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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梦一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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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梦一场
付云璁懒懒地从卧室里出来,抱着放稿子的文件夹。健硕的人影站在热水壶旁边,想要烧热水。
“放着我来,”小少爷用没睡醒的声音说了一句,走到厨房拿烧水壶去灌水。那个人闪到一边,静静看水位在玻璃壶里升高。伸手按了按付云璁脑后凌乱的头发,笑道,“少爷这样可不成体统。”
“现在要有人能从这么厚的雪里钻到家门口,我就去收拾。”付云璁把水壶放好,又打了个带懒腰的哈欠。手臂垂下来的时候,那个人很自然地占据了双臂间的位置,给付云璁一个拥抱。
“再穿点,别着凉了。”邓言笑着说,手指碰到付云璁颈后的皮肤,带了一点痒意。
小少爷慢腾腾走到沙发边拽了一件外套,胡乱披在身上。又慢腾腾挪到厨房里,开锅煮了一包方便面。
邓言从后面抱住付云璁,把头埋进他肩膀。小少爷盯着翻腾的水,回手碰到邓言的脸。指尖触到一点凉意,好像碰到房子外的空气。
“看着火,”付云璁钻出邓言的身体范围,“我去点壁炉,看你脸这么冷。”
“谢谢少爷。”锅边的人轻快地答应,背过身靠着灶台,看小少爷往壁炉里摆柴火,往木头中塞上废稿再拿火柴点燃。一小缕火焰被困在纵横的木料中,渐渐把捆束它的牢笼点燃。
等火平稳燃烧后付云璁顺势坐到炉边的摇椅上,从旁边的小桌拿了昨天扣着的书,打着哈欠看。翻了一页后就听见厨房里邓言的声音,“面好了。”
把方便面盛在碗里,洗两双筷子搁在一旁。连端去餐桌都懒,就在灶台边上吹着雾气吃。
“你再不吃完冷了。”邓言垂眼看着心思没在吃饭上,捧着书看的少年,淡淡说了一句。少年从书页里抬头,扫了眼面碗,不情不愿地合书放在一边。
吃完面的付云璁扔下碗又去拿书,被邓言拉住了手。修长的手指囚住作家大人细白的手,“现在不洗碗,又不想洗了。”
付云璁抗拒了一下,没挣动。在原地站了几秒,忽然向前倾身,极快地吻住拦在身前的人。邓言被吻的突然,眼里的光顿时混乱,手上不觉松了力气。小少爷瞅准机会忽然撤手,绕过高大的身躯跑到壁炉前。
邓言无奈地摇头,唇角却放不下。慢慢踱到客厅里,左右环顾一圈,啧了一声。
“干嘛,“小少爷得逞后的快乐比壁炉里的火还旺,一面要用尽全力压住,一面又时时放出一点火星。浅栗色的眼睛里映着炉火,比被雪埋了大半的玻璃还亮。
”确定不做家务?“
“做做做,让我先歇会儿。“
“你歇下来就没指望了。“嘴上这么说,还是没再说话,站在摇椅后面,居高临下地看着小少爷手里的书。付云璁看完三页,伸手随意向后探,正好又摸到邓言的手。
“你说,这雪什么时候停?“窗外又在下雪,一点点堆高了地平线。天色是比雨天明媚的阴天,不管成了怎样的灾难,下雪似乎总比下雨轻松,哪怕是雪灾,听起来也像王子在寻找公主路上遇到的磨难,白的不真实。
在江南的时候,付云璁总幻想漫天飞雪的天,还刻意写过几首边塞诗。然而自己终究没见过“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状态,哪怕为了平仄用上”雪“”冰“的字眼,也从来没认真对待。他最常用也最爱的字,是”寒“。
写风,他写“寒潮“;写雨,他写”寒箭“;哪怕要写一条阳光下蜿蜒的溪流,他也要用”寒清“。
江南不下雪,但同样冷。如同梅雨天墙角渐生的霉渍,初来不察觉,等到察觉后,无法阻挡、无法躲避也无法经受。在老家的旧屋里,晚上写字都几乎伸不开手指。月色透过窗铺陈开,连带着眼睛也冷了。
而这里大不一样。这里的冷是堂堂正正、气势磅礴的,真刀真枪从不偷袭。裹上足够厚度的衣服就能抵御,加上壁炉、暖气,好像稳坐大营,不必担心暗箭。
”雪还是好吧,起码真实存在。“付云璁自言自语地感叹,”比月和风都好。“
“雪灾也好?“邓言问。
“不知道,希望不要造成太大损失。“付云璁眼神游离到客厅另一头的玻璃外,”但雪掩埋掉一切,确实是好意境。白茫茫雪地真干净……“
邓言没接话。付云璁自己想了一会儿又低头看书,这回坐了很久很久,坐到重新饿起来。
时间对于这件屋子已经没什么意义,既然饿了,就当作是中午。再煮一碗米,拿两个珍藏着舍不得吃的鸡腿。
“这么奢侈?”邓言垂眼看着翻滚的酱汁,又抬眼看远处客厅的窗外,“雪再不停怎么办?”
