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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回春》 ...

  •   十二、回春
      付云璁并没像偶像剧一样立刻买机票回国。还是那句话,比起眼前事务的稳定,他所有的冲动、想法和任性都要往后排。他还是留在北国的雪里,把小说写完,等着活动结束,等天气回暖,雪慢慢融化。
      他的讲座时间终于到了。作家大人穿上行李箱里最正式的一套衣服,备好稿子,坐公交去讲座现场。
      本来他请了史蕴去,但史蕴要上班没有空。“你那些我大学都听过了,不用再去”,史蕴拿了车钥匙出门。
      付云璁在玄关送他出门,回身看看空荡的屋子。伸出一只手去,笑问,“请吧,小邓。”
      没人应他,他却高高兴兴地出门,哼着《状元媒》的流水到公交站去等车。
      作家大人有早到的习惯,且要提前半小时以上。到的时候会场还没开,于是在附近咖啡厅买了一杯热巧克力,坐在落地窗前。
      窗前走过一个明艳的少女,带着一身春天的气息。走过窗口的范围,又忽然折回来,一会儿进了店里。
      “老师来这么早。”柳依依坐在旁边椅子上,付云璁的包在另一边。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付云璁挑眉,“你倒来的巧啊。”
      “和老师有缘嘛。”女孩甩甩头发,“老师的讲座都准备好了?”
      “嗯,一会儿你多提意见。”
      “那老师,我之前说的事,你准备好了吗?”
      付云璁看了看女孩志在必得的眼睛,笑了笑,“准备好了。”
      “那么,讲座之后见。”柳依依满意离开,再一次从玻璃窗前过去,脚下轻快地带风。付云璁看着,勾了勾唇。无可否认,她真是青春又漂亮,完全是一团熊熊大火,看不见烧完的一天。

      “欢迎我们本次讲座的主讲,付云璁先生。”主持人简单报幕,付云璁上了台。大屏幕上放映着他挑的封面,是邓言拍的一张风景,海上的日出。
      “大家好,非常有幸能在此发表一点我对文学的看法。”作家大人微微鞠躬,转向那张照片,“我想先请大家评判一下这张照片拍的如何?”
      下面有听众搭架子说好。付云璁又点点头,问,“可是这张照片为什么好呢?”
      “底子好,海上日出怎么拍都好看。”柳依依坐在第三排,这时候拿到话筒,“所以选材好,怎么写都好看。”
      “这位同志的发言不错,”付云璁点头笑笑,“确实,选好素材是很重要的。不过,都是好素材,怎么更好呢?”
      下一张PPT是另一张海上日出,付云璁自己拍的,海面一望无际,天高水远,太阳在天水交接处透出一点光。
      “我们来投投票,请各位在两张图片里选一张更好的。”付云璁的父亲母亲大人都是当老师的,他自己在组织课堂这件事上简直天赋卓然。等大家选好图片,又开口,“看来选第一张的更多。请问为什么?”
      坐在柳依依后排的听众说,“因为有树枝的剪影。”
      “没错,”付云璁点头,“因为有树枝的剪影。”
      “第二个问题,这次的暴雪,大家选什么部分来写?”
      大屏幕上列出关键词,灾难、重建、人情、政治……
      “我知道大部分人会选择灾难或重建,这是应当的,也抓住了这次事件的主要意象。只要笔力足够,一定可以写出合格的作品。丢失了父母的孩子、倒塌房屋上的旧手套、青筋暴起的手捏着雪橇……”
      “都好,都恰当,都会成为好文章。”
      “不过我想写点别的,比如说,倒塌房屋下的窄小安全区,一个小孩、一大包零食、一本绘本、一盏灯、一大瓶的矿泉水。等到新闻报道失踪人数之后,等到雪被清扫开,等到第一栋房子重新开始建的时候,他终于找到出去的办法,抱着绘本含着零食出现在扫清了雪的广场上,因为找不到父母哇哇大哭。”
      “这样写当然会被批评为忽视苦难的本身。但在我眼里,苦难没有被消解,只是有人替他承担。所以我还要写,写支撑狭小空间的那几根梁柱在夜里嘎吱作响,写缝隙里传来搬运的声音,写忙乱的脚步和隐隐的对话。”
      “单纯的灾难和单纯的重建都好,但失了边界。像我拍的那张海上日出,美,美的无边无际,于是无聊起来。”
      “顺带一提,另一张照片是我的情人拍的,他比我会拍照。”
      下面一阵嘘声,作家大人还是笑,顺口又说,“所以说,悟道不在学识,在灵性。”
      接下来付云璁又就边界理论举出不少例子,并同时展示如何在写“小”的时候不怠慢了“大”,“以小见大,目的更多还是大。”作家大人走到台中间,“我确实被说过是‘茶杯里的风暴’,但我觉得问题在于,如何让茶杯里的风暴和海上的风暴具有同等分量。”
      理论讲完,后面是提问环节。一位戴眼镜的年轻小伙子在后排站起来,问,“付老师平时如何采风?”
