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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暴雪后》 ...

  •   十一、暴雪后
      曾经读《木心遗稿》,里面有一句“雪地无痕,邮差没有来过”。付云璁拿它写过一篇圣诞节的小说,写一个刚分手的小姑娘在平安夜给自己买了一个圣诞水晶球,水晶球里有一座仿佛姜饼搭的小房子,房子前站了一个小女孩。水晶球里有固定量的雪,摇一摇就可以再下一场。女主角把水晶球放在床头,带着得到圣诞礼物的期待睡去。第二天拉开窗帘,新雪地上没有一个脚印,完美的白色。
      很漂亮的雪地,江南长大的少年人喜欢这个幻想,常常把那篇文章翻出来看。
      只是如今他看见了真的雪:半化的,狼狈、泥泞、惨不忍睹。
      融雪的时候真是叫人难堪,到处都是泥水混合物,把所有鞋都弄脏。道路湿滑,稍有不慎就摔倒,被雪湿了衣服。
      付云璁史蕴和邻居几户一起清理了三四天才勉强把道路扫清,累的腰都伸不直。邻居家那个小孩和住的比较远的两家人的小朋友每天下午在空地上玩,挑拣着稍微干净的雪互相丢。一个没丢准,砸到旁边擦汗的作家大人外套上。
      本来作家大人对外套干净是很苛刻的,如果平时,就要回家换一件。只是经过这两天在雪里的日子,浑身上下都免不了打湿沾泥,早不在乎。虎口的皮肤磨掉了一块,碰着东西就生出细小的疼。
      他白天要拿铲子,晚上还要拿笔。惟一好处是睡眠质量好了许多,到夜里一两点搁笔,倒床就能睡着。
      付云璁喜欢说话,但不喜欢主动开口。搬来这些日子他没跟邻居说过多少话,见面不过笑一笑,各自走散。
      而如今一起在雪里埋头,自然话渐多。加上付云璁天生招小朋友喜欢,有时候偷偷懒陪几个小朋友玩,更是与大家亲密起来。发了几次蜂蜜糖,请大家喝了一次茶后,和邻居的要好程度已超过史蕴和邻里的关系。
      “你知道么,暴雪的那些天里,是Digmen 他们家帮我清理过一次通风管道。”一天聊完,付云璁回来向史蕴说,“我今天才知道。”
      史蕴在吃冰淇淋,“那你是该多请人家喝茶,救命之恩。”
      “我以为只要我不出去,一切都和我无关。”作家大人背手站在窗户前,暗暗咋舌,“原来差点死了。”
      史蕴没接话,笑了一声。那笑里大部分都是嘲讽,大概还参了点单纯的乐。吃完一口,才慢悠悠说,“看得出来你很幸福了。”
      “我记得谁写过一篇散文,说年关时掩门把风雪隔在外面,我自与世界无关。那时候我还挺喜欢这文章的。”
      “现在知道我为什么最讨厌散文了?”
      “展开说说?”
      “没什么可展开的,要么居高临下要么无病呻吟,有几篇能看的?”
      “散文本来就是抒情,一点细枝末节的事,不够作小说才拿来写散文。除了这些没别的什么办法了。”
      作家大人不往下说了,他开始想去外面走走,去看看这个被暴雪侵袭的世界,是否有一户人家能“与世界无关”?

      出版社因为暴雪的事推迟了交稿时间,同时组织大家去受灾区观察。付云璁跟着去了几次,但都在跟相关人员交谈,路过临时搭起的棚户,还来不及细看就被引导到新的地方。
      团队行动结束的第二天,孔珪约了付云璁和柳依依单独再去一趟灾区。付云璁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同意。去超市买了一堆物资,借了史蕴的车,去接两位女孩。
      论理柳依依家更近又顺路,该先去接她才对。付云璁却绕路先接了孔珪,女孩在车门外站了站,问坐副驾还是后排。
      “不是说坐后排像出租车嘛,”付云璁口气无所谓,眼睛偷偷转。孔珪的靴子踩在雪地里,没挪。
      “那一会儿依依来了怎么坐?”
      “你再挪到后排去就好。”
      穿着灰色羽绒服的女孩终于点头,上了车。付云璁等她系好安全带,慢慢发动车子。
      “老师有事问我?”
      “没有。”
      “那怎么开这么慢?”