“死呗,还能怎么办。”付云璁给鸡腿翻个面,“我已经三天没吃肉了,再不吃肉把你吃了。”
身侧的人没被这句话里的不详吓到,仍是带笑,轻飘飘说了一句“撒谎。”
“什么谎?”小少爷挑眉问。
“你怕死。”
小少爷一下放松了力气,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地涣散了眼神。·良久才用气声说了句“这还用说。”
“怕也没用,我怕死难道就死不了了吗?”
“你对自己不太诚实。”
“可是你知道,我对你足够诚实。”
“嗯。”邓言点头,指指锅,“要烧干了。”
小少爷慌忙关火,把粘稠的酱汁浇在添出的鸡腿上。屋里飘起肉香,被寒气收敛到一小片范围,到桌边上为止。
下午三四点钟的时间雪停了,出了点久违的太阳。付云璁和邓言站在被埋了一半的客厅窗户边,看着地平线以上的世界。
邻居家的男人扛着铁锹铁铲在雪里挖掘,一点点清理出家门口的位置。付云璁惊奇地发现雪铲竟被雪弹开,原来外面的雪早不是松软的棉絮,白色之下全是坚冰。
男人一铲一铲挖下去,渐渐挖出一个半圆形。付云璁的视线被积雪挡住,看不见那边地面的颜色。只是看见门又打开时男人丢下雪铲回身张开双臂,俯身到雪里,不一会儿抱起来一个裹成圆球、带着红色毛线帽子的小孩。
小孩被放在雪堆顶,陷下去一点后就稳稳停住。雪白中一点灿烂的红色兴奋地抓起雪团四处扔,踉跄着脚步在雪上走,猛然摔进雪堆里又很快被男人扶起,一点不哭,兴奋如初。
付云璁和邓言都无声地笑,完全停不下来。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交缠着,却无人看一眼。两双眼睛完全集中在那个笑闹的小生灵身上,看明艳的颜色如何在清一色的白色中浮沉。
“真好……”付云璁声音飘忽,半眯起眼睛。画面模糊,只剩下金色、白色和一点微末的红色。
“你不是嫌吵,不喜欢小朋友吗?”
“唔……”付云璁低头。小孩子是很讨厌的,没什么分寸,闹着什么都要。
付云璁没写过多少小孩子,他爱写的是老人,坐在屋檐下打瞌睡的老头或是坐在灶口发呆的老婆婆;生意惨淡的卦摊老头或是忙个不停的纺织老太太。每每写完一个这样的人物,他都要在桌前失神很久,把自己放进那具衰弱的躯壳。心跳似乎也出了毛病,跳的艰难,叫他喘不上气。
但是他也厌倦了写这样的人物。没有任何解药的衰老注定了没有边界的无力和孤寂,确实让人心动,但沉浸太久太久,就会像融化在地平线的太阳一样,除了无可争议的美之外再无其它想法。夕阳是美的,看久了就昏昏欲睡。
这场雪也是这样无边无际的下着,下得付云璁的心都不再跟着跳。既麻木了怕死的心,也麻木了他为之悸动的心。铺天盖地的孤独和漫无边际的纯白都如他所想,只是没有什么从中滋养,虚无也漫无边际了。
雪地上蹦跳的这抹红色打破了无尽的空寂。忽然间世界不再是一个远镜头,一切都聚焦在那个新生的孩子身上。上头的天和下头的雪被裁得只剩边角,只有那个孩子在雪地上伸开手臂,抓起一捧雪乱扔。
付云璁猛想起鲁迅有段话,一时记不清确切字句,忙飞身往卧室跑。在带来的书堆里翻了半天,翻出那本封皮磨烂了的《且介亭杂文》,找着那段原文:
“我曾经爱管闲事,知道过许多人,这些人物,都怀着一个大愿。大愿,原是每个人都有的,不过有些人却模模胡胡,自己抓不住,说不出。他们中最特别的有两位:一位是愿天下的人都死掉,只剩下他自己和一个好看的姑娘,还有一个卖大饼的;另一位是愿秋天薄暮,吐半口血,两个侍儿扶着,恹恹的到阶前去看秋海棠。”
从前读这段话时,付云璁立刻明白自己是鲁迅先生批判的这类人:吵着要清高,又不能舍弃现实的需求。没有卖饼的,美人和自己都要死;血吐多了,赏不了几场花也要完蛋。兀自汗颜,又觉得和平年代,这样并不算什么坏事。只要不处处标榜又以此要求别人配合,好像真的挺有意思。
今天看时,他全然抛下里头的批判,仔细想这大愿:怎么那么漂亮,好像真是人生第一等乐事?
