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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青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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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青玉
之后的事情,成碧数年后再想起也会觉得恍惚,像翻过一枚硬币,从这面转到那面,两人就成了“男女朋友”。中学时当着家人讲不出的词,变成街坊的通用语。不久后同彦先一起再去拜月老,第一次去城隍庙没有家人陪着,供品也成了他直接从药行拿的红枣桂圆。回家后她和父母提起,说:“我和彦先去拜拜了。”
没说为什么去拜,纯属没用的保密,她不说妈妈也知道,双双对对去城隍庙的青年男女只知道一件事:“去拜月老?”
“是。”
“难怪都说霞海很灵,真快。”妈妈一定早就猜到了,从她不小心问出要报谁的地址那一刻。她稍微壮了胆子,跟着说:“所以我和他去还愿。”
“那还早。”妈妈坚持道,“等你们结了婚再拜才叫还愿。”
他们差的无非是最后一步,让他的姓在各处都加到她的姓名之前。其他时候同吃同行都已名正言顺,彦先帮她买东西吃也省了找借口。
学生手头大都不宽裕,但他总有门路。校外靠罗斯福路一侧被铁皮顶违章建筑佔满,开始是几家外省老兵,市政不管,同乡就越聚越多,一眼望去尽是勉强抱团的二层小楼。楼上挤住全家人,楼下开店面向学生卖吃食,清早开张做早餐,午晚改卖客饭,渐渐成为小商店街。街中好些重庆饭店南京饭店,其实背后多是山东人。有一家饼店的油煎葱花大饼极便宜,外层焦黄的脆壳子,抹了椒盐的内心还是软丝丝的白,在台大上下享有盛名,常常排队。每张饼煎出锅,热腾腾嗤一声甩到案上,划两刀分成四扇,用报纸裹好。他们一人一扇举在手里带进校园,坐在草地上面向醉月湖,吃得饼屑喀啦喀啦乱飞。
有天中午下课,彦先带了扇饼来找她。她吃着吃着见包裹的报纸印着小说连载,饼也不顾了,翘手指拎着边角展开报纸,看那上面油浸透的小说。然而报纸撕得没头没尾,她看得憋气,再想起午饭没吃完,饼已经凉了。
她抱怨:“凉的不好吃了。”然而还剩大半张。
彦先道:“我帮你吃。”说着接过去,对着她刚啃过的缺口就咬。他吃东西专心,每口都咬得很足绝不含糊,也很俭省,直吃尽了整扇饼,才团起报纸问,“你下午还有事情吗?”
成碧有些耳热。她吃饭费力像上刑,几勺饭或一碗底的汤看着没多少,然而说吃不下就吃不下了,总容易剩点什麽。家人不在意,但外人顺着吃她的剩饭还是第一次。然而彦先那样自然,好像他不是头一回,而是从以前就习惯,以后还会继续帮她解决千百次的剩饭。
他也越来越常在家门前出现。台大女生宿舍紧邻校门,因此入校第一景便是众多男生等在女生宿舍前约会女友,校内叫“站岗”。彦先仗着两人家在本地的方便,更进一步,志愿到她家门前站岗。他理由很足,成碧高一级可让他逮着了把柄,又是来请教期中要交的报告,又是来借必修课用的辞书,都有赖国文系的殷学姊。借了书自然有还书的由头,更能多说上几句话。有次成琨实在看不下去,代姐出门向他要书无果。回来和她讲起彦先的德行。
彦先敲的是后院铁门,上有一扇小窗。成琨去应门,揭开便是满满一张彦先的脸,像框子里的电影招贴画,但会眨眼会张嘴,将手里那卷《射雕》捧起来给她瞧,很客气地问好:“我来还书。”
“书给我就好。”
“成碧呢?”
“姐姐在忙。”他一声成碧喊得她浑身起鸡皮疙瘩,非得自己也叫声姐姐不可,提醒彦先谁才是外人,否则像自家人莫名其妙就被他划了去。
“很忙呀?”