      “怕出事,我驾照学完可不常开。”
      车子开过一个路口。车里微妙地沉默着,都看外面雪景。
      “这下你的小说成现实了,”付云璁终于忍不住先说话,算是缴械投降“看看这座城市怎么重建吧。”
      孔珪转过眼睛,“老师你呢,你的小说怎么办?”
      “我第二篇已经有了,是你要的。”付云璁拍拍方向盘,“什么时候想看,我给你。”
      孔珪有些意外地挑眉,没发问,只是说“好”。顿了顿又问,“暴雪初的几天,柳依依跟我长谈了一次。”
      “嗯?”
      “她说她有信心拿下你。”孔珪简直快藏不住语调里的笑,“还说老师已经弃甲丢盔了。”
      “她说的对,不过我又重整旗鼓了。”
      “想到办法回复了?”
      “不算想到办法,只是看清了陷阱。”
      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指紧了紧,“是我被雪迷了眼睛,一下子记不起真实的情况了。”
      “老师要提前跟我说说吗?”
      付云璁张张嘴又闭上,笑一笑,“等等吧,今天我是逃不掉的。”
      孔珪也笑起来,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难得那样亮,“那我等着看老师的战策。”
      只是柳依依上车后并没发动战争,孔稚坐到后排,大家一路只谈灾害,不同于昨天在作家们中间谈的话,都只谈自己的事。柳依依说她怎样和室友反复吵架,孔珪说她邻居怎样上门求救,付云璁则说那个红色毛线帽子的孩子。
      “付老师还是这样,总是说好事。”柳依依笑着挑眉,“就没什么难过的事跟我们说?”
      “都说难过的事,气氛也太沉闷了。”付云璁看了眼车前镜里后面人的眼神,只看一眼就挪开。
      “老师还是没把我们当自己人,自己人不都说难过的事嘛。”
      “这么说还真是,”开车的人轻飘飘地说,“有待努力。”
      “我还是好奇付老师和家里人打电话说什么,”柳依依这话说的越界,却很像她。车子拐过一个路口,到了灾民集中的救济区门口。
      付云璁停下车,解开安全带。手搭在门把手上,说了一句,“谈情说爱呗”。
      柳依依要追问,冷风已灌进来。负责接收社会物资的工作人员从不远处的临时棚屋迎上来,跟付云璁一块把物资搬下车。
      安顿好物资后,三位作家接受了一大通感谢和一人一枚感谢勋章。付云璁带头婉拒了负责人的引导,和两个女孩走进仓促潦草的地界。有几团火在地上烧,几户人家围在火旁,活脱脱电影场景。
      没听见哭声。过了头几天的险情,整个地区更像是一种生活状态而非灾难状态,站在矮檐下交谈的话题大多仍是关于险情,但不再是哭叫式,甚至还能听见笑。
      柳依依找到一家四口人准备采访。付云璁和孔珪在她彻底进入话题后悄悄退开,互相看了看,各自去泥泞的雪中游荡。
      付云璁挤过一条几乎被杂物占据的小道,到了一片空地上。空地不大,一群小孩在中间飞跑,大人们站在边缘聊天。
      付云璁不想撞进孩子们的场地,沿着边缘绕。沿途有好几个人向他点头打招呼,他简单应着,脚下不停。
      这正是他一贯的采风策略。因为害怕社交,他只取场景大略,在故事边缘徘徊。回到稿纸面前,再用想象潜入故事深处,最终把场景变成自己的故事。
      他绕过很多人,没记住大家的相貌,但记住“很多人在空地外围,空地中有小孩子在跑”这个句子。从一条看着可能有故事的小巷进去,回头再看一眼那片空地,便一往无前、不记路地拐弯。
      几个弯后他听见哭声,稚嫩、细小又真切。一个小女孩站在一堆木材旁,连眼泪都来不及抹,哭得喘不过气。
      这下作家大人可不能再逃避,忙去问小女孩情况。女孩断续吐出完整的句子,才知道是和大人走丢,找不到回去的路。
      付云璁从兜里掏蜂蜜糖给她吃,等她哭的不那么厉害,牵着她往方才的空地走。向每个大人都打招呼,询问大家是否认识女孩,又一个个说“thank you so much”, 等终于寻够线索,才带着女孩往线索指引的方向走。
      线索的终点是一户和其他棚屋看起来没什么区别的屋子,门口站着焦急的母亲。付云璁把孩子交还,那位母亲先谢上帝,再连谢付云璁。一面请他进门坐,一面给在外面寻找的孩子父亲打电话。