      “好问题,”付云璁点头示意,“原来我分享过,我的采风方法是‘擦肩而过’型,不停步、不拍照、不交谈,留下意境回去慢慢填内容。现在我并没有否定这个方法,只是我发现,深入采风也有好处。简单说就是能让文章长出真实的血肉。”
      “付老师刚才说真实的血肉,请问您对自己文章的评价是‘虚假的血肉’吗?”另一个听众提问。
      “不,我根本没有用‘血肉’这个词来评我的文章。我是江南的籍贯,大家知道的。我只会说我的文章,是雾、烟或者雨。”
      “老师有打算突破题材吗?我看老师这两次的作品和之前不太一样。”
      “是打算试试,请大家监督了。”
      散会以后尚有几个读者和作家来讲话,签名拍照都是免不了的。柳依依和孔珪像陌生人一样也来拍照签名,各自的眼里带着狡黠的笑。
      “付老师辛苦了。”等到人都走尽,柳依依和孔珪才从边上的椅子里走过来。付云璁正背着门准备长叹气,听见两个女孩的声音,又把那口气收回去。转头来,带着和讲座上一样的笑。
      “讲得很好,”孔珪也点头。付云璁谦虚地说了几声“哪里哪里”,伸手问,“两位这边请?我请大家吃饭。”
      “那我们自然要借光了。”柳依依拉着孔珪走到前面。付云璁跟在后面,摇着头悄悄把那口气叹出去。
      点好菜之后的时间是漫长且无可打发的,自然要谈事。绕着边上说了会儿,终于绕到正题上。
      柳依依并不在乎孔珪在场,还是那么信心满满,“付老师,那么之前的事,你算答应了?”
      付云璁把话搁在一边,先给三个杯子倒水,倒完一一分了才坐回座位,直看进女孩映着灯光的眼睛。不激烈、不麻木,平静得像湖水。
      “我的那本□□小说,你既然读了,也看得出来和我的风格不一样,为什么避开不谈?”
      柳依依挑了下眉,“我可没有。老师如果想谈,我们就谈。”
      “那么请柳同学回忆一下,这篇小说里的市井场面,像是我写出来的吗?”
      柳依依沉默了一小会儿。那本书里的故事细节太丰满,从用什么型号的指虎、小刀,到选择打架的位置,再到打什么部位既痛又不易留下伤痕,这些都不是付云璁可以了解清楚的。
      “说明老师功课做的好啊,”柳依依人果然聪明,一下找到反驳方法,“作家不就该做好功课再下笔吗?”
      作家大人摇摇头,“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如果我想写一个我不熟悉的题材,最终只会出一篇不好的文章。这一点是我的懒惰,别人不知道,你肯定知道。”
      是啊,付云璁那个只有十个关注的小号里,他可不止一次一面抱怨一面写,写出废稿来扔到账号里。别人没看见,柳依依肯定都看过。
      “那本小说,我真正决定的只有结局,”他继续说,“你常读我的书,应该能发现的,如果是我写这本小说,同样的结局,我一定不会用这样俗套无聊的桥段。”
      “老师是想说这篇文章是别人代笔的?那不更说明了我的话么,这篇根本算不上老师的作品。”
      “不,这里面每一个字都是我写下来的,但有人给我改稿子。这本小说他改了一半,这一半的他,我没有决定过。”
      柳依依喝了口水,付云璁的话没停,“所以,你上次的指控,我不接受。”
      “那么《秋声赋》《兵车行》这些,是他从废报纸上看来的吗?”
