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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回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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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回声
“老师今天发挥的确实好,潇洒自如,很有范。”孔珪坐在付云璁的双肩包旁边,看着还没长新叶的树枝。小公园里有风吹过,还是冬天的味道。虽然春天已经快要到来,冬天还要再发发威。
“哪里哪里,”付云璁谦虚着,从口袋里摸出糖给她,“提前排练了好久。”
“和柳依依那些话,也提前排练了好久?”
“唔,也练了,但没实际说出来那么好。”付云璁笑着,“还是临场的发挥好。”
“恭喜老师打赢了这一阵。”孔珪拍拍手,仍看着树梢,“那么,老师说的话,都是真的吗?”
“半点不假。”付云璁答的斩钉截铁。孔珪满意地点头,语气缓下来,“那老师决定回去了?”
“等所有活动结束,大家一起回去吧。私自脱离组织可不好。”
“老师是不是怕回去?”
作家大人顿了顿,自己也摸出颗糖吃,才说,“嗯,挺怕的。”
“是怕回到幸福,还是怕邓言不在了?”
“都怕。”付云璁摊手,“我担心我的理论只是理论,回去不多久,我又回到那个状态。”
“至于邓言……我怕他不在了。但如果真的不在了,也是好事。对他对我,可能都是新世界吧。”
孔珪忽然摇头,盯住付云璁的眼睛,压着语调说,“我不信,老师。”
“嗯?”
“老师的病是别人不能比的缺陷,老师的优点也是别人不能比的。”孔珪的眼睛很认真,“您是真心怀有怜悯的人,虽然曾是居高临下的那种。而有怜悯还不够,您又是天生的教育者。”
“邓言是渴望学习的人,除了您,我想不出谁可以给他讲清楚这些事情的细节。因为您对文学精神的了解,我找不出多少能够比肩的人。”
“我不是学院派的作家。”付云璁接了一句。
“没错,您不是。所以您才能用更感性的方法讲清楚这一切,作为您的学生,不需要理论基础,只需要灵性。”
付云璁愣愣,叹气似的笑了一声,“也许吧。”
“老师说话可以肯定一点。”孔珪这句话的口气放轻了,“永远保持可能性就会回到烟雨里去。”
“你看,雪是无可辩驳地在这里,雾、雨、风却不是。”孔珪指着地上的雪,“付老师要逃离江南,就要先变成有血有肉的人,不要继续当幽灵。”
“为什么不安排你去讲座,”付云璁摇头感叹,“你肯定比我讲的精彩。”
孔珪却否定着,“如果论讲座,我和柳依依都不如您。您是幽灵,可以穿梭于任何容器。风的好处就在这里,能摇动所有实实存在的柳枝,但风过柳枝就归回原处。没有人知道风来过。”
“这也是我最挫败的地方之一,”付云璁接下去,“所有人都说‘好’,但叫好之后没有人记得我的话。”
一阵沉默。沉默之后付云璁又笑了,“你要是和我摆战场,我一定打不过你。”
“我可不跟老师斗,”孔珪也勾起唇角,“我又不喜欢老师。”
“况且,比起老师,”深黑色的眼睛眯了眯,“我对邓言更感兴趣。”
“应该的,”作家大人笑的开心,“我回去把他介绍给你好不好?”
孔珪很坚定地摇头,“我还没有做好从观察者到参与者的准备,至少在爱情这件事上。”
“那么,如果我找到他了,一定介绍你们做朋友。做情人不行,做朋友吧。”
孔珪没说话,点了点头。“那我就盼着老师的好消息。”
“对了,那篇写他的小说,你还要看么?”
“不用了,我等着见到他的时候吧。”
一群鸽子围过来吃地上的面包屑。两个人都不再说话,静静看鸽子们抢吃的。
“好像听说正在谈吧,我也没多问。”母亲大人那边隐隐有嘈杂声音,似乎在外面,“不过之前给他介绍的那几个最后都没成。”
“为什么没成呢?”付云璁问,倒在椅背上。屋子里是他已经熟悉的暖意,让人脱下沉厚的外套,只穿短袖就够。
“不清楚,但有个姑娘倒是挺喜欢他的,后来还总来跟我打听他近况。诶诶,好巧,你下班了……”
对话被截断,几秒后母亲大人的声音回来,说,“快快快儿子,跟刘阿姨打个招呼。”
付云璁于是换上温柔的声音,细声细气地说“阿姨好”。母亲的同事问了几句近况,又问到恋爱状况上来。
“小付条件这么好,怎么会还没对象。”刘阿姨和母亲是好朋友,在说媒这件事上惊人的一致,“我给你介绍几个呀,你再不谈,等你妈妈退休了都抱不上孙子。”
“这不是没人看得上我吗?”付云璁陪笑,伸手去够桌上的摆件。拿在手里摆弄着,一面继续答话。一句也不拒绝,只是“嗯,好,那当然了。”
“行行行,先不说了,我还改卷子去。”刘阿姨终于撤退,母亲接回手机,顺着说下去。
“那你要不要人家介绍对象咯,”母亲大人的声音里有隐隐的期待,“她上回跟我说了一个女孩,海归的博士,家里是政府里的,条件可好了。”
“这么着吧妈,”付云璁叹气,“如果邓言谈了个稳定的女朋友,我就去相亲。”
“哦,”母亲大人的应声有一丝颤动,“所以你还是等他呢。”
“那他要一辈子不谈,也不跟你和好,你等他一辈子?”