“在洗头,要洗好久。”成琨毕竟还小,没学到面不改色撒谎的功夫,不会编成碧不在家的借口。“你不要等了,我把书还她。”
“这不好吧?”他抱歉地笑笑,竟然真的像在为她着想,“你也快联考了,怎么能让你拿这些闲书。我多等一阵就是,没关系的。”
成琨气急白他一眼,豁啷把小窗甩上了。
成碧头发留得太长不好全擦干,也懒得全擦干,洗完略裹一通就盘起来,顶着一头潮湿走下来见他。书还了人还是走不开:彦先邀她去牯岭街逛旧书市。两人步行去巴士站,她散下头发晾着,渐渐蓬松。站路边等车时正逢高峰,有摩托骑手心急,在车流中左冲右突从他们眼前窜过,嗡地飙起一阵风,吹得她头发四散飘起扬上彦先的脸。他脱口而出:“好香啊。”
再嗡地一声,但已是在路尽头很远处。彦先似乎才觉出不妥,手在裤兜里又攥起来,半晌才小声道:“????但真的很香。”
旧书摊的武侠小说最抢手,买到要靠运气。全套摆出来的,也常常缺头少尾,因为附近学生和游民扎堆前来,从中拿起一本就在旁白看,看完不掏钱便走。意志坚定者甚至能读到天晚亮灯,要摊主像打苍蝇一样时时驱赶。
也常能见到卖日本货的,当年在这的日本人走了,空出房子轮到后来的人住,余下旧物仍没卖完。外省人多数看不懂日本旧书里满纸爬虫一样的假名,因此只有图画书和照片卖得出,其中又数浮世绘最好卖,尤其是三国和水浒的画书,《三国志英雄》、《通俗水浒伝豪杰》,全当作中国书卖。偶尔有坑人的,顶着些《美勇水浒传》《本朝水浒传豪杰八百人一个》书名,然而都画的日本人。成碧差点上当,翻看内页才见画上的人尽是顶上头发剃秃露出青瓢,从脑后挽上一个发结;人名不是四个字就是五个字,什么犬饲犬坂,竟全是一群犬字辈。
彦先突然叫她:“成碧,你来看这个。”
他正蹲着翻检一只大纸箱。摊主说原主是教师,不久前急逝留下满屋故纸,家人没法子清点只好全卖掉。他翻出的是旧讲义中某册,单行本封面烂掉了重钉上白纸。成碧凑过去看,像是什么唐传奇宋话本的学校讲义,见彦先翻到扉页才知:是几十年前北新书局印的《中国小说史略》,标题后面跟着鲁迅二字。一定是原主南迁时在箱奁里夹带来,家人卖旧书时没细看,摊主也疏忽不懂个中微妙,一股脑混着就摆出来了。
“看我发现了什么。”彦先得意道,像牛奶热过被人忘在脑后,搁窗台上放凉了结出一层奶皮子,他是那只偷舔走奶皮子的猫。但成碧仍瞥到他手心擦到书封的汗迹。念文学的人向来喜欢犯禁,彦先高中时偷看武侠,她也知道怎样裁旧教辅封面,给鸳蝴派和琼瑶的小说改头换面裹封皮纸。现在他们手头有个远远更大的名字,重达千钧,不只是上课偷看会被没收的禁制,因此也更诱惑。
“你会买吧?”她不是不知道害怕,但更期待他买下来,不然想不出这书落到别人手里,像明珠暗投,只有他拿着才最应该。
彦先点头。她翻过他手腕去摸他脉,又将自己的手整个塞进他的底下。他的脉跳得飞快,咚咚咚擂着她掌心,因为书抑或因为她。
下了巴士到家附近两人才松开手,彦先又邀她去药行坐一坐,说要煮糖水招待。成碧已获得裴家的出入权,不只是药行的厅堂。裴医生现在不太让彦先在她作客时看店,说他会分心,于是两人更常去店后的客厅,甚至有时上楼去彦先的房间,借口温书安静,门窗仍处处敞开着表示磊落,听裴太太不时上下楼梯的吱嘎声。
到了才知道他说的糖水是燕窝。白瓷碗里正泡着燕盏,显然是今天早先就备好的。她骇道:“这怎么行?”