      付云璁一面喝那位名叫Malina 的母亲端来的热果茶,一面和小姑娘说话。孩子的情绪总像夏天的暴雨,来去都快的很,只要下完就烟消云散,转眼又艳阳高照。女孩讲着暴雪天的故事,在房子倒塌那一块带上一点兴奋,说自己如何抢救出最心爱的那只小熊。
      付云璁小时候和女孩一样,对一切混乱的第一反应都是兴奋。仔细想想,不管混乱成什么样子,重建的工作都与孩子无关。他只用好奇地站在旁边,看电影般看大家忙乱。
      孩子的父亲回来了,又是一阵感谢。付云璁坐在他们全家人的包围里,听他们讲雪天的事。
      Malina 讲家里的食物怎样一步步紧缺,丈夫几次试图出去找吃的都无功而返。Malina 面上还是高高兴兴地做饭,背地里偷偷抹眼泪。小朋友叫Marry, 察觉不出餐桌上吃的越来越少,整天和小熊玩的开心。
      叫做John的父亲讲房子塌的那个夜里,他们怎么尽最大可能保护自己。幸好卧室部分塌的不狠,让他们有空抢出厚衣服,否则早就冻死。邻居里有一户一家三口裹着被子就出来,如果不是大家拿出东西来生火,他们肯定熬不到救援到来。
      Marry 在跟小熊说话,说建好新房子要给它做一个大床。说新房子要有宽敞的窗沿,说花园里要栽小番茄。她坐在离付云璁很远的火边,在John和Malina围成的圈外面,独自把小熊举在空中。自言自语的念叨声不高,传到付云璁耳朵里的时候,已有些听不清内容。
      付云璁被屋里暖和的空气弄的有些困,又在夫妻两人的讲述中惊动。他听着每一段险情、每一段九死一生,知道这些是他自己本来也可能经历的。他不是Marry了,他也是重建的一部分。
      他忽然很想家,不是史蕴那个家,是遥远的南方、江南小镇里自己的家。父亲大人下班回来,母亲大人做好饭端在桌上。过年过节的时候,奶奶坐在灶口,轻轻拉着他的手,随便讲一些村里的闲事。
      在那里,他还可以假装与世界无关,可以逃避一切重建。坐在落雨的屋檐下,挑本闲书随意看两眼,对着雨发呆。
      他又想起邓言。他喜欢自己的家,所以想让邓言也成为这个家的一员。他带邓言回过那间老宅,也一起在燃着文火的灶口坐过。但邓言并没有坐多久,付云璁看雨的时候,他在擦桌子、洗碗、收拾灶台后又把厨房的水桶装满水。大家吃完都去午睡,屋里寂静到雨声清晰。碗筷是放着下午洗的,没有人想让他来做这些。
      但他在寂静里把所有事都做好,然后回到屋檐下,给付云璁递了瓶矿泉水。手上残着一点湿意,老家没有备洗手液,所以指间还有一点淡淡的调料味道。
      邓言是“眼里有活”的好孩子,是不是因为,他的人生,从来只有“重建”部分,根本没有东西可以留住?
      他连曾经拥有一栋房子都没有过。从有记忆开始,他接手的就是废墟。
      付云璁看着Marry和那只小熊,没看一会儿再被带进对话里。嘴上回答的滴水不差,人却恍惚。
      他想象邓言也有一个这样的家庭,有让他面对崩塌都能开心的父母。或许他只是在某一天偶然走丢了,只可惜没有人带他回家。
      付云璁对带邓言回家这件事有执念。他希望邓言是自己家的一员,无论是付云璁的大家还是专属自己的小家,他都希望邓言可以像自己一样懒下来。可邓言眼里总是有活,总是走来走去,像“坐不暖席”那个典故。
      他总在把房子搭建的更牢一点、更牢一点。也许因为,他太熟悉废墟的味道。
      付云璁拦过他不止一次。他总是说“别忙了”、“放着”,却忘了邓言干这些的原因。
      那么如今邓言是又在废墟里了。这一次,谁来重建?
      付云璁北上想要的成果已经全部达到了。他找到江南烟雨的边界,找到暴雪末世的真实,找到可以写很久很久的题材。从John头发上的雪到Malina煮的热茶,还有Marry和她的小熊,已经够付云璁写五本书。
      现在,他又找到回去的理由。他要去巷子里找一个迷失的孩子,带他回家。
      只是,那孩子不一定还在巷子里等。江南的巷道曲折交错,人绕几圈就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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