“不能。”付云璁答到。他一贯是这样的,所有东西都设上期限,以防止损失太大或陷入泥沼。这也是父母对他做事的约束方法——允许尝试,但讲明期限。期限之内如果尝试不成功,那么就心甘情愿走父母铺好的路。
“三年,怎么样?”付云璁开始就期限问题出方案。母亲立刻反驳,“你马上可三十了,三年等不起。”
“那你说多久?”
“一年。”
“一年半。”
“好。”母亲终于同意,“我先给你物色着人选,到时候可认真相亲啊。”
“知道的知道的,”付云璁打着哈欠,“你先挑着吧。”
话题又荡回生活上的事情。母亲大人讲同事家的孩子在海外定居的事,又说同事过些时候要出国去看孩子。末了,问付云璁什么时候回国。
“怎么也得到下个月吧。下个月出版社活动结束,我跟着大部队一起回来。”作家大人随便抓着桌上的东西玩,“你不老说我不合群嘛,我这回肯定跟紧大部队呀。”
“得得得,你爸爸说了回来请你吃大餐。有空记得给他打电话,他还挺想你的。”
付云璁嗯了几声,再闲话几句,挂了电话。长出一口气,坐在椅子上发呆。
发了会儿呆也没能集中精力认真想什么,干脆背了包出门散步。还是按照付云璁最喜欢的办法,随便上一班车,坐到没去过的一站,下车后闲走。
耳机里放着京韵大鼓的《大西厢》,因为节奏快,最适合走路。张爱玲倒批过这个曲目,说它“太像赌气”、“京油子耍贫嘴”。付云璁却喜欢这感觉,换了“理直气壮”这个词来形容。
曲子理直气壮,词也理直气壮。崔莺莺理直气壮地让红娘去叫张君瑞,红娘理直气壮地闯进西厢骂张老二,张生理直气壮地说“再好没有咱们两人好”。三弦理直气壮,水似地弹下去,托着莺莺理直气壮的相思:“茶不思、饭不想,孤孤单单冷冷清清困困劳劳凄凄凉凉,独自一个人闷坐香闺低头不语默默无言腰儿受损……”一气唱完才喘息。
付云璁的脚步也这么理直气壮地走下去,不看地图不找目标,随便拐弯。拐来拐去进了一片住宅深处,忽然到一条很窄的巷子里。两边是白墙,把天空顶到很高的地方。
很安静。是工作日,家家好像都去上班上学。社会的秩序恢复的速度永远这样快,暴雪不过半个月,工作和学习已恢复的七七八八了。
作家大人停在巷口。三弦弹到结尾,他终于走进去,走到巷子中间。
虽然没有飞檐,但目光平视的时候,恍惚回到江南的小巷。墙间距离这样窄,大声点说话大概会有回音。
付云璁犹豫了一会,摘下耳机。寂静于是充斥了耳朵,风也没有。
终于,付云璁试探地说了一句“喂”。像是打电话的开场白,只是线对面没人。
他又加大了点声音说“你好”。这次隐隐有声音传回来,但模糊了,听不清楚。
再加大一点声音,还是说“你好”。回来的声音依旧模糊,不知道答的是什么。
如果他在江南的巷子里喊,墙能否将他的声音原封不动地传到每条分叉?还是传着传着模糊起来,变成水汽散在空气中?
如果有个孩子在巷子里哭,他的声音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是呜咽、抽泣,还是淡淡的风声?
江南的方言晦涩难懂,江南的雨雾迷蒙不清。江南的哭声,是不是也会变成某种无法理解的样子,把情绪都吹散?
他真的能找到那个藏在纵深巷道里的人么?或者,他是否能够再次清晰地和他对话?
他想在喊出“你好”的时候,有人能清晰地回一句“你好”,不要是风声、不要是雨声。
他可以去喊叫,但如果没有回声,他不敢想自己会怎样失望、尴尬、难过。按照付云璁的标准,这件事已经超过危险警报的上限。
他的思想上已完全转变,这不假。但他绝对不是“知行合一”的人,又或者换个说法,他不会“理直气壮”。
另外,我没有地图也没有导航,要怎么走穿这些巷道,怎么才能找到那个人,又怎么找到回家的路?
可是倒计时已经设下,如果不尽力一试,等到时间结束,就再没有借口了。背水一战还是屈膝归降,都在这时间里。
作家大人走过这条巷子,走进更深处。那里面采光不太好,阴影笼罩了他的眼睛,像江南的阴天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