      “上次你问的急,我来不及告诉你,”第一个菜上来打断了说话的节奏,等服务员离开,付云璁见柳依依并没有吃饭的意思,于是继续说,“他那天看我填《南歌子》的词牌,问我词意之后,我随口提了句喜欢欧阳修那首《南歌子》。他自己去看的欧阳修的词,再回来和我讲的时候,我推荐他看看《秋声赋》。柳同学,这算是把他当玩偶吗?”
      “如果不是你喜欢,他会去背吗?”柳依依的语速快了几分,“到底还是老师你害人家背的。”
      “唔,可是他还会背《诗经》哦。我可不止一次在讲座里讲过,我本人不喜欢诗经。我记得住的,也不过课本上那几首。他可看过整本《颂》。”
      柳依依不说话了,眼里却是不相信的倔强。付云璁端起水杯,看着水面笑一笑,喝了一口。
      “其实柳同学和我那时候一样,我们本质上不相信一个从垃圾堆里走出来的人能有什么灵性。这不怪我们,我们受到的教育就是这样。我相信你父母或老师也说过‘读不好书以后只能跟他们一样’对不对?”
      “我们骨子里不相信文学是给大众的,所以我们写的先锋、晦涩、在隐喻里绕圈。这没错,文学很包容,这样的文章有出路。”
      “但,其实垃圾堆里,也能长出灵魂。我本来也不相信,直到我找到了他。”
      “我的父母无法接受他,不光因为他是男孩,更因为他是我从小听到大的‘反面人物’。”
      “你快成年之前肯定没去过酒吧吧,像我们这样的家庭,肯定说过很多次酒吧去不得。有没有一段时间,你也会觉得酒吧里出来的一个正经人也没有,都是不良人士,要赶紧避而远之?”
      “可是你最后去了,发现真相如何呢?”
      “所以,我有了他之后,才知道另一种灵性的样子。你没有遇到这样的人,所以不知道,这没关系。”
      柳依依终于开口,“那你又为什么抛下他?”
      付云璁顿了顿,语气没变,“那不是他的原因,是我的问题。我太幸福了,幸福到我不把幸福当作重要的事。所以和别的比起来,我可以首先丢掉幸福。”
      “难道在这里待几个月,回去你就能好?”桌对面女孩的语气已经有些冒犯,“下一次犯病呢?再把他丢下一次?”
      “不,”付云璁抬头,先看了眼孔珪的眼睛,再看向柳依依燃着火的眼睛,“下一次,我会带着他。”
      “然后呢?您带着他,怎么进入另一种状态,怎么找您要的那些情绪?”
      “我会告诉他边界在哪里,我会告诉他什么时候我需要痛苦。我会让他看到我走进痛苦的样子,再看见我走出来的样子。”
      柳依依又沉默了下去。付云璁扫了眼桌上的菜,笑道,“有三个菜了,咱们开动吧,我讲一上午可饿坏了。”
      餐桌上是沉默。沉默里孔珪动了,给柳依依添了碗汤,又给付云璁添了一碗。
      于是三个人都喝汤。飘着热气的汤冲下肠胃,整个身体都冒起汗来。沉默也松动些,付云璁说汤味淡了点,柳依依说番茄皮太讨厌。
      付云璁不是习惯冷场的人,也精通让话题说下去的本事。没多久,餐桌上重新有了笑,柳依依讲她烦人的室友,付云璁不时插几句,托住话题又引出笑。大家保持着不错的气氛吃完这顿饭,付云璁在中途悄悄买了单,小小肉痛了一下。
      三个人照例走到公交站。看看时间表,这一次是柳依依和付云璁那个方向的车先来。付云璁向柳依依拱手,“我一会儿还得去市中心办点事,就只能送你到这了。”
      柳依依点头,脚尖踩散一团残雪。过了几分钟她忽然抬头,说,“如果老师回去,发现那个人已经不在原地了,希望老师还能记得我。”
      “保证记得,”付云璁勾唇,“你有这个自信让人难忘。”
      “我以为老师要讨厌我了。”
      “不会的,我对青春没有抵抗力。你足够青春,足够烧掉整片雪地。”
      车来了,柳依依没再说话,上了车。发动机轰鸣几声,卷起一阵风离去。
      孔珪转过来。“所以,付老师去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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