第一次读这段话其实是另一篇文章里的谬传,写成了“他梦想的最高境界是在雪天,呕上半口血,由丫鬟扶着,懒懒地到院子里去看梅花”。虽然以后读过原文,但脑子里的印象还是雪上的一口鲜血,于是才在这个雪天想起。
读那篇谬传文章的时候付云璁还在上学,整日沉浸于如何写出绝美的画面。看到这梦想时是拍案叫绝,完全无视那篇文章后面“一拳打得他吐血”的讽刺。
他从来没有研究过何以这个场景如此让他心动。如今看到窗外雪景才把这一句翻出来,细细想下去。
“吐血我懂。文人是要多病的,只有病才能体悟‘空’来。”付云璁把书丢在沙发上,自己也倒下去。
邓言还站在窗户边,陪着他说,“那不懂的是?”
“只吐血的话,没这么漂亮。我在想到底是什么让这个场景这么漂亮。”
“雪天?”
“不不不,雪天本身也是‘空’,不至于这样好看。”
“梅花?”
“不不不,梅花如果能这么好看,我早写一百棵梅花树了。”
“没有别的了。”
付云璁从沙发上一骨碌坐起,眼里闪着兴奋的光,“不对不对,还有别的。”
邓言皱眉想了几秒,“丫鬟?”
“不完全对,应该是‘扶’。”付云璁一拍手,“血也不够,要雪里的血。”
“什么东西失去边界都会渐渐透明然后陷入虚无,必须要有边界才最漂亮。”小少爷越说越兴奋,“被白色围住的一口血和有人搀扶的病身子才是真漂亮,比‘秋风病欲苏’还漂亮。”
邓言点头。付云璁继续往下,“所以写老人的话,其实应该要写小孩的,这样才能给死亡和无力一个边界。”
“要开始喜欢小孩了吗?”
“不不不,同理,小孩边上也要配一个老人啊,不然就活泼的没有边界了。”
“所以,”付云璁看向邓言,“我总觉得你风景拍的好,因为你总是带着屋檐一起拍。”
“只是网上看来的而已,”邓言耸耸肩,“网上说要有近景衬远景。”
“就是这个道理!”小少爷从沙发又到窗边。可是孩子已经回去了,只有无边界的雪,铺到和天相接。冬日天黑的早,不知不觉已经暗沉下去,要开灯或点火了。
付云璁站在窗边没有动,等着光线彻底消失。胸口有一团沉默鼓胀上来,像是身体里的黑暗迫不及待要吐出来和外头无边无际的黑暗汇合。他在想一件事,想的沉默堵住咽喉,说不出话。
也许,我抛下他北上,真是我错了?
他想着,同时困倦起来。失魂落魄地躺倒在沙发上,抱着一个硬枕头迷迷糊糊睡着。枕芯里隐隐有微咸的味道钻出来,不知是不是幻觉。
邓言喜欢睡硬枕头。付云璁出国的那天,把邓言的枕头装进行李箱,把自己那个软的能陷进去的枕头留在床单铺的没有褶皱的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