合着酒意的委屈和愤怒,快要冲破喉咙。但我忍住了,没有什么必要,反而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不好收场。
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
我拿得起,也该放得下。
“同学?我看着不像啊。”林栎的朋友看起来不信。
我的大脑止不住跳跃,我喝酒后居然就是呆呆坐着东想西想。我身上的衣服是林栎的,我青春期的陪伴也是林栎给的。可我始终明白,我们之间隔着的,又何止是这张饭桌的距离。
我深深吐出一口气,林栎的家庭给了他所有我望尘不及的,我们现在的交集只是暂时的。等步入社会,我们之间的差距会越来越大,甚至是天堑无涯,到时候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我贪恋着他给的温暖,又无时无刻不被这种温暖烫伤。
“不好意思,”我打断可能存在的任何解释,声音平静得自己都意外,“我想回去了。”
林栎的朋友有些失望,但看到我的脸,心情舒畅了很多:“行,下次再见。”
“嗯。”
我走在前面,我们都喝酒了,就打车回去。
我知道,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收不回,有些路,一旦拐了弯就再也无法同行。
林栎说我挂着脸,又给他甩脸色,我哪有。一回去,我坚持不住倒下了。
林栎把我抱进浴室里换了件衣服,氤氲的水雾里,林栎的脸模糊得似一个即将醒来的梦。
我也不知道我自己在胡言乱语什么。
我给他看我的小拇指:“我感受不到我的小拇指,好疼好疼,要断了。”我的指尖在小拇指上转了一圈,“这里有一条线,要把我的手指扯断了。”
林栎问:“线的另一端在哪里?”
我不回答,我难以回答。我只是一直自言自语:“它要带走我,我要走了。”
我那晚每说一次“要走”,他就固执地问一次“要去哪”。我一次次地摇头,不是在拒绝回答,而是在拒绝那个注定无法与我们并肩的未来。
我摇头:“你别来找我,你永远都别来找我,忘了我吧。是我对不起你,林栎。”
“李木枋,你是不是生气了?”
我听不懂,世界是一片嗡鸣。
林栎继续:“在你眼里,我们只是同学,但在我眼里,不是,李木枋,我不想和你只做同学,一个同桌,一个在你的记忆里可有可无的身份。”
林栎看着我已经失焦的双眼,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李木枋,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很久了,你可以理解成是我暗恋你。那你呢,李木枋,你喜欢我吗?”
“李木枋,我喜欢你,你到底知不知道?”
这句话,像种子落进永夜。
我回答不了,我没有意识了。他在我最不省人事的时刻,交出了他最清醒的真心。
我几乎闹了林栎一晚上,但隔天我就忘了个一干二净。
林栎看起来很不爽。
再后来暑假,我走了,这一走,是永别。没有正式的告别,就像我们从未正式地开始过。
我那样轻易转身离开的,是林栎没能送出去的全部青春。而那个问题,林栎一生都没有答案。
Summer came, I left.
蝉鸣骤然鼎沸,夏天来了。
那天的阳光想必很好,好到能晒透所有年少时说不出口的心事。风是烫的,裹挟着操场尽头最后一缕青草被灼伤的气息。我走得很安静,没有惊动任何一片树叶,仿佛只是去度过一个寻常的假期。
我以为我只是在离开一个地方,后来才明白,我离开的是一整个星球。那个星球上有专属的引力,让落日能恰好掉进一个人的眼睛;有独特的法则,允许靠在后背的依偎胜过千言万语。那里的空气,是由皂角清香、试卷的油墨味,和某个名字被默念时微微发甜的温度混合而成。
而我,是那个自愿流放的宇航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