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嗯忒答台

17、《虚影》

　　十七、虚影
　　电影放到一半，付云璁按习惯要出影厅一趟。沉浸在故事里太久会带来难解的疲惫，加上影厅的空气凝滞，压的人难呼吸。付云璁于是每次都在放到一半时出影厅，用清水洗把脸，再去别的影厅串门。
　　这也是从小的习惯。因为去电影院不太多，每次去都想多看一点其它的电影。所以每次出了自己的影厅，就要溜到别的影厅，带着一种小朋友去玩具店偷玩具的快乐偷走别人的故事。
　　16号影厅放的动画片，看了三分钟就出来；17号放的是动作片，吵的不可开交，只看了一个场景就赶紧走；18号放的爱情片，倒是可以多看看……
　　诶，竟然是《花样年华》。付云璁看着荧幕上的旧戏，有点意外之喜。上次看这个片子还是在家，最近是听说重映，也没逮着空来看。没想到能偶遇到，真是缘分。
　　按付云璁的评价，这部戏带着一种笨拙的巧妙。所有镜头和情节都不难懂，让人能看出作者设计的意图，是解构主义、意识流叙事方法还没那么夸张的时期产出的一件花纹简单的瓷器。笨拙的可爱，也古朴的可敬。
　　电影的上座率不高，意料之中。付云璁打算找一把空椅子多看一会儿，但也知道不能看太久——毕竟是和范祎然一起出来，总不能把人丢在那里。
　　那么，看完“扮演情人”的中间部分就走。付云璁定好规矩，走进观众席，在中间最侧面坐下。
　　然后，他忽然看见一个影子，高挑、线条分明。影院暗着，荧幕上的故事是夜里，光线不足。
　　但付云璁还是认出那个影子，在同一排，中间位置。那个影子他不可能不熟悉，他每个月总要带邓言看场电影。
　　浑身冒汗的人第一反应是跑。但椅子太软，一不小心没站起来。失败了一次后心态转变成“爱怎么样怎么样”的无奈，看两眼荧幕，又忍不住看一眼那个影子。
　　应该没错，就是他。看的这么认真，都不跟旁边人讲话的嘛？
　　付云璁这点有点讨厌，看电影喜欢小声评论。和别人去看的时候还勉强忍一忍，和邓言看的时候简直变本加厉，说个不停。这个情节设计的意图是什么，那个镜头画面感差了，现场当评论员。
　　邓言不会回太多，但会在付云璁声音接近失控的时候提醒他“小声一点”。付云璁就咽下要说的话，过会儿再重新从最小声音开始说。
　　看影子，张琪看电影倒安分，一句话没说。付云璁又看了半天，既不见张琪吃爆米花，也不见邓言吃。
　　看电影不吃爆米花，太不规矩了。作家大人心下评论着，不吃爆米花看什么电影。
　　又过了几个镜头，正好是电影时长的中场。付云璁眼角的那个影子忽然站起来，一起来就弯下腰，以防挡着后面观众。大约和身旁人说了几句话，开始小声和路径上的人说“对不起，让一让”。
　　付云璁还没反应过来，那个影子已经走到身前。低沉的声音礼貌地说着，“对不起，让一让”。
　　付云璁支起身子。那个影子从他正前方擦过，仍然微微弯腰。一个向上一个向下，两双眼睛在同一水平面上停了一秒。下一秒，那个影子到了走道上。
　　然后，那个影子好像是调整状态一样停了停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电影里的人在说话。付云璁没有说话，但付云璁知道邓言看见了他。那个影子停了大概两秒钟，然后走出去。
　　尴尬地撑在半空的人不知道应该倒回座位还是起身出去，但他知道这样会挡着后面的人。电光石火间他凭本能做了决定，起身走到过道里，让开荧幕。
　　然后，他也在那个地方站了两秒，往影厅门口走。大门很重，用肩膀才推的开。