他不知是真会错意还是装糊涂:“用冰糖炖,不会腥的。”
“我不是怕腥。本来是你们家要卖的......”她不当家也知道燕窝贵,和山药红枣甚或陈皮不一样,就算现在是“男女朋友”,吃白食到这地步也叫人不好意思。
“哦,你担心这个?”他对她一笑,取出小镊子要给燕窝挑毛过筛,“我问过爸爸了,他知道的。”
裴医生知道。成碧想起前些天回家闻到客厅漫着烟味。爸妈都不抽烟,她问成琨:“家里来过客人?”
“是裴医生。”成琨答道,像窥见不得了的天象必须提醒姐姐,又补充道,“裴医生和太太都来了,爸妈和他们坐了很久,好像很和气。”
她心一动,转身去橱柜顶层找爸爸珍藏的老银针和大红陈皮。茶叶和陈皮似乎见少了,但顶层又多出几个没见过的瓶瓶罐罐。
爸妈也知道。她和彦先都还在读书,但时下不流行谈太久的恋爱,太随意没长性固然不好,谈太久没见结果同样招人议论。她或早或晚都要嫁人,女学生出校门后世界就杂了,事情更不好办。她还比彦先大一岁,没有她多少余地。
也许很早以前在老家的时候,爸妈给未来的儿女筹划过更高门的婚姻,她们那里和同乡指腹为婚的事情也不是没有。但今非昔比,旧相识星散天南海北,像妈妈说的,他们全家人能一面屋檐下朝夕相见已经是造化。大家到了这里都是外省人,还强求什么同不同乡?彦先至少家里生意体面人也懂事,邻里知根知底,做父母的也找不到更好的。
像水面下落终于露出石头的顶,她心里松快了些。父母之命仍是大事,她不想——彦先应当也不想,把亲人逼成学校里做的选择题。
待燕窝炖好,她尝过对彦先道:“好喝的,不腥。”
“对嘛。”他笑道,随即又摇头,“好喝还不够,补气要每天服用。今天是你这时候来喝,但早上起来什么都别吃,先喝一碗燕窝是最好的。”
“那多麻烦?还要每天清早煮,我又不会。”她想起他绣花一样从泡开的燕窝里挑细毛。
“怎么可能让你动手?”头顶裴太太踩过二楼地板的声音,他换成了悄悄的嗓子,“以后我每天早上起来帮你煮。”
他把以后二字咬得很明白,听得成碧一口燕窝喝猛了,燕丝哧溜冲下嗓子眼险些呛到。他在说日出而作,她知道那是个循环,前面省去没说出口的是日落而息,她听懂了。
隐语归隐语,彦先的确对厨房里的事情十分热衷。妈妈和成碧提过,她见过彦先得空帮裴太太买菜,挑剔瓜果品相的样子是熟手。“彦先很孝顺。”她和成碧说。妈妈现在也叫他彦先,不再是药行家的儿子。
糖水喝过,彦先又在校内散步时问:“下礼拜回家,你有没有时间来我家吃中饭?”他问得很郑重,和两人在校门前凑七块钱吃的客饭显然不是一码事。又说,“爸爸妈妈想请你来家里。”
“我该带什么礼物?”她跟着紧张起来,思来想去,都像是她一直白吃白拿药行的好料。
“不,不用你带东西。”他摆手,“现在是温补的时候,正好你来吃妈妈煮的姜母鸭。”
其实世上哪有这么多“正好”。下礼拜回家,约好午餐的前一天她上街买东西,撞见彦先拎着只红面黑羽番鸭。鸭子两脚被绑翅膀扎紧倒提在他手里,还活得相当精神,整路抻着脖子向天嗄嗄嗄叫唤,走到哪哪瞩目,他联考放榜那天都没被这样看过。她难得见彦先滑稽如此,又觉得鸭子活受罪,笑问道:“吃顿中饭这样费工夫?为什么不买宰好的?”
彦先立刻认真起来,说什么若是用普通麻鸭煮,炖久了肉松软烂吃起来渣,不比番鸭有劲,姜母鸭必须得番鸭才正宗。又说黑即补,黑羽的比白羽多一种香味,更宜于下料煲汤。纯黑羽番鸭少,常有商户找白番鸭、或乾脆用番鸭和菜鸭配出的肉用白骡鸭顶替,宰过脱毛的看不出是不是冒充,所以他托人网了只活的,要自己拎回家现杀。
他长篇大论完了,说:“我正好要找你。”
“有事情?你如果有书急着用,我明天去吃中饭的时候就还你。”
“不是书的事情。你现在有没有......”
“有什么?”
“身上那个......”
“哪个?”鸭子实在太吵,她没听清他说话。
“我想问你在不在经期。”彦先眼一闭,视死如归般说出来了,跟着解释得飞快,“姜母鸭用的中药有些是活血的,像熟地和川芎,经期都不能吃。我要问明白才能让妈妈准备方子......”
“没有,随伯母放就是。”她忍笑道。
隔天裴太太在餐桌上说起幕后秘辛,成碧才知道这顿姜母鸭有多波折。裴太太不忍心杀活物,因此凡是要料理的鸡鸭鹅鱼一概得先请摊主宰好,如果买来活的,要家里的男人担任庖丁。这次做姜母鸭彦先自告奋勇要帮忙,然而番鸭生猛得超乎预料,他一刀下去脑袋落地,鸭子叫是不再叫了却还没倒,没头的脖颈喷着血拖着身子,扑开翅膀在院子里乱撞,狂奔数圈才仆倒不再动弹。彦先宰过鸭子又被发配去打扫庭院,赶在成碧上门前拖淨满地血迹,又急换了被溅脏的裤子,在餐桌上装若无其事道:“可惜了那些鸭血,否则煮在锅里也很好吃。”
他远没有看起来那样轻松,她知道,姜母鸭甚至也不是主题。因为裴太太本日格外健谈,像有好多要帮儿子说的话。果然吃过中饭轮到裴太太拉她去坐着,取出她前几次做客时瞥见过的小锦盒,打开是一只满绿冰糯种翡翠镯子。
“妈妈......”彦先坐在旁边突然出声,“能不能我来?”
裴太太捧着那盒子由他取手镯,裴医生又摸出烟准备点。他最近抽香烟多,很少见手卷烟。成碧觉得那烟盒也眼熟,像是爸爸会送的。
“这是我们家定亲送给媳妇的......”他果然还是有点不好意思,让成碧觉得安慰,不只有她自己一人紧张,“妈妈也戴过,本来该是妈妈送你的,但我想自己来。”
裴医生的烟悠悠升了起来。彦先又问,“我可以帮你戴上吗?”
这时候再说什么矜持都是空话。彦先捧来手镯她忙也伸出手,让他给戴在腕子上。手镯是圆镯,十分端庄雍容,在更年长更丰润的手腕上才合衬。她戴着失于骨骼太纤巧,圈口溜滑地在她小臂上下,一圈沉沉的凉直要滚到手肘处。但裴太太说:“成碧戴着很漂亮,就不要再摘了。”
她当然不会再摘。全天下的少年人春心动摇时,都觉得自己像懂了古往今来的情诗。《诗经》是一年级的课,但这一刻成碧才笃定自己后知后觉地通晓了先民的心意:不是后来随便哪个朝代,而是所有先民的祖先。那时历史还没成为历史,世界年轻得荒唐,他们唱歌时最重要的事只有眼下的事,她此时也同样,帝力天壤如何都于她无效。除了手腕上这只镯子和它圈起的一切,她的人生中不需有更大的事情——不要再有更大的事情发生了。
附注:
《本草纲目》钦定四库全书本,金石之二玉类一十四种,“青玉”:古玉以青玉为上????味甘,无毒。主明目益气,使人多精生子。
汉张衡《四愁诗》: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唐白居易《问少年》:千首诗堆青玉案,十分酒写白金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