　　邓言靠在影厅外的墙角，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付云璁没见过那一件，有些旧了，但很干净。
　　他其实等了一下才开门，期待邓言会直接走开。但看见人靠在那的一刻，他知道逃不过去了。
　　作家大人脑子里浮出的第一个想法是赵松樵的《徐策跑城》。赵松樵做戏极好看又极真实，城楼上遇见自己义子时那几句念白惟妙惟肖。“你是薛蛟么？你回来了？”喜的险些要掉下城楼。后面遇见薛刚的反应也绝，“一见薛刚咬牙恨，不由一阵怒无名”。麒麟童的三句更狠，“我恨你不过下口咬”，简直要给人嚼了。
　　付云璁没法预判邓言见到他是像见薛蛟还是薛刚，但邓言已经抬头了。深黑色的眼睛看不出波澜，三秒之后，他问：“回来了？”
　　“嗯。”付云璁的应声出奇的平稳。邓言等这个音节结束，又问，“顺利么？”
　　顺利什么，什么顺利呢？付云璁不知道，只是又“嗯”了一声。
　　邓言不说话了。作家大人无法忍受对话的尴尬，开口问，“这件衣服没见你穿过啊。”
　　“嗯。”邓言也答。付云璁没办法，又往下问，“是新买的？”
　　这回邓言没答“嗯”，简短的说了一句“旧的”。话很短，尾音都没留下。
　　“哦，”作家大人在心里嫌弃这场对话的荒唐。但他还想看一会儿邓言的眼睛，所以他又说，“张琪，怎么样？”
　　邓言似乎挑了挑眉，但很快又看不出波澜。话语像凭空出来又凭空消失：“挺好的”。
　　付云璁知道这个样子是无法沟通了，再说下去也是这样。他于是说了一句“我朋友在厅里等我，我可能得回去了。”
　　“嗯。”邓言又答应。大约一秒钟，他又补了一句“再见”。
　　“嗯。”付云璁准备走，转回身来也补了一句，“《花样年华》很好看。”
　　然后就没有了。作家大人一面走向自己的影厅，一面不知道该想什么。
　　好像唱戏啊，他忽然抑制不住笑意。熟悉京戏的人都知道，京戏有一套固定的程式，下场如果唱散板，除非玩笑，必然是四句。这四句的排布永远是先唱三句，走到下场门，将要下台又折回来，再把最后一句唱完。所以如果看到人物唱了三句就要下台了，不必太担心，不出意外的话，总还有一句的。
　　我刚刚说了几句？作家大人有点数不清楚，还有没有四句要说啊。或者说超了？
　　他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拿了一颗爆米花，吃完之后喝了一口可乐。范祎然随口问了句“回来了”？付云璁说“嗯”。
　　嗯。我没见过那件风衣。他确认了一下。嗯。他好像瘦了点。
　　是么？不知道。他好像没什么变化。
　　话说为什么不吃爆米花呢？作家大人怒火熊熊，张琪这小孩，能不能聪明点！

　　付云璁这两天很烦。
　　倒不是为了父亲大人叫他去见某个大学的文学院院长，也不是为了母亲大人叫他去参加一场几乎全是女孩的聚会。编辑们发来的稿件意见他一封封读，照常回复着，也不算讨厌。
　　但张琪这孩子，来找的越来越频繁了。
　　付云璁没办法指责她。她是一个真诚、努力、行动力强的好学生，长得清秀，说话也有礼貌。但她的礼貌在问邓言的时候似乎被搁置了，或者她根本没意识到付云璁话里的褶皱？
　　付云璁烦的不是她来问，而是他已经教的差不多了。付云璁没备课的时候是不会轻易接讲座的，可张琪催的紧，他一时又没法把课备清楚。
　　他教张琪怎么搭话、怎么选餐厅、怎么展示需求，但他像一个空谈理论的大学老师，有一种迎风就倒的无力感。
　　更要命的是，张琪是一个努力却没有多少灵性的孩子。她会照做，会努力靠拢，但不会举一反三，更不会反驳。有时候和她说着话，作家大人会想起柳依依和孔珪——和她们说话太享受了，哪怕是争论。
　　柳依依那句话其实说的挺准：“老师需要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而张琪，她不是对手，只是学生。像一个付云璁大学当家教时带过的孩子，善良、努力、但呆。
　　他不知道要怎么说“我不教了”，只是一次次把话题引向秋天、七律、柳永或者当代小说。张琪听着，点头，夸奖，然后说“那邓言会喜欢哪一种呢？”
　　“我不知道。”他把这句话说了无数遍。张琪于是点点头，问，“那生活方面……”
　　付云璁渐渐开始推说有事。他甚至想出差一趟，又懒得收拾行李。只好变着法拒绝，今天是“在开会”，明天是“在应酬”。
　　他的烦躁同时蔓延到邓言身上：人家那么认真追你，干嘛不答应啊？
　　不识好歹的家伙。外企员工、家庭条件这么好，你打着灯笼能找着？好不容易有个来追你，你什么态度？
　　骂到这里他悬崖勒马地收住。因为再骂下去，就要骂身世不平等了。
　　于是他只能转头又骂那个女孩：清醒一点！追不到就换人，你这个资源干嘛吊死在他身上？
　　实在烦不过，他开始在那个屏蔽了九个人的小号上发内容，今天唱两句《乌盆记》，明天吊一段《文昭关》，后天心情稍好点，翻着韵书写一首《雨霖铃》。纯自言自语的视频也没少发，无非讲诗讲小说、讲《红楼梦》和《三国演义》。
　　就这么着，他甚至还涨了五六个粉丝。除去屏蔽掉的那些，一共倒有七个粉丝了。付云璁暗暗叫他们“江南七怪”，点进每个人主页看一眼。有些发着京剧视频，有些是听大鼓的，也有什么都没发的空账号。
　　同时，他越来越频繁地想点邓言的微信对话框。不是为了说什么，只是想骂他，让他赶紧答应张琪。甚至他对邓言拒绝张琪这个选项持愤恨态度，如果邓言拒绝了她，付云璁要亲自带徒弟上门理论了。
　　邓言没有给他发一条消息，他当然也没有。他总是要等对方说第一句的，不说的话，绝交就得了。
　　他开始怀疑邓言是不是只是影子。张琪每一次描述和邓言的约会付云璁都觉得不真实，哪有人又不冷暴力、又不亲近、又不表达情绪又能让对话继续呢？
　　张琪不能是幻想了一个二次元人物吧？付云璁摇头叹气，真想要我给你写一个也好啊。
　　写一个像高中给朋友写的那样的人物？可是那个人，和邓言还挺像的。
　　要写当然要写一个和邓言完全不一样的人。作家大人找了一张稿纸，咬了